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八爷就在“海子”旁歇息了。漠风从“海子”上吹来,带了腥味,带了咸味,带了鸟鸣,带了潮意,带了清凉,带了风中翻飞的鸟影……那是野鸭。那是斑鸡子。那是沙鸡子……好大的一群沙鸡子呀。这骚鸟,飞起来,拧个脑袋,猛扇翅膀,比箭还快呢,时不时,就叫电杆碰碎脑袋。要是在这“海子”边,铺上网,用沙盖了,等那沙鸡子近了来,“刷”地一网,就能罩下百十只。放火上烧了,香个贼死。凉州城里,就有卖沙鸡子的,生的,一块钱一个;熟的,三块一个。常见那些俊男靓女,哼哼唧唧买了,咬个满嘴流油呢。可又一想,什么好东西能架得住人的口腹呢?若是不节制地滥捕、海吃,总有一天,沙鸡这景儿就成绝迹了。
这“海子”,真像海了,风一吹,那蓝蓝的波就涌来,淹了焦渴,淹了落寞,把心也“腌”绿了。听说,这“海子”深,沙山有多高,“海子”就有多深;听说,这“海子”是大海的儿子,母子间,有通道呢,这儿扑进个轮羔子,就会从东海里冒出个胳驼。当然,这都是听说,但听说的,就是真的。不信?你可以一头扎下去探个究竟呀。
当然是真的。
一有了“海子”,沙漠顿时清凉了。这水,虽不能喝,但那绿一那是怎样深的绿呀!一一却沁人心底了。还有那风。那是“海子”里独有的风,潮湿,清凉,吸几口,心就润泽了。孟/、爷贪婪地吸着潮湿的绿色的风,那焦渴,暂时溜远了。
听祖先说,这儿,有个“神海子”。你若困在沙漠里,你就闭了眼,合了掌,静了心,息了杂念,向观音菩萨祈祷。瞧,那“神海子”就出现了,你就一步步向它走去。别怕,那平坦的路,会伸向一个神奇的所在,那儿有水,有馒头,有肉,有你需要的一切,你尽可以慢慢享用,解了饿,消了渴,再顺原路出来。但一回头,却又一眼黄沙了。
这,便是“神海子”。
这“神海子”,别说进,只念想一下,就能带来吉祥。信不?
不信?瞧,孟八爷的眼睛突地亮了:沙丘上,有一串羊的蹄印。
有羊,附近便有牧人。
这是一种形似蒙古包,但又是土木结构的房子,圆形,拱顶,能消解了风的大力,才能相对久远的生存。
孟八爷已走出沙漠,到草原了。说是草原,却仍是一绺戈壁,一绺石山,一绺草地。那草地,粗看去,并无草,但羊们在上面啃呀啃呀,就能养命。这儿的牧人很是逍遥,只给羊打个耳记,就散打出去,由了羊吃去,几个月,拢了来,清个数。若少了,渐次里问去:“哎,见我的三十只羊来没?”见了的,说见了;没见的,说没见;若真少了,定是叫狼呀狐呀吃了。
人是不偷的。
但那草地,是日渐窄了;那戈壁,是日渐宽了;那石山,是日渐焦了;却没人问,没人考虑。牧人们最爱的,是饮酒,一有卖酒的车来,就卸下几十箱,骑了马,到你家,到他家,喝个昏天暗地。他们最欢迎客人。最不欢迎狼和狐子,一见狐狼踪儿,就要请人来收拾。国家“保”是国家的事。老子们?哼,发展畜牧业,先得把害虫灭掉。
只是,那沙,一绺绺侵了来。那草原,一块块褪了去。“海子”一个个干涸了。羊一群群繁殖着,再星星似的打散了,用那尖利的牙齿,啃呀啃呀,把草尖掠了,把草皮揭了,把草根吞了。这土地爷,就千疮百孔了。
孟八爷游目四顾,哺嘘不已。
还是先找些吃的吧。这唏嘘,等填饱了肚子再发。他走向那房子。
房门上有锁铞儿,但无锁,横个柴棍儿,便是锁了。别担心会丢东西,这儿有狼,有狐子,可没贼。孟八爷抽开柴棍儿,进了屋。
屋里没人。屋里有锅,有碗,有炕,有铺盖,有许多东西,可没人,想来找朋友喝酒去了。那黄毛道尔吉,一次买二十箱酒,至多喝两个星期。不喝酒,真想不出别个更好的娱乐了。羊在外面吃着,长着,生着。人在里面喝着,笑着,闹着。天下,有比这更乐的事儿吗?
