孟八爷摸出打火机,从衣襟上解下那个银胡梳子,放火上烧。不一会,银梳就红了。孟八爷咬了牙,把烧红的银梳按在刀口上。一股焦臭伴着滋滋声弥漫开来。烫了几次,孟八爷就一身的汗了。
这也是老先人传的法子,可止血,可防感染。等刀口上的腥红完全变成焦黄时,他撕下一绺衬衣,扎了伤口,仰脸躺在沙上。这阵疼,已把他疼乏了。
很渴。嗓子起干皮了。没了食物,没了水,没了坐骑,受了伤,这在大漠深处意味着什么?孟八爷懒得去想。他擦擦汗,知道鹞子是借沙漠之手来要他的命。直接杀人,或是干渴而死,在定刑时,显然不一样。鹞子也许是顾忌了这,但也许是不叫他轻而易举地死去,想叫他在临死前,再经一番大漠的折磨和蹂躏……若真叫挑断了脚筋,那只有死了。就现在,能否活着出去,依然是个未知数。
下午,起风了。初时,风不很大,侧了风,行来,倒也不甚费力。孟八爷捡了块被野兽撕碎的牲口毛皮,裹扎在桦条上当拐棍。棍头的面积一大,就能借力了。那左腿,虽没被挑断筋,却仍有种撕裂的疼,使不了大力。孟八爷就将前行的任务交给右腿,左腿只用以支撑身体的平衡,一捞一捞地前行。那包扎处,依然有血渗出。好在不多时,便结了痂,也不用担心会血尽而死。
风大了。风一大,沙就活了。北风从左侧吹来,时不时掀他一下,行来很是吃力。他算算路程,大约走了一半,返回或是前行,距离差不多,就索性前行吧,这路,不会伸长,挪一寸,就会少一寸。只是没水,没食物,尤其是前者,真要命。但也不去想它,困难那玩艺,越想它,它在心头的分量就越重,渐渐就压垮了意志。一猛心走吧,到捨程度,算啥程度。
沙子开始在脸上抽了。孟八爷脱下羊皮坎肩,蒙了脸’只留个小缝儿看路,任沙子噼啪去。其实,这路也没啥看的,到处是沙,沿了沙脊走就成。风虽大,沙虽多,太阳却现出隐隐的亮晕,也不会迷路。只是这伤腿使不得重力,一捞一捞,行不多久,腰身就酸疼了。他就背风坐了,歇一会。
风越猛了。没了遮挡的风,扯起肆虐的沙鞭,抽打着一切活物。移动的风沙,像飞动的砂轮一样,能把裸露的皮肤打磨得血肉模糊,能打碎衣服,打烂皮肤,打去所有生的气息。
若是有骆蛇,叫它卧了,挡了风,挡了沙,人在侧面的港湾里蛰伏,会安全许多。沙子泼打在驼毛上,滑下,像涨潮的水一样,能渐渐埋了驼身。驼就一下下抖着,浮着,从浮沙里游出来。沙涨驼高。这沙海,要淹那沙漠之舟?休想。
但此刻,骆驼带给孟八爷的,只有唏嘘。……但愿能活着出去,生法子给红脸赔胳蛇。死倒不怕,亏欠别人的,总是心不安。
这时,北方天空上,又出现了一个怪物,初如黑熊,大似山岳,张着大口,开始吞天,天空液体似流人它口中。孟八爷知道,这便是沙暴。很快,它就能吞了天,吞了地,吞了一切。上回那沙暴,填了几千亩地,刮折了几百棵树,刮飞了几千只羊。这回的,看样子,也不弱呢。
几尺厚的浮沙流来了。那沙流,上坡,下洼,沿了地势,水一样漫来,极像涨潮时推来的浪。沙子互相撞击,轰轰隆隆,仿佛千百架飞机在叫,天摇地动呢。不亲历,你真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马达一样轰鸣的沙流。
孟八爷游目四顾,看到了几丛巨大的梭梭柴。这梭梭,是在下方的一个沙洼里。看沙暴的阵候,要大猛一阵呢,先躲躲再说。他懒得一步步下沙坡了,就握住装烟锅和打火机一一这比生命还金贵呢一一的口袋,一倦腰腿,团了身子,滚下沙洼。待更粗更猛的沙鞭抽来时,他已猫在梭梭下了。
孟八爷仍将羊皮坎肩顶在头上,尽量将身子缩成一团。这样,就可以减少沙鞭的抽打面积。
若是有皮祅就好了,反穿了,毛朝外,任沙鞭抽去,抽个千年万年也成。动物的皮毛是天生叫风沙抽的。人做的衣服,多结实,也经不了几下,很快就会叫沙鞭打毛、打烂、打成缕缕布丝儿,叫风抢了去。好在还有羊皮坎肩,面积虽小,用得巧了,也能顶大用,加上梭梭柴的缓冲,就减了沙鞭的许多力道。
那怪物,吞一阵天后,就原子弹一样爆炸,瞬间便充斥了天空。千万条金蛇在天空乱窜。沙子啸叫着自天而降,到处是鬼影,到处是沙鞭,到处是怪晡。太阳不见了,大漠不见了,天地不见了,一切都不见了。
孟八爷粗粗估算一下,那流沙,一时半时还埋不了梭梭;就驼一样卧了,伏下身,头顶坎肩,摆出一副坦然受刑的架势,由你老天爷的沙鞭抽吧。你有你抽的能耐,我有我受的法儿。
也懒得去看天了。沙暴的表演,不看也知道:风沙拧成箭,密密地或是再猛些,把沙丘卷上半空,打散了,暴雨般泼下。此外,你还能玩个啥花样?
