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有趣,茶中也有趣。茶味之趣在品,品味以外,饮茶还有法趣和意趣之雅。古人重饮法,重品味,也重追求茶中意趣,这是更高一个层次的享受,也是一个并非是所有茶人都能到达的境界。
从饮用方法而论,酒茶有些类似,都可以独酌,也都可以主宴,既有酒宴,也有茶宴。茶宴兴起于两酱南北朝之际,一些人开始以茶代酒,用糕点佐茶,与耽于饮酒的名士们形成鲜明对照。唐代文人们更是常常举行茶宴,以茶聚友,品茶吟诗。吕温的《三月三日茶宴序》说,他们几个朋友在本来应该曲水流筋的三月三日,以茶入宴,“酌香沫。浮索杯,殷凝琥珀之色,不令人醉·微觉清思。虽五云仙浆,无复加也”。他称这种茶宴为“尘外之赏”,感觉远胜酒宴。钱起有一首茶宴诗,也抒发了类似的感受,诗曰:“竹下诗言对紫金,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
宋代时,宫廷茶宴已有比较固定的程式,成为宫中的重要礼仪之一。据蔡京《延福宫曲宴记》说,徽宗赵估于宣和二年(1120年)主持过一次盛大的宫廷茶宴,皇帝“亲手注汤击拂,少埂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
群臣品饮,饮毕还要顿首称谢,感谢皇上的恩泽。清代也有一位爱茶的皇帝,就是乾隆。乾隆爱饮茶,也爱举行茶宴招待臣下。有人统计,在乾隆八年至六十年的五十二年间,有四十八年宫廷内都举行过茶宴,有时规模还相当大。宫廷茶宴讲究严格的礼数,相当拘谨,与宴者不可能尽兴享用御茶的甘美。
文人饮茶,有茶会,但不求规模太大,常常以客少为佳。明代陈继儒的《岩栖幽事》说:“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是名施茶。”类似的说法还见于张源,他说:“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吸曰神,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言品茶时人越少越好,一个人独饮最妙;人若一多,雅趣一点也不会有了。即便是聚会品茗,仍然注重个人的品鉴形式,甚至强调一人一壶,彼此少了许多干扰。据《清稗类钞》说,嗜饮山茶的冯可卿以为:“饮伶茶者,壶以小为贵。每一客,则一壶,任其自斟自饮,方为得趣。盖壶小则香不涣散,味不耽搁。况茶中香味,不先不后,只有一时,太早则未足,太迟则已过,见得恰好,一泻而尽。”在聚饮时又进一步强调了“自斟自饮,方为得趣”,这与酒人的独酌显然是不一样的。
古人追求茶中之趣,还有一种“分茶”之趣,这也是茶艺走向极端的一种表现。分茶又称为“茶百戏”,是一种冲注茶末以宪击拂而使茶面幻化出图形与文字的技巧。陶谷《清异录》说宋人有极善此道的,言“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成物像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散灭”。用茶匙在茶面上一搅,即能使茶面生出各种图像,动物植物都可显现,这样的点茶功夫,非一般人所能有,所以被称为“通神之艺”。更有甚者,还有人能在茶面上幻化出诗文来,更是奇巧。《清异录》说,有个叫福全的沙门就有这样的功夫,“沙门福全生于金乡,长于茶海。能注汤幻茶成一句诗,共点四欧,共一绝句,泛乎汤表。小小物类,唾手办耳”。这已经是近乎巫术了,还说是小事一桩,很容易办到。有施主登门以求一饱眼福,请福全表演,福全十分自重,有诗自咏道:“生成盏里水丹青,巧尽工夫学不成。却笑当时陆鸿渐,煎茶赢得好名声。”
像福全这样的本事,一般的茶人是很难掌握的,不过在分茶时幻化出比较简单的图案来,也许并非是“巧尽工夫学不成”的。宋代还有一些文人乃至皇帝,对分茶之道卡分感兴趣,也能掌握基本的技艺。宋徽宗赵估就会分茶,蔡京的《延福宫曲宴记》说这位皇帝在举行一次茶宴时,自己亲自注汤击拂,一会儿白茶沫浮起在盏面上,有图形“如疏星淡月”。诗人陆游也精于此道,他的诗中就记有分茶之事。其中一首《临安春雨初霏》
云:“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写他失意时以草书分茶自遣。陆游还同他的幼子一起分茶,共享天伦之乐。
宋代还有一些人也许是因为分茶不得要领,但又不甘于平平淡淡品饮,就想出了另一个名为“漏影春”的品饮方法,在注汤之前就使奈末在茶碗底组成图案,也可以赏心悦目。漏影春的方法也见于《清异录》的记述,书中说:“漏影春,法用镂纸贴盏,掺茶而去纸,伪为花身,别以荔肉为叶,松实鸭脚之类珍物为蕊,沸汤点搅。”就是先用纸镂刻出花朵的图样,将图样放在茶盏底部。在纸上撤下茶末,平平提起纸样,茶末便顺着镂空的花样漏到盏底,茶末组成的花朵就这样容易地做成了。最后,还要用一些果仁果料组成花叶和花蕊,人们在冲点之前,又因此多了一种美好的感受,又多享了一份乐趣。