一进屋,孟八爷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先找到水桶,舀一勺,小口地喝一点。渴极的人,热极的人,一次不敢喝太多,那渴极的胃,会炸的。等它适应了,才能"原喜地接纳更多的水。喝了几小口,孟八爷放下勺子,找吃的。这没啥。任何一个旅人,都可走进牧人家找吃的。人生来就是要吃饭的,饿了,就吃。但屋里的东西,不能拿,一拿,就是小人了。今生,没人看得起你。
孟八爷只在抽匣里找到一堆“老蛋子”,这是晒干的奶子,很硬。孟八爷嚼不动,又找,才发现了面,发现了菜。一见它们,胃猛地蠕动起来,很是难受。孟八爷咬牙忍了,和面,生火,炝锅,做了一锅揪面片子。这是几天来见到的唯一的真正的食物啊,只那样子,就叫人心醉了。孟八爷轻轻地舀了一碗,轻轻地端了,轻轻地喝几口,又忍住贪心,放下碗。他若是几口吞下一碗,立马就会死去。六〇年,有位朋友,饿极了,猛吃了一碗饭,就胀死了。那胃,怕只有拳头大了,要慢慢适应,才能恢复功能,吃得太急会炸裂。孟八爷抽几口烟,吃几口饭,用一个多小时才吃了那碗饭。然后,他把剩下的面片儿装进塑料袋里。他还得走半天路,才能到黄毛家。
出门前,他掏出五块钱放在桌上。炕上,有一叠十元的票子,是主人的,约有百十元,他没有碰。而且,他知道,那毡檐儿下,是蒙人的银行,家中的所有现钱都在那里呢。
孟八爷抓了把面,撒在门内,踩上去,印了两个脚印。这是他的身份证。然后,他出了门,仍把那柴棍儿横在锁吊上……
行了老大阵子,才又见了几个蒙古包,仍不见人。伤口仍在痛,但精神好多了。人是铁,饭是钢呀,就那么一点面片儿,就能叫他这辆缺油的破车再哐啷起来,劲道还很足呢。孟八爷自嘲地笑笑。
忽听得身后有喊声。孟八爷驻足,扭头,见两蛇飞一样追来。他想:糟了,那鹞子,想斩尽杀绝呢。他四下里望望,没一个人,净是一望无际的已不是草原的草原。这鬼地方,连帐篷都是十里一个,五里一个……正着急呢,却觉那声音怪熟悉,就疑惑地瞅那渐渐变大的黄点,却见凹峰上凸出的人竟然是猛子和豁子女人。
“这两个捨狎],跑这里干哈来了?”他嘀咕。却听得女人高声叫:
“孟八爷,你还活着呀?我们以为,你早成干尸了。”
孟八爷不高兴了。来时,他给猛子安顿好,他才放心地出来。他们一来,牧人又会攒赶鹞子们去打狼。“你们干啥来了?”他问。
“收尸呀。”女人笑道,“原以为,会见个干尸。哪知,你还是命大……哎呀,好大的风沙呀,若没骆驼,我们早成干尸了……哎呀,衣服咋成那样?丝丝缕缕的?咋?伤好了?”
“你们咋知道?”孟八爷诧异了。
“有人报信了。”女人笑道。她的脸骤然粗糙了,满面尘土。“有人在门缝里塞了信,我一看,哎呀,就告诉了张五爷。他就骂鹞子,就赶紧打发我们来了,紧撵慢撵,没撵上。水可带得多。”她拍拍身后的塑料拉子,“喝不?”
“不喝。你们来了,他们打狼哩。”
“走了,走了。”女人说,“张五爷骂得好凶,他气坏了,一吃就吐。第二天,就走了。脸黄缥缥的,看那样子不是哈好病。他说,你若活着,叫你去看他,他没几天日子过了。若死了,他就给你做伴儿……就走了。有个大胡子想来,可五爷不放心,叫我们来。”
猛子说:“那风沙一起,我就想,完了完了,埋都埋了。别说不受伤,就是好人,也成干尸了。我们也悬了又悬叫沙埋掉,若没骆驼,早完蛋了。”说着,他“跷跷”地叫几声,骆驼就乖乖卧了。猛子下来,对孟八爷说:“来,你骑上。”孟八爷过去,上了驼。他嘘口气,说:“这腿,早不是我的了。”问女人:“那豁子,咋放你出来?”
“他呀。”女人笑道,“一听你出事,就催我来。他脱不开身。那井,又不见水了,他正喊人淘呢。要说,那豁子,大事不糊涂。”孟八爷说:“就凭这点,你也该给他生个娃儿。”
“早怀了。”猛子说,“不知是不是他的?”