索性闭了眼,由你张狂吧,身子则一下下抖着,抖去沙子,像骆驼那样,永远地浮在沙上。许多人,不懂这法儿,不等明白过来,便被埋入沙漠,变成干尸了。
充斥天地的怪晡淹没了心。那是死亡的声音:沙的移动声、碰撞声、啸叫声,黄龙的嗽欧声、魔鬼的狩笑声、天空的破碎声、大地的颤抖声、沙打羊皮声、柴棵摇曳声……各种声演奏着一个主题:死亡。
这乐曲,会把死亡带到它权力范围内的任何所在。它会压了田,压了地,压了庄稼,压了村落,压了绿色,压了希望……最后,压了心。
孟八爷抖着掠过柴棵想掩埋自己的沙,“水”涨船高,他也成沙漠之舟了。听了一辈子“死亡”之声,它已吓不了自己。由你抽吧,由你叫吧,你多凶,也吹不熄太阳。有了那悬在空中的隐隐的亮点儿,就能活。
太阳才悬上沙山,风就小了。闲风怕日落。仿佛那风,是朝太阳发威的,一没了太阳,风沙也懒得显示自己的强大了。
孟八爷爬起身。那沙山沙洼,已叫风沙重塑了一遍,大变样了,梭梭柴倏然矮了,好长的一截叫流沙埋了。若不是孟八爷效法胳驻,此刻,正在黄泉路上蹦跶呢。
那羊皮坎肩,叫沙打毛了。衣服的好几处,变得丝丝绺绺。记得一个乞丐唱过:“那绫罗绸缎,我穿它干啥?穿丝丝挂绺绺风流潇洒。”现在,孟八爷也风流潇洒了。他笑着晃晃脑袋,再仔细看看,还好,裤子囫囵着。这就成。幸好有羊皮坎肩,不然,那脑袋,怕也给抽成血葫芦了。
外衣的脊背叫沙打烂了,用来网鱼儿,说不准还能起点作用,当衣服穿,就不称意了。没啥,衣服本就是往烂里穿的,烂了就烂了。
腿倒是不太疼了,血也没再流。这就好。他扯几截被风打得现成的绷带,像“八路”那样打个裹腿,试着活动一下,还好,比刮风前好多了。
风一住,天就晴了。那风,想来把云也刮精光了。一人夜,星星就出来了。那是晴透了的天。这沙漠,像川剧的变脸,一眨眼,就另一个样子。有了那勺
子形的北斗星,就不会迷路了。孟八爷决定赶夜路。
只是,肚里空了,那肠子呀,心呀,都给无形的绳儿吊起了。整个胸腹,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难受荡呀荡呀,就荡向全身,把精力也荡了个精光。还渴得厉害,嘴唇起了干皮,舌头成了干肉,动来,很是费力。若照镜子,那嘴,定然是个干干的黑洞。若是有水,尽兴地牛饮一番,比当神仙还快乐。但这念头,还是不动的好了—动,每个毛孔都叫起渴来,但也用不着怕,膀胱里还贮了些水。渴极了,用一点,一时半时,还成不了干尸。
孟八爷穿了坎肩,也穿了丝丝绺绺的“潇洒”,柱了棍子,沿了沙脊,一步步挪去,挪一阵,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挪一阵……好在月亮没被风沙吹落,它脖里也不再挂那晕圈,预示着明天是一个好天。
因风后浮沙多,脚时时下陷,很是吃力。那伤腿,也一晕晕疼了,但还能走。若是真叫挑断脚筋,就只有爬了。孟八爷很感激那个大胡子,他为啥手下留情呢?这甚至算得上救命了。
渴。饿。那渴饿,汇成旋风,在心里荡来荡去,把骨头都荡酥了。身子这辆破车,没汽油了,丁零当啷,发出破烂的声音。他是挨过饿的,耐饿的本事比常人强。六0年那次,他都肿了,眼里老冒金花,气丝儿就要断了。他挣扎着起来,一枪打死个乌鸦,才救了命。人说乌鸦吃死人,吃不得。吃死人怕啥?总比饿死强,此刻,能有块乌鸦肉也成。那肉带点儿酸味,不好吃。但此刻想来,那是怎样的美味啊!早知道会被抢去,就把那些馍馍都吃了,把那些水都喝了。这念头,很荒唐,但这是多么奢侈的荒唐呀。
