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云麇集起来,极滞重极愁苦地压迫着这瘦瘦高高的山的肩头,它并不因此喘息如雷,枭鸟的悲鸣和北风的凄叫也未能使它浑身觳觫。
我拨开纷披的荆榛,看着这条蜿蜒而上的小路被野草擦得模糊,驻足崖壁前,只见一滴接一滴的寒泉从石罅中迸出,然后坠到下面岩石上一个个圆圆的小臼里,它们盛入一滴又溢出一滴,岁月的匠意在此表现得那么使人揪心。它是这山生命的计时钟,从岩石额际的褶襞,从古树腹内的年轮,我看不出日月曾多少世纪抚照这山的寐和醒,但这寒泉一直滴响在我心灵的回音壁上,则是真真确确的。
当竹杖断了,裤管已挂破,而腿上的血痕历历可见隐隐作痛时,我正站在山的肩头,看阴霾布阵,如百狮舞荒野,如千骑走平川,它们纷沓而来,纷沓而去。此刻,我的视野中一片迷茫,情知正飞雪,却疑满天尽是它们激扬而起的尘土。
我曾将如琢如磨的童心捧给这寒凉的世界,因为我出生在一个风雪黄昏,童稚的种种苦乐都带有冰冷的色调。一开始,就是无法回避的贫穷和绝望,当我睁开眼睛,到处都是凛冽的雪光,没有笑语,没有欢声,我仿佛是一个不速之客,来得太不合时宜了。能怎样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样的玄理,遑论小小的我难以参悟其一二,就是那些饱经沧桑的人们也都困惑不解。
冬天,总有几场雪下,惨淡的峰峦便被严严实实地裹好,任是再高的山,却也似裹在白色襁褓中的幼婴,那样安详恬静。当时,我还没有学会感激。那山很暖和吧?这并不是我要关心的问题。我只觉得身上的棉袄太薄,而冬天似乎要无限期地延宕下去。我与枯枝上那些啼饥号寒的鸟雀无法互相安慰。当别的孩子用弹弓将它们射杀取乐时,我开始增长自己的悟性和记性。
雪人堆得好高,很奇怪那时我就想赋予它一个灵魂。然而我的雪人很孤独,我的少年心境也很落寞。雪人在阳光下融化了,天空犹如蓝水晶一样明净,我眸子里的阴翳却愈加斑驳。
十二岁的我,若要寻找一个知心的朋友,除了那座山,已别无选择。在群山之中,为何我唯独对它情有所钟?说不清的比说得清的还要多。我以手加额,俯瞰它腋间的飞鸟,以石枕头,卧听它胸中的流泉。几串螃蟹,一篮蘑菇,是它的馈赠,是我的欢欣,也是母亲忙乱的理由。
后来,我有一条名叫“好汉”的大狗,它肯帮我背东西,肯陪我到山上转悠,已让我十分感动;它支楞双耳,老是一副侦察兵的神气,被一只野兔捉弄后愤怒的样子,又使我格外开心。云气氤氲而起,久久不散,从山顶将目光抛下,竟无所牵系。看到山村,看到屋宇,都是朦胧的影子。狗的吠声在深壑里激起如游丝一般缕缕不绝的回音。我站在悬崖边,往天尽头眺望,那座遥远的城市就仿佛陆沉了,已杳无消息。
何处吹响木叶,喑呜之声格外使人忧郁。我合上眼睛,满脑子嗡嗡作响,似乎那里面藏有一窝黄蜂,它飞呀飞的,集结成一团,拼命螫咬着我的心灵。
大山坚挺而犷悍,在永恒的缄默中,它仍以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大爱深情,爱飞禽走兽草木虫鱼流泉悬瀑,甚至爱蛇蝎。这是一份平凡之物弱小之物所不能承载的感情负荷。
山民世世代代蛰居在这里,茅寮在风雨中飘摇时,你很难相信自己的生命可作这样的付托,而里面一律的烟火色,一律的贫匮,文明到此已是强弩之末,也就可想而知。在蛮荒的大背景下,除了真爱真恨,再少有温吞模棱之物。他们的血液中显然有一种狂躁因子,唯有现代文明才能像种牛痘那样将它根除。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重游湘北山地,仍可以看到贫穷和愚昧的浓重的阴影,这不能不使我感到悲哀和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