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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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少年心事当拿云

一个人自视甚高固然不好,自视太低恐怕也不妙,像“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样妄自菲薄的话,就不该由读书人自己来说。

好强,或许不能简单地视之为个人优势,但它可以转化为生命中最重要的动力能源,这已是世人的共识。

大约是在十三岁那年,我读初中二年级,恰逢公社举办一次作文竞赛,学校选派我去参加。班主任担心我会怯场,把我叫到他家,关切地问道:“你有信心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要拿回第一名。”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那次我不负众望,拿回了第一名的奖旗。多年后,回想这件小事,犹觉当时不知天高地厚,把获奖看得如拾草芥般轻易,要是万一有所闪失,岂不会落下个大话王的笑柄?小小年纪,羽翼未丰,就心高气傲,居然斩将搴旗,实属幸运。

自信须有根柢,否则就是言过其实,志大才疏。多年之后,我仍要感谢班主任老师的提点,他说:“胜一次也许要靠幸运,保持很高的胜率就不能只靠幸运了,你必须有高远的志向,有真才实学,有恒心毅力,成功者往往比别人更能吃苦。”

当年,高考前,应届毕业生就要填报志愿。在橱窗前,我盯着北京大学的海报不放,这时班主任老师走过来,责问道:“你以为自己能破天荒,考上这所全国首屈一指的名牌大学?你应该脚踏实地,正确评估自己,去看看大专中专院校的介绍,免得到时候高不成低不就,后悔都来不及!”

那一刻,我脑袋里轰的一声,似乎就要炸开了,泪水溢出了眼眶,闷闷不乐地回到宿舍。我的志愿就真的那么不切实际?我是眼高手低的人吗?不,我并不认同班主任老师的苦口婆心,我就是要破天荒,使这所普通中学走出第一个北大生,如果因此有所闪失,我愿意自食苦果。我在第一志愿栏中填报北大中文系的消息不胫而走,说怪话的人有,竖大拇指的人也有,更多的人则是拭目以待。就是在这种形势下,我背水一战,终于告捷,破了天荒。倘若当初我意志不坚,主见不定,降格以求,我的命运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也许更好,也许更差,但我不会原谅自己的怯葸和退缩。

我知道别人怎样评价我:孤傲、狂妄、清高。从正面去看,这样的评价对我并非贬损。可是从负面去看,就是明显的否定了。一个人有所为必有所不为,我讨厌蝇营狗苟之辈,也不愿结交浑浑噩噩之徒,平日为人做事,往往全凭心性,不肯权宜和变通,很少去说违心的话,更别说曲意逢迎,做一个率直的人,就算因此会得罪谁也懒得管他了。

在一次笔会上,我说:“我从来都没想过放弃文学,去经商从政。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作家。古人说‘布衣可傲王侯’,又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有才学,不入官场,也是‘白衣卿相’。”

会后,有人说我丢书袋,玩典故,自炫才高,也有人说我年轻气盛,说话有欠斟酌。

做人的许多忌讳我是不管不顾的,说我目高于顶也好,骂我目中无人也罢,只要不犯法,我想如何就如何。我真有那么桀骜不驯吗?我觉得自己还不够奔放和豪放呢。

大学时,有几次我在燕园的红楼一带和未名湖边见到白发皤皤的朱光潜先生和王力先生由家人搀扶着散步,对这两位学术巨子我都曾生出由衷的敬仰之情,当时我就立下宏愿,将来也要做一位大学问家。

我曾将灰色心境诉诸文字,推到别人眼前,也曾在寂寞时疾走狂呼,尽管无人理会,但宣泄之后总可以得到暂时的解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太驯良了,常常隐忍退让,活得并不舒展,日常的某些得失引来许多人揪心计较,我也不能完全超然。我恨自己个性中这些平庸的方面。

在日记中,我写过这样一段话:“我该怎样面对这些平淡无趣的日子?今天重复昨天的所为,明天又是今天的翻版,年复一年,我仍没有大的建树。信心像蜡烛一样越耗越短,意志像砂轮一样越磨越薄……我可以忍受孤独、寂寞和种种不公平,但我不能忍受自己无所作为这样一个难堪的事实。”

有一段时间,我玩命地工作,比读大学时还要疯狂。最终累极了,便想逃得远远的,什么都不干,只好好地休息一阵子。有时不免自问:做一个平凡的人有什么不好?何必要功成名就?然而这样的闪念并不能取代根深蒂固的人生理想。我太好强了,怎么能不累呢?

一位大学时期的同学写信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不容易被说服的人……我劝你多读些禅学书籍,憬悟一番。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就算有大造化,也不过留下几本著作给后人,然而要使自己的名字不在历史的河道上搁浅,那是最累的了。做一个平凡的人,能得到更多的情谊和乐趣,这一点你似乎不愿多加考虑。人会老死,而地球终将毁灭。我们只能拥有今生的幸福,又何苦去追求那些空幻的东西呢?李白在《行路难》中感叹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看重今生,看重今日,这才是我们应有的态度。”

我完全不能接受他的诤劝。人与人是不同的,有的人有政治野心,有的人有文学抱负,有的人有金钱梦想,有的人却只有简单的生存欲望。他们的生命必然有不同的价值。况且,别人以为快乐的事情,于我可能完全相反。我需要工作,发狂似地工作,要让生命的标尺见高不见低。我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谋取物质上的富足。毫无创意的生活无疑是失败者的囹圄。

天才诗人李贺也有他的高音部,绝对响遏行云:“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这四句诗激励了我的少年心性,在将要衰竭的时候,仍复振起,在将要放弃的时候,仍复执着。

我一直向往去大海中航行,去草原上驰骋,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唤醒自己的血性。城市太冷漠,太寒凉,太荒芜了。我久在其中生活,便时常感到心气衰弱的危险。

谁能捧着自己的少年心一直走向生命的终结?他决不撒手,也决不让它玷染世俗的尘污。他的少年心将像鹰一样飞翔,在最高空,在云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