夜风吹来凉嗖嗖的。这凉,虽不能消解渴意,但品来,仍很亲切。这便是夜行的好处了。孟八爷仰脸向天,连吸几口,叫凉意充人体内,抵挡渴去;抵不了渴,就冲那燥去;冲不了燥,就在腔子里荡去。但那饿,却实在太逼人了,前心都贴到后心了。他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没趁天亮摘些酸刺果儿充饥。那酸酸的甜甜的果儿,此刻想来,真是享受呢。口舌因之而润泽了些。老糊涂了。他埋怨自己。
但马上他便想起:沿了这道直通了去,有片很大的沙枣林。那沙枣,虽不像老顺家的那样有很厚的肉头,但充饥没问题。沙枣很繁,随便一捋,就是一大把。而且,记忆中的沙枣林棵,离这儿并不远。
孟八爷加快了步子。
摸黑吃了一捧沙枣,又捋了一堆,脱下贴肉的汗褂儿,把沙枣兜了,就当不了饿死鬼了。只是这沙枣涩,吃几个,嗓中便越加燥得难受,舌上也有了一层厚厚沙状物。饿虽消解了,渴却愈加汹涌,把心也“腌”了。
倚了沙枣林,迷糊片刻,天就亮了。
这林棵,还是农业社时栽的呢。那时节,爱战个天呀,斗个地呀,汉蒙人民团结起来,在沙漠里留个“宏图”呀。别的“宏图「,都没了,只这沙枣林留了下来。这树,耐旱,根扎得深,叶上又有沙状的粒儿,能保水分,就活了下来。还因了它们的活,许多沙丘死了,梭梭呀,冰草呀,沙米呀,酸刺呀,趁机占领了沙丘。
天亮了。
孟八爷从怀里掏出个装钱的塑料袋儿,上了沙丘。夜里晴透了,早晨的冰草上就结了霜。孟八爷用指甲刮几下,用嘴唇抿抿那亮亮的粉状物,一抹冰凉的水感就沁人灵魂里了。这法儿,还是张五教的呢。一叶冰草上,刮下的霜花,一化,就有一粒水豆儿。这水豆儿,虽小,但总是水豆儿。一个水豆儿,两个水豆儿,三个水豆儿……几十个水豆儿,就能润润嘴唇。在远离海子的沙洼里,除了天下雨雪,能捕捉水的只有这法儿了。
抿一阵,嘴唇润多了。孟八爷又往塑料袋里刮霜花。他不敢敷衍,因为,太阳一出来,连这点儿水气也没了,多动作几次,袋里的水豆儿就多几粒。等烈日当空时,这点儿水,几乎等于命呢。
刮了一阵,塑料袋里的水豆儿多了,一颗,两颗……渐次滑下,就在袋角里汇成了一大滴水。这是水,是真正的晶莹透亮的水,是此时此地唯一的水。水,这词儿,一想,就有不少清凉呢。他认真而快速地刮着,一不小心,叫冰草割破了手指,血一下渗出,又一下干了。那血液,想来也稠糊到极致了。
太阳渐渐高了。冰草上的那点儿清凉没了。孟八爷住了手。袋中,已汪水了。那水,充其量只能用滴计算。但此刻,是灵魂的安慰呢。他在衣服上揪个线头儿,扎了袋口。他扎得很慢,很紧。不然,那滴晶亮,很快就会被大漠抢
个精光。
孟八爷又在酸刺上摘了些酸刺果儿。这果儿色红,不大,味酸,一入口,口就润泽了。有了它的陪伴,能多吃些沙枣。
包好沙枣和酸刺果儿,觉得渴仍在晡卷,不由得眼馋那草了,就顺手揪一把躲在柴棵下没被霜杀死的青草,团了,放口中嚼,嚼一阵,先有潮意,渐渐,竟有绿汁了。他很是惊喜。这法儿,似乎比刮霜粒管用,只是,他又得退化为食草动物了。