在古代茶人看来,品味中有趣,点注中有趣,茶中还有更重要的意趣,这应当是最难体味的。按照茶人们的话说,茶品重要,人品更重要,茶这种饮料特别适合那些德行高洁的人。明代屠隆在其所着《考粲余事》中就说:“茶之为饮,最宜精行修德之人。兼以白石清泉,烹煮如法,不时废而或兴,能熟习而深味,神融心醉,觉与醍醐甘露抗衡,斯善赏鉴者矣。使佳茗而饮非其人,犹汲泉以灌篙莱,罪莫大焉!有其人而未识其趣,一吸而尽,不暇辨味,俗莫甚焉!”一吸而尽,便是不识茶中趣,而能达到“神融心醉”的境界,才算是真正懂得饮茶的人。这里所说的茶趣,便是在味趣之上的意趣。
后人都知道唐代诗人大都嗜酒,其实也不乏嗜茶者,他们对茶的体验有时要超过对酒的体验。诗人们常常相互寄赠新茶,或回赠茶诗,发彼此诗兴,也联络了彼此的感情。诗人卢全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一诗,为答谢友人赠茶而作,抒发了自己在茶中所获得的乐趣: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料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萘,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绯埚,先春抽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余合王佘,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
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这位玉川子的“七碗茶”后人以为是难得的好诗,有难得的意趣。所以不少诗人又以这“七碗茶”人诗,似乎揣摸到了卢全的意蕴。如宋人孔仲平有诗云:“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全七碗茶。”又有元人耶律楚材诗云:“卢全七碗诗难得,念老三贩梦亦赊。”
唐人中真得茶中意趣的还有释皎然,一个诗僧,也是一个着名的茶僧。他的诗《饮茶歌消崔石使君》,生动描述了自己一饮、二饮、三饮的感受,与卢全的“七碗茶”诗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的诗是这样写的:
越人遗我刘溪茗,采得金芽聋金鼎。
素瓷雪色飘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桨。
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徒自欺。
好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惟有丹丘得如此。
一饮涤昏,令人情思爽朗;二饮清神;三饮得道破烦恼。作为一个僧人,有这种体验,应当说是很深刻的。这么说来,这茶与忘忧的美酒又有些作用相似了,当然茶是清神的,而酒则昏神,同是忘忧,效果却完全两样。
唐代的茶诗虽比不上酒诗那样多,好诗并不算少,诗人爱茶的心都入到了诗中。元稹有一首《一言至七言》茶诗,也是描述饮茶意趣的,但与其他茶诗相比,却是别具一格,透出一股清新的气息:
茶,
香叶,
嫩芽。
幕诗客,
爱僧家。
碾雕白玉,
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
杭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
晨前命时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
将知醉后岂堪夸!
宋代爱茶的诗人也许要比唐代多,所以茶诗的数量也不少,其中有不少作者也是抒发自己所领略的茶趣的,如苏东坡的《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茶》诗,诗中将茶比做“佳人”,这也算是一种感受:
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
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
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青油首面新。
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黄庭坚在《品令·饮茶》词中,将品到的茶香茶味比做久别的故人,将烹饮之趣写得深沉委婉,是茶词中难得的佳作。词云:
风舞团团饼,
恨分破,教孤零。
金渠体净,双轮慢碾,
玉尘光莹。
汤响松风,
早减二分酒病。
味浓香永,
醉香路,成佳境。
万里归来对影。
口不能言,
心下快活自省。
茶中的意趣,正是这样的佳境。品上一盏佳茗,怎不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