女人笑道:“咋不是他的?不是他的,也得是他的。”
猛子边笑,边抖遺绳叫骆驼起立,一仰一俯间,孟八爷十分惬意。那沙路,真走怕了,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三人边谈边行,约摸半个时辰,才见到了人,黑压压的,围在一个帐篷前。有哭声隐隐传来。孟八爷说:“噢,原来在发丧呀。怪不得,不见个人影。这儿,一家有事,百家帮忙……怪,又不大像发丧。”
女人驱赶了驼,颠儿颠儿,跑前面去了。孟八爷笑道:“想不到,这婆娘还敢骑胳验。”猛子笑道:“人家连炒面拐棍都敢骑,胳蛇算啥?”他喧了她和炒面拐棍摔跤的事,孟八爷大笑。
女人已到帐篷前,叫驼卧了,下来,头伸进人群,却又马上退出,迎着孟八爷跑来。
“咋?”孟八爷见她脸色煞白的问。
“吓死了,吓死了。”女人喘息道,“一地死人,尽是娃娃,龇牙咧嘴。”
人群里,有几个女人尖声地嚎。
到跟前,孟八爷下了驼,挤进人群,一看,呀,怪不得女人害怕,连他也觉得脊背上凉嗖嗖了。那帐篷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死娃娃。那娃儿,约摸十岁,头大大的,眼珠暴出,脸色青紫,形状各异:有嘴衔游泥的,有大眼瞪天的,有张齿咬地的……他数了数,竟有十二个。一个女人跪在旁边,扑打着地,大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另几个,虽不碰头抢地,哭声却骇人地利。
孟八爷的头倏地大了。这么多死娃娃,还是第一次见。一打听,才知道是学生,放学回家时,叫黑风刮进了“海子”。
“行了行了,事情已发生了。”一黄胡子老人劝,“哭也没用”
孟八爷过去,扯一下黄胡子的衣袖。那人转身,叫道:“咋是你呀?哎呀,咋这副孬样?叫沙抽的?你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一死一堆。”孟八爷望一眼号哭的女人们,说:“老崽,说怪话,得分个场合。”黄胡子就出来了。
“嘿,莎仁老说天要塌,天要塌,我不信。瞧,还真塌了,一场风,几千只羊没了,连个羊毛也没了。怪,卷哪儿去了,落进海子也有个影儿哩。有几个大人也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知是不是进海子了?”黄胡子说。孟八爷给女人和猛子介绍:“这是道尔吉大爷,
“啥大爷,叫黄毛就成。这儿,一提黄毛,谁都知道。那道尔吉,知道的却不多。”他望望猛子,又望望女人,问:“你们识书,懂法,这老师,坐牢不?刮风时,他不该放学的。”
女人笑道:“我们懂啥法?”猛子却大不咧咧地说:“不坐不坐,人家又没把娃儿扔进海子,又没把老天爷的风口袋解开,凭啥坐牢?”
道尔吉指指那些号哭的女人:“可她们,硬要叫老师赔人。这老师,差点也跳海子了。”他走过去,对一个垂头丧气的汉子说,“我问了,人家懂法,没事儿,你心往宽里放。”
女人揪猛子一下:“你猪鼻子里插大葱,装啥大象?你要是懂法,猪都成法官了。”猛子一梗脖子:“谁说我不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些人,是天杀的,要赔,叫天赔去。”
几个女人转过身来,仇恨地望猛子。一个男人问:“谁的裤裆烂了,掉出这么个物件?那话,你再说?!”孟八爷劝道:“算了算了,他不懂事。”朝猛子喝一声:“你夹嘴!”那人却已抽出刀子,说:“我都没活头了,你还说这种嘲兮兮的话。”
道尔吉上前,劝道:“算了算了,人家是客人……瞧,这就是我常说的孟八爷。那年,他一夜”就‘闹’死了五十三个狐子。若不是他,牲口就遭殃了。”那人朝孟八爷望一眼,才收起刀子。
盂八爷大羞。这黄毛,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事儿,想都羞午想了,这风沙,或许就跟那“闹”狐子有关呢,却听得黄毛说:“他留的那些药,我也‘闹’了百十只呢。前后算算,也保了几千只羊呢。”
孟八爷摆摆手,脸发烧了。那羞是从心底里溢出的。“罪人哩。”他想。一扭头,却见豁子女人正笑吟吟望他,想是她也觉出了孟八爷的难堪。果然,她发话了:“人家,早金盆洗手了。见了狐子,怕要叫干爹了。”
“洗啥手?我不信,狗能改了吃屎。”道尔吉叫道,“乡长,我说的那孟八爷,就是他。瞧,用不着我找,他送货上门了。”
一个汉子走来,跟孟八爷握握手,说:“我早叫他找你呢。那狐子,越来越凶了。狼倒是不多,狐子多,今年……哎,小王,去年多少?叫狐子咬死的?”
