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我随父母和三个姐姐下放到湘北的苦寒之地——华容县东山公社。时值1969年的隆冬,队上没有足够的口粮可以配给,分给我家的是四十斤蚕豆和三百斤红薯。用这些难以下咽的杂粮疗饥,对我略显娇弱的肠胃来说,真是一次翻天覆地的革命。更何况那个寒凝大地的腊月,火塘里始终冷冷清清。我受不了冻馁之苦,自不免哭哭啼啼,而且一旦开腔就难以收场。父亲眼看由于自己的轻信,一家人沦落到这穷山沟,并非那些白白胖胖的干部所许诺的鱼米之乡,心中自然是抑郁愤懑,无以排解,可怜我常常就成了不幸的替罪羊。直到两年后,那样糟糕透顶的日子才总算告一段落,我们家拼凑出三间土砖毛寮,一个姐姐早早地嫁了人,另外两个姐姐也一同辍学去挣回不少工分,门前的草坪上植了十几棵桃李树,屋后也栽了一蓬楠竹,园里种了菜,栏中喂了猪,生活渐渐有了一点起色。只是母亲太过操心,积劳成疾,已愈显衰弱。
六岁那年,一件意外的灾祸降临到我头上。我在田垅里拾稻穗时,被邻队两条恶狗咬得体无完肤,待乡亲把我抬回家,由于大量失血,我已气若游丝,奄奄一息。那一回侥幸活命,一是幸亏那两条恶狗并非疯犬,二是多赖母亲的精心照护。
我进入村办小学读书,一直不能合群,由于语言上的差异,那些抱成团的农家孩子总要嘲笑我,或者变着法子激怒我,然后让我尝一尝七荤八素的滋味。我经常被打歪了鼻子,打肿了眼睛,无脸回家交待,因为那样子必然使母亲痛心,惹父亲生气,而他一定会给我雪上加霜。我便在山野里游荡,眼中噙满了泪水,眺望天际的飞云,我更加渴望回到我出生的地方——那座遥远的城市,它却仿佛陆沉了,在我的记忆深处,它像海市蜃楼一般若隐若现,却又越来越模糊。
这样闷闷不乐的日子还是勉强可以忍受的,而母亲的早逝,对我就无异于当头一击。在那种苦境之中,尽管家人始终担忧她的身体,但我从未料想过她会猝然逝去。命运就是这样残忍,母亲刚满五十岁,就此撒手归西。我大恸不止,竟至哭昏在她的坟头。我仿佛已被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掏成一具空壳,抽光了血肉和灵魂,惟有满溢的忧伤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九岁失恃,我深味到死亡所造成的种种悲凄苦楚,而泪水哭干之后,我茫然无主,只轮番地诅咒天地神灵。我想,它们肯定会听见的,若把我的生命也一笔勾销,母亲在奔赴黄泉的路上就不会孤单了。
我在浓重的阴影之下看不到前途,也看不到希望。我暗自心想,我不属于这里的田野,也不属于这里的天空。如一叶漂萍,究竟要流落何方?然而遍询万物,依旧得不到任何回答。在当时读书无用的大气候下,我发愤求学,竟被班主任嘲笑为“孔老二的学生”,因此备受歧视。但我认定了读书仍是自己惟一的救命稻草。
七十年代末,下放人员的返城使我的人生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虽然我被再度抛入陌生的环境,被城里学生视为来自乡下的野孩子,但我的学习成绩足以为我赢回应有的自尊和自信。
十七岁那年夏天,我接到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心中却出奇地平静。因为我觉得自己付出了大量心血,又忍受了许多磨难,代价可谓高昂,摘获这枚最初的果实,只说明极度冷酷无常的命运之神对我仍有所垂青。我登上了第一座峰顶,俯瞰童年和少年惨淡的岁月,心中隐隐作痛。我曾极为孤绝,过早地失去母爱,又一直没有值得信赖的朋友,然而我一步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走完了那段危险的栈道。我真的不清楚,自己究竟应该怨恨那个年代,还是对它怀有感激之情?
我只知道,确实是那些艰难困苦一次又一次给我淬火加钢,使我在倒下时,又重新撑持着站起,而不致腐烂成泥。
我离开华容已许多年了。春节前,我重游故地,在细雨濛濛之中,看母亲的坟头枯草瑟瑟,禁不住悲从中来。母亲客死异乡,孤魂至今在何处漂泊?而我远在数百里之外,惟有年年清明节燃起一柱心香,遥遥祭奠。是否真有九泉?又是否真有魂魄呢?但愿她老人家在寒冷的地下能感受到我温暖的爱意。
天空中阴云四伏,想必夜里就会有一场大雪。我身在异乡,所遇到的都是似曾相识的面孔,谈及先前的种种情状,竟恍若隔世。儿时的那些冤家也都早已担纲立业,儿女成行。我家那三间茅屋被新主人改成了瓦房,门前的桃李垂垂老矣,屋后的楠竹却已郁郁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