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洞庭时,我眺望浩淼烟波,心为所动,一个人若具有宽阔的胸襟,包容万有,汇聚百流,又何患不能消化来路不明的忧愁和郁闷?我感觉自己依然年轻,感觉生命的热力在血管中激荡奔涌,这是最强烈的一回。
一个人怕就怕习惯了杯水微澜的生活,习惯了在牛角尖中较一日之长,争一时之胜,他的生命宛如一条曲曲折折流向沙漠的小河,一步步逼近枯涸的险境。我们的豪情原本就不可能在狭小的斗室里产生,锐志则往往在壮美的大自然中受到激发。一个人真正年轻,就该有远大的抱负,就想有轰轰烈烈的作为。
洞庭湖尽情地向我展开,任我的想象插上翅膀,自由翱翔,那神情犹如辽阔无垠的草原鼓励野马奔驰,不系缰绳,更不设障碍。一位老渔民说,洞庭湖的风浪打坏了一条又一条船,但他还是乐意在波涛中出没,从未逃避过什么,从未惧怕过什么。“在洞庭湖上讨生活,我这条命在龙王爷手中捏一半,在自己手中捏一半。”除了乘风破浪的勇气,他还具有化险为夷的智慧,要不然龙王爷岂肯把那半条命轻易还给他,他也不可能活得如此劲气充沛,至老而不衰。
一个人与命运之神角力,浑身裹创在所难免,倒地而亡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听着催魂的读秒声,无论怎样衰弱,怎样剧痛,都要撑持着站起来,在命运新一轮暴烈的拳头下寻觅生机。他自知一生中必定会有许多挫折,许多失败,但他仍要迎向命运的重拳,并时刻准备还击。在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中,主人公桑提亚哥在海上捕获了一条巨大的金枪鱼,拖回途中,被一群白鲨疯狂追逐,最终金枪鱼被噬咬得只剩下一副触目惊心的鱼刺。桑提亚哥平静地说:“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不可战胜。”精神的力量要远远大于物质的力量,在他看来,变为虚无的光荣依然是光荣,而且是更高意义的光荣。有人说,桑提亚哥的胜利纯属幻觉,一条罕见的大鱼被白鲨啃得连肉渣都没有了,他再强调“我从未见过比它更大的鱼”,又有多少意义呢?势利眼以成败论英雄,而真正的英雄只在乎“我来过,我做过”,而不会计较自己用帆船拖回的究竟是一条活鱼,还是一副鱼骨。
船过洞庭湖,我的精神更加傲岸挺拔,更为自信,高傲的灵魂是决不会向命运举起降幡的。现在,一些年轻人身上的暮气太重了,还没有怎么遭遇挫折,就已鸣金收兵,还没有怎么品尝痛苦,就已垂头丧气,真不知这些人的肩头能承受多少重负。为什么感叹生命短促,功业难就,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为什么自伤身世,认为遍尝了人间诸般苦楚,定要勘破三春景不长?须知,将一口铜钟悬挂在树上,用钝重的簧舌去敲打它时,它响遏行云,这样日久天长地敲下去,钟身必然毁损,但它的生命已化作歌声。倘若它不被敲打,日晒雨淋,风霜侵蚀,仍难免锈迹斑斑,照样逃不脱被人遗弃的命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样的信念能助我们奋勇越过人生的荒芜地带。
我曾在南岳的寺院中观看一群僧侣做佛事,他们既虔诚,又散漫,甚至带有一点世俗气息。这些人被生活打败了吗?表面看去,他们的人生是逃避的,是隐遁的,是消极的,是无所作为的,是心灰意冷的,实际上恰恰相反,他们十分关注生命的来龙去脉,特别在乎灵魂的获救,佛光源自于他们的内心,而不是别处。
一个人一生要“小死”许多回,每一回的小死都如蛇的蜕皮,因此而有新生。蝉蜕是不能比的,它们将空壳留在枝头,自己却越不过寒秋的阻拦,冬天更是它们不敢面对的季节。这些懦弱的家伙抱持悲观态度,是彻底的失败者。
年轻时,人们的价值取向无外乎以下两个方面:一是生活得更快乐更自由更舒适,二是拥有充沛的创造精神,用事业支撑生命。舍弃前者,我们只是可怜的苦行僧;舍弃后者,一味讲求及时行乐,灵魂必将变成轻飘飘的气球,无所依托,无所归靠,最终踏上危险的旅途。我们要拥有一次最少缺憾的人生,既勇于创造,又善于经营;既不怕吃苦,又懂得享乐。在阳光下行走时,我想,这阳光可使每一颗心保持青春的活力,不迟暮,不枯竭,不衰朽。年轻绝对不是青春唯一的标志,那些充满幻想和热爱的心灵才真正懂得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