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一个雨夜,我静静地望着窗子外边,虽然密密的雨点敲出一片繁响,我心中却十分宁谧。不知过了多久,院落里有谁在急切地唤人,我听清了那个名字,心头格登一没,因为那人已经死了,就在半年前,我参加过他的追悼会。这雨夜中却有谁在唤他,一声,两声……没有任何回应,格外令人惊悚。就这样叫了好几分钟。渐渐的我从这个呼唤的声音听出了悲穆的意味。这唤他名字的人或许是来借钱,或许是来讨债,或许是来打探某件事情,却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该有人(最好是死者的亲属)去向他点明事实,可是谁也不愿吱上一声,因此他在楼下叫得越是起劲,那感觉就越是毛骨悚然,不知这是阳世,还是阴间。
或许这急切的呼唤者是他久违的朋友,从另一个城市来,正要在这雨夜与他叙旧,然而这位陌生人不得不面对一个可怕的真相,他已经死了,这该是一个多么晦气的日子,生者对于死者的拜访。在这雨夜,那个名字跳进每一只耳朵,如掘着坟墓,令人惊悸不安。
叫声终于停歇了,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来客走了吗?若明白了事实,他心里是否好受?
当一个人的灵魂和肉体已经腐灭,所留下的空位上就只剩下一个名字,像是一个灵牌,而它在被世人彻底淡忘之前,偶尔还将被记起。然而,在凄迷的雨夜,叫着这个名字,却令人感到生死无常。
有个傻子在马路上追女人,那女人恼了,回头便骂:“讨厌!”傻子却彬彬有礼,振振有词:“你还说我呢,我喜欢你才跟着你!”此语传出,令人绝倒。只是人们笑过之后,细细寻思,这傻子的话自有十分机警聪明之处,他当面遭受美女的恶骂和鄙视,要扳本获利,就得往“喜欢”二字上引,以占取便宜,堵住对方的枪口,还能让她好好地领情。言外之意是:你臭美什么?我喜欢你,这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世人笑这傻子,是没有道理的。首先,他们没有傻子的胆量,在大街上碰见喜欢的女人就盯紧不放;其次,他们不具备傻子在第一时间自我解嘲的功夫。倘若傻子被美女一骂就耷拉着脑袋往回走,他不仅讨不到好颜色,而且冷水浇头,不会好受。
一个人具备了才智、学识和机遇,并非就能干成大事,那么他身上肯定还缺少点什么东西,仔细琢磨,他恰恰缺少一点傻气。
“面对上帝的风车,幸好我不是一粒秕谷。”
我不记得这诗句是从哪里看到的,但它犹如一束强光时常照亮我的记忆,让我耸然动容。这首诗并非僧侣所作,也丝毫不具有宗教的含义,而是一个人在生命的黄昏,喃喃自语,他的一生不曾虚度,其欣悦之情因此溢露无遗。
时间才是人类真正的主宰,他的风车从不停转,他能够筛汰万物。恁谁都只是小小的一粒谷子。我们的老祖宗不也说个体的生命渺如沧海之一粟,微若太仓中的一稊米吗?籽实饱满的留下来,空秕的则随风扬弃,这风车真是无情的。
这两行诗所持的是积极的人生态度,因而令人警醒。在同等的阳光和雨水之下,我们扬花、吐浆、饱满、成熟,一旦面对上帝的风车,我们是瑟缩恐慌,还是由衷地感到欣慰?