一人说:“四千五。”
“听,四千五呢……今年,粗粗算一下,不比这个少。我们也请了些人,打了一阵,稍好些,可除不了根。听黄……那个道尔吉说,你会弄药,我说好事,弄个万儿八千,撒出去,要除,把它除个干净,为发展畜牧业做个贡献。哟,他们来了乡长说。
一辆车远远地来了。
孟八爷诧异地问:“狐子早保了,你们不知道?”
乡长打个哈哈:“是保了。狼也保了,旱獭也保了,只有人没保,可人也得活。发展畜牧业,就得消灭害虫。这也保,那也保,都成扎喉咙的绳子了。所以,要欢迎猎人来,像那人……啥来着?”
“张五。”道尔吉接口道。
“对,就是他。那张老汉来,要欢迎,那是功臣,几年来,人家少少儿也保了几千只羊了。”
那小车已到近前。
乡长说:“你不走吧?夜里我去找你……瞧,电视台的来了。那法儿,传下来,我奖你。另外,还可以奖你拾发菜。挖甘草也成。别人不成。我给草原站说一下,你成?要是他们抢你的,给我说,我去要。”
小车门开了,出来个扛摄像机的,乡长就过去了:“哎哟,我等半天了。惨呀,真是惨,粗粗算了算,损失至少几百万。”边说,边和车上下来的人握手。
道尔吉悄悄说:“听说,要给中央报告,要救灾物资哩……才走了一群记者。瞧,又来了。咋?你看看哩,还是走哩?”
孟八爷早想走了,不亲耳听,真不信那话是从乡长口里说出的。他震惊了。那南山牧场,仅仅不保护狼。这儿,却是公开鼓励犯罪了。一个干部,应该是造福一方的带头人,目光竟如此短浅。
“走吧。”他说。猛子和女人却想看热闹。孟八爷叮嘱几句,指指方位,叫他们随后赶来,才拉了胳驼,跟了道尔吉回去。
走了一阵,见路边有几道深沟,像伤口一样扎眼。几人正在甩个膀子流汗。孟八爷知道这是在挖甘草,听说利很大,但因破坏草原,早被禁止了。刚要问,却听黄毛说:“瞧,这就是给张五爷奖的,人家是功臣。你要传了那法儿,也能拾发菜挖甘草哩。瞧,你的头多大。草原站贼溜溜盯着,除了书记乡长的亲戚,哪个敢顶风头?可你,人家开恩咧。要说,那法儿也该传了。那狐子,贼溜溜躲在石缝里,见羊过来,一口,就咬断喉咙。一个狐子,一年几十只羊;十个,几百只;百个,几千只。你想,损失多大。”
孟八爷说:“你那算法不对。一个狐子,一月能吃几只羊,不假。可人家吃多少老鼠呀?咋不见人家的功,尽说人家的过。”
“这倒是。”道尔吉道,“那老鼠,倒真是成精了,到处跑,闹嚷嚷的。……你上回炒的药,还剩几颗了。生药倒有,我试着炒,成黑疙瘩了,斧头都砸不烂。嘿,那气味,可真受不了,老打喷嚏,鼻血都打出来了。看来没诀窍,还真不行。”
孟八爷呵呵大笑:“没呛死你,算是万幸了。”他看那挖出的甘草,呀,竟有几丈长的,直径半尺粗细,只是芯子已悟掉了。一焐,就卖不了好价。他问:“哎,你们是张五爷的啥?”
“儿子。”一个说。
孟八爷望望那人,果然面熟。十年前,张五带他到沙湾来过,就问:“二愣子,认得我不?”二愣子道:“烧了灰,也认得出。没你,爹能叫人家撵得到处乱钻?哎,老贼,再蓉,也是几十年的好友吧?你咋能卖了他?你图啥哩?”
孟八爷脸腾地烧了。那事儿,大义也罢,陰也罢,想来,总是别扭。尤其在今日个,叫晚辈这样一数落,他只差往地缝里钻了。
道尔吉说:“二愣子,你咋这样说话?没大没小的。”
二愣子打个哈哈,“我可是把他当大的,可你问人家,咋尽干往沟底里钻的营生?知道不?爹就是叫他出卖的。没他,谁知道张五是个萝卜,还是棵白菜?”
又说:“开始,爹还以为是瘸阿卡卖他的呢。他是死也不会想到会是孟八爷。从我们挖鸡溏屎时,就听爹夸孟八爷是条好汉,嘿嘿,真是好汉,比那黄
三太还义气。”
孟八爷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但脸烧得很凶,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索性扭头就走。二愣子哈哈大笑,“你也见不了人了?你记住,爹的病就是叫你气的。鹞子的兄弟,也废在你手里,咋没见官家给你个驴粪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