嚼阵草,又开始上路。腹里填了点东西,腿脚又有些力气了,伤腿也不似昨日那么疼,除了时不时因脚的突然下陷撕扯一下外,疼感钝多了。脑中却仍是平静,不像发生过啥事。胳驼叫人抢了,那是过去的事,回去后,生法儿给红脸赔一个;食物和水叫人抢了,那也是过去的事,此刻,又有了法儿;挨了—刀,也过去了,过不了几天,伤口就会长好,也犯不着去骂天骂地。只是可怜鹞子们,心迷了,瞅不清路,前面是个深崖,还以为是条大路,一猛性子撒野呢。那张五,迷了一生,瞎师傅教了一帮盲徒弟,执迷不悟,想来,总是可怜。
肚里有沙枣压饥,不很饿了,渴却更加猛烈。随着日头的升高,嘴唇披了铠甲,稍一动,就裂开口儿,渗出血来。喉管更似烧红的铁管,直直地插进腹里,熏出满嘴的铁腥味来。头也异样地闷胀,轰轰地啸叫,仿佛脑中有团大火,正伴了巨锣的轰鸣燃烧。渴成了脉搏,在每个毛孔里跳跃。
孟八爷取出塑料袋,用舌蘸蘸水,抿抿嘴唇。这水,已不能叫水了,是药,敷在被干渴灼伤的嘴唇上,叫那水的气息去疗伤。是的,只那气息,就是天大的安慰呢。
风吹来,干燥得像沙舌在舔,只几下,就将抿在唇上的水意抢走了。嘴唇更干了,伸出舌头抿抿,仿佛触着了沙枣树皮。眼很粘,体内的缺水已影响到眼球的转动。孟八爷在眼角里一抠,抠下一团痂状的眼屎。这玩艺,嘴唇上也有。初为泥状,没来得及擦,就被干风吹成了铠甲。鼻腔成石灰窖了,在冒火。
庆幸的是,时令已到深秋,毒太阳凉了许多,若在盛夏,早中暑了。也幸好,孟八爷熟悉地形。那地貌虽时时在变,但熟悉的感觉变不了。猎人有猎人的感觉,不然,这深秋的大漠,也是天大的坟墓呢。要是大风弥天,迷了路径,或是跟了迷魂鬼,叫鬼打了墙,在沙窝里兜几天圈子,更会成游荡的孤魂了。这鹞子,好个歹毒。
乱想一阵,倒也低挡了一阵渴。
孟八爷登上了一座沙山,眼睛一亮:好大的沙山群呀。那沙山,高耸人云,磅礴出逼人的气势,却又削瘦似刀,成一把通天彻地的利刃了。瞧,它飞动着,已割透了地,正在割天呢。群山因之蠕动了,你牵我,我扯你,沙山连沙壑,沙壑孕沙窝,沙峭倚沙壁,沙刃割沙海,神奇万分呢。那张着大口吞天的,是沙壑;那打着漩涡儿一晕晕荡的,是沙窝;那跌荡起伏似风中黄绸的,是沙坡;那直上直下如刀削的,是沙壁;还有那沙漩,沙纹,沙浪,沙包……好个神奇的大漠迷宫。
日头爷又“烧”了。早烧阴,晚烧晴,明日,沙窝又会成“晒驴湾”了。“烧”出的血光中,沙山一跌一荡,啸卷而去。色彩也一抹一晕,洇渗开来,由红而黄,由黄而褐,由褐而灰,渐渐与天边的模糊合一了。大的沙岭,雄奇出瑰丽,磅礴出气韵,跌宕出壮美。小的沙丘,则轻柔似水波,如将熟的麦浪,荡呀荡的,把阴柔,渲染到极致了。纹路,是那么的精细而流畅,仿佛仙女衣裙上被风拂起的皱褶儿,赋飘逸之形,挟出尘之气,一晕晕荡去,荡向天边,荡向永恒。
那面巨大的镜子,便是“海子”。水鸟披了霞光,此起彼伏,鸟鸣啾啾,甘霖般洒进心里。这“海子”里的水,虽咸得发苦,人不得口,却在这焦燥的荒漠间,孕出了一抹奇异的清凉。
多烈的风,多猛的沙,洪水似的扑来,能淹了田,淹了地,埋了村庄,埋了人烟,却为啥埋不了“海子”呢?不知道。那老天,即造了它,就得给个生存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