世人与孔方兄总有难以割舍的情分,无外乎两端:亲近者多得其荫庇和宠幸,疏离者大受其奴役和欺凌。世人对小小财神趋之若鹜,深知一旦获罪,则颠沛流落,饥寒如影随形。也有胆气大的,绝交之后,大出恶声,郁达夫将钱置于鞋中日日践踏,就是一个显例。
古人高调叫出“君子固穷”,实则是一声哀叹。天才大都不省仕途经济,贫病就总似鬼影追魂。即如穷愁潦倒的梵高,若不得他弟弟提奥的援手,早就已经身死沟壑。如今他的画价动辄过亿,得一帧即成巨富。鄙吝刻毒的孔方兄造就了许多天价天才,真不知该诅咒它,还是该感激它。
世人最看重四样东西:权、色、名、利。四者早已与孔方兄沆瀣一气。沽名钓誉之徒,重利忘义之辈,弄权尸位之属,莫不求财似渴。
年前,送财神的骤然多了起来,他们理直气壮地敲门,理直气壮地伸手,无奈,我只得一再解开阮囊,打发这些金色使者。这全然不同于向乞丐施舍,还有一种良心上的喜悦。瞧那财神爷,画得如鬼魅一般,显然是不通绘画之辈的涂鸦,就这样一张红红黑黑的纸片,也能迎合人们的心愿,真是可笑之极。
拥有一个窗口就拥有一个世界。
悲观厌世者把天地、居室和床帏比作层层相套的墓冢,人的一生就游离于这些棺椁之间,这个比喻着实阴森可怖。
如果有一个豁亮的窗口,而这窗口不仅开在你挡光的墙壁上,也开在你窒闷的心头,那么世界将以另一种形与色映现在你的眸子里。你看到游云舒卷,你听见春鸟嘤鸣,你接纳了如约而至的明月,你送走了依依不舍的夕阳……那时,你就会说,世界是一幅活泼泼的立体画,你既是欣赏者,又是被欣赏者。走近这幅画的时候,你是人;步入这幅画的时候,你是景。为人或为景,谁又能拘束你?
倘若你感到窒闷不堪,就剖开一片你的墙和你的心吧!你说:“冬天太冷,我不得不坚闭它们。”
有意思,如果你习惯在沉浊的空气中蛰居,你的思想总是装进套子里,那么,当七月的阳光敷在墙壁上的时候,你也会寒栗的,依旧说世界真冷,冷得像坟坑。你不仅躺在棺材里,而且上面覆压了厚厚一层黄土,等待超生好了,如果你真能投胎转世。
“我看见眼前有多少敞开的窗口,就知道世上有多少迎人的温柔。”
诗人的话是对的。每一页窗子后,必有一团清纯明亮的灯光,必有一个扑翅欲飞的梦想。这才是我们生活的驿站。
窗口,它将使你从死一般孤寂的窟穴里爬出,那时,你一定会欣欣不已地说:“我最初是从窗口认识世界,学会生活的,我像一棵树长在大森林里,我不再孤单。”
毁掉日记和信件是否就能忘怀昔往?当时,我脑海里只盘踞着一个念头,那就是抹掉往事的印迹,抛别旧日的悲欢。
烧了它们,确实令我感到很大的快慰。过去的岁月就这样化为灰烬,不再拉我回首。我想,记日记真是太琐屑了,是一种账房先生的作派。多年之后,从箱子里拣出它们来读一读,只会觉得馊味扑鼻,哪有一点惊喜?懒散而全无虚荣心的人肯定不会“日三省吾身”,首先,他觉得这样做太烦,其次,他们看不出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用。不是大人物,不是名流,再漂亮的账本也必然速朽。基于这种想法,烧了它们就毫不足惜,倒可以长舒一口气,从此学乖了,好好地过完今天,不必费心留下什么痕迹。
那些信件,那些朋友们的手泽,本来是不该烧掉的,至少可以留作纪念,比日记的意义要大一点。但它们的存在将使我易于感伤的心与现实产生抵牾。学生时代猛志如云,涉世之初壮心未已,现在则暮气沉沉,三者是鲜明的对比。这些信件就必定勾起忧郁和惶惑,使我徒增烦恼。
我只有请朋友们原谅,让这些信笺在烈火中求得永生。你最好别告诉我,烧掉一些无用的故物,以求得心灵的平静,这想法太天真,只因我还没有丧失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