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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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欢喜冤家

我的职业是文学编辑,但不甘心只为他人作嫁,时或搦管为文,也是操刀必割。既当编辑,又当作者,可谓一身而二任,备尝了个中滋味,评判起来,就并非公婆各执一词,专说自己有理。

当编辑其实是苦差,要从大量来稿中发现佳作,犹如沙里淘金,又像时下的选美,报名的偏偏是东施为多。无奈何,整日头昏脑胀,见到方块字,就产生出职业的厌倦感。然而,拿钱做事,总该有点敬业精神。埋头读稿,且不知日之西坠,月之东升,却常常一无所获。刊物月月要出,若想好好交差,就须出门组稿。主编面有忧色地说:“办刊经费紧张,出省花销太大,不如就在本省多跑两趟吧。”画地为牢,那感觉不可能很爽。

作家多半都喜欢编辑登门造访,并且如故友重逢,少不了要大侃特侃,激动起来,手舞足蹈,唾沫飞溅,真格是我辈性情中人。但触及实质性问题,他们则十分谨慎,先问贵刊最近的运作是否正常,发行量是否下跌,然后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一下稿费标准。我如实相告,仍是老样子老规矩,没变。他们便咂舌表示惊讶和同情:物价指数上涨这么快,稿费标准却几十年一贯制,作家不是外星人,也得吃饭啦。言外之意非常明白:我若将稿子给你,等于被罚款,实在太亏;若给别家,就可以稳稳当当多收三五斗。牢骚发完,闲谈扯尽,我惶惶然告辞,他们又突然变得大方起来,对我说:“你大老远辛辛苦苦跑来组稿,怎能让你空手而归?我这里有一篇新作,你拿去吧。其实,文学创作是纯粹的精神劳动,哪能只朝钱看?”此话令我好一阵感动。更觉得拿了他的新作,就如同扒了他的腰包,感到心虚。然而,且慢高兴和惶恐,我回去一看稿,立刻傻眼了。这哪是什么新作呢?上面有铅笔、圆珠笔、钢笔对字句的改动痕迹,且字迹并非出于一人之手,很显然这是一篇曾周游列国、四处碰壁的旧稿,我若拿回去,也很难起死回生。我心头火起,立刻生出一种被人愚弄的忿恨之情。当然,对付这种人,狠一点的做法就是完“璧”归赵,但也不必点破他自欺欺人的行为。

绝大多数作者与编辑都有相当大的空间和心理上的距离。他们总以为编辑都是一身的老爷脾气,以践踏作者的心血、扼杀作者的“麟儿”为能事。这真是冤哉枉也。比如说不给普通作者的自由来稿退邮,这不仅是限于人手,也因为邮资负担不起,倘若泥牛入海的次数太多,作者难免会怨恨编辑绝情,彼此的关系也会日益疏离。无名作者对编辑又恨又怕,恨他们不能识英雄于草莽之间,但也生怕有所得罪。他们喜欢在稿前附函向编辑表达崇高的敬意和诚挚的谢意,当然,也不会忘了许诺,犹如膝下无儿的人向观念菩萨磕头,说只要赐子,就必定如何如何。更有告哀乞怜者,说是家境贫寒,身体多病,失恋失业失学等等,因为苦闷彷徨而求救于文学,令编辑唏嘘再三,却爱莫能助。诚然,编辑若肯高抬贵手,有些人就可以农转非,或增加评职称的筹码;或让作者立一次三等功,攒下晋升的本钱;最起码,也可以使他们多一点炫耀的资本。然而编辑毕竟不是民政部门的干部,不以扶贫济困为己任,也就只好说一声抱歉了。

几乎每个编辑都碰到过死缠烂打的作者,他们只认死理,以为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粗制滥造便殆无穷日。你若劝他不如留下精力多读一些名著或干一些实事时,他们就会立刻感觉自己遭到了不应有的轻视。一位作者曾对我说:“美国的杰克·伦敦写了几麻袋小说,却屡遭退稿的厄运,最后不还是成了世界著名作家吗?”这样的显例小编辑当认是推翻不了的。他一头个别进了死胡同,额头不撞南墙就决计不会清醒。有些人赔尽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确实可悲可叹。难怪有人说:文学是愚人的事业,壮夫和智者皆不为也。

一些作者揣摩编辑也是人,何不先投之以桃?若他肯受,按人之常情,就必然报我以李。于是,他们提些烟酒水果来登门造访,编辑若不能公事公办,却笑纳了他们的薄礼,好戏便在后头,作者像是攀上了亲戚一般,希望你能时常给他“指教”,一来二去,昔日的界限就被打破了,他以后再“赐稿”,编辑就不能不认真对待。有些作者还在稿件中夹上十元、二十元的小意思,除非编辑的贪念不抬头,否则就觉欠了作者的情分。精明的女作者往往一登文场就看准和摸透了某些男编辑寡人好色的弱点,通用的招数是随稿附上玉照,那微笑带着静电,搞得编辑心猿意马,有了题外之意,今后的交往就可能功夫在诗外了。

由此可见,编辑的职业道德是一个大问题。除非他们不贪利不好色,行得正,站得直,否则难免要做一些违背行规的事情。

编辑有时的确偈法官,将生杀予夺之权集于一身,然而编辑的水平参差不齐,一些人眼光短浅,心胸狭隘,全凭个人好恶去评判与自己成见相左的作品,因此会扼杀新人,漏掉优稿,贻下买椟还珠之讥。

作者像是在奥林匹斯山下仰望诸神的牧童,他们横微一吹,妙笛天成,但不知诸神是睡是醒,是心情好,还是心情糟,一切都只能安于命运了。

作品发出并非就万事大吉,作者很可能会沾染上新的烦恼,某些手痒的编辑喜欢胡删乱改,仿佛抡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他本人固然痛快淋漓,却斫丧了作品的元气,使之变成了龚自珍所怜惜的那种病梅。有时,编辑将文章掐头去尾,却又漫不红心地将它们拼拢,实则龙骨已散,难以衔接。作者气得七窍冒烟,也只能徒唤奈何。有时,你认为最得意的章段和妙句,却从文中不翼而飞了,真令你恨得牙齿痒痒的。作者除非碰上了称职的编辑,否则就难免吃一些苦头。你若是名家,他怵你三分,不敢大动手脚,顶多改动几个语助词和标点符号,也算是无伤大雅;你若是无名作者,就等着看他(或她)施刑,不卸掉你一两条“胳膊”和“大腿”是绝对不肯罢休的。编辑的水平有时未必高于作者,如此一折腾,作品就变成了残废,令人惨不忍睹。文字校对不细致也令人啼笑皆非,两三千字的文章中有七八处差错,简直就像一碗肉汤中有七八粒鼠粪。更有甚者,干脆连你的姓名也搞错,“王开林”可以错成“王升林”,或错成“王开村”,诸如此类,真叫人猛长一回见识,以为自己也像猫儿一样有九条命。至于将“湘北”错成“湖北”,你就不必怪他太缺乏地理常识了,因为仅有一湖方隔,错得不算十分离谱。如此一数落,又觉作者是上帝,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编辑和作者的确是一对欢喜冤家。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之间的纠葛千头万绪,有一些永远也解不开的结,然而他们又往往能够抛开种种恩恩怨怨,尽释前嫌,言归于好。这就完全不同于世间另外那些宜解不宜结的冤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