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除非他心如死灰,行将就木,否则只要“明天”一词从脑海中闪霎而过,他立刻就会深感欢欣,满怀期冀。没有人能拒绝明天的莅临,它以多变的面孔造访人间,吉凶祸福悲喜苦乐兴亡成败,这些乃是它赠予芸芸众生的各色不同的大礼包,然而谁知道分摊在自己名下的那一份“惊喜”究竟是什么?
我们习惯了时间的老脸上冷若冰霜的表情。谁曾瞧见过它善意的笑容?谁曾听见过它惬意的笑语?时间恰似一艘豪华游轮,它不间断地航行,将纷至沓来的过客从今天渡往明天,从生命的清晓渡往生命的黄昏。一代又一代人,由这艘大船渡进了历史的烟霭,渡进了夜晚的梦乡,兔缺乌沉,沧桑陵谷,似乎永无尽期。究竟说来,明天只是时间航程上小小的码头,能使人暂且获得喘息之机。平安岁月,明天是希望的梅林;生死关头,它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法国作家大仲马的长篇小说《基督山恩仇记》中,主人公邓蒂斯身陷死牢,危在旦夕,他仍强烈渴望明天能够成功地越狱,回返巴黎去报仇雪恨,亲手制裁那三个陷害自己的无赖之徒。明天竟是如此的悬疑和焦灼,直把读者的心紧紧揪住不放,直到他在大海中获救,找到狱友赠送的财宝,化名基督山伯爵抵达花都,开始实行其天衣无缝的复仇计划,读者才总算长舒一口气。明天即能伸冤雪耻,惩恶扬善,明天即能为民除奸,替天行道,这正是《基督山恩仇记》读来令人十分爽气的地方。
时光总是一路前行,明天似乎伸手可及,却又像影子一样无法把捉。明天也许是你的良辰吉日,也许毫无新意。我们往往被一个相对的概念愚弄了,以为明天即将来访,可是它永远都不会驾临,当生命戛然而止,明天却依然延伸。这个捉迷藏的游戏,人类已玩了一百万年,或者更久,还将继续玩下去,你说它算得上有趣,还是徒劳?有的人一生得过且过,含哺而嘻,鼓腹而游,无所用其心,他们昨天已经糊糊涂涂,今天照旧浑浑噩噩,没有什么分别;有的人志大才高,规模宏远,目光时时刻刻炯炯地盯着前方,在于他们看来,明天意味着很多:有耕耘,也有收获;有竞争的刺激,也有成功的欣慰。
不须为明天营谋,这种清静恬淡的好处,世人多半与它无缘。古代的隐士尚且分为两类:一类是真隐,躬耕垅亩,采菊南山,俗务不复缠身。明天干什么?诗画也好,渔樵也成,总之是闲云快意,野鹤怡情;另一类是假隐,虽栖处烟霞,白云为田,绛雪为饭,走的却是终南捷径,表面上与世无争,心窝里却在盼望明天就有人开着奥迪、奔驰来接他下山,去做官,而且要做朝廷大官。如此捱日,他就颇有点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小孩子常常喜欢天真地问父母:“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父母的回答几乎众口一词:“明天。”从此他等待着明天的太阳冉冉升起,直等到十八岁,禁不住感叹道:“原来明天要等上这么长的时间,真不容易!”接下去,又有一个问题横亘在他面前:“我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答案如出一辙:“明天。”这一次,他不再傻乎乎地等待了,他要自己去世界上磨炼和闯荡,增长见识和阅历。
莲池法师在《竹窗随笔》中记道:“伊庵有权禅师至晚必流涕曰:今日又只恁么空过,未知来日功夫何如?”禅师最忌执著,但要勇猛精进,时间同样浪费不起,所以伊庵有权禅师对虚度今日颇为自咎,而对于明天则怀有期冀和憧憬。
烟霞散人著《斩鬼传》,最是诙谐。在第四回中,急赖鬼挂牌:“明日准降!”“明日准还!”众人和仔细鬼都看出了他的行藏,便说:“这个‘明日’是个活的‘明日’,不是死‘明日’,就如夜明珠一般,千年万载常明。”钟馗也一语道破:“看来这厮的‘明日’是个无底子的。”一个人做事若只知往明日推宕,与急赖鬼又有何分别?
只有厌世者才会把明天看成陷阱和圈套。他们在今天死心,明天已没有生路可寻,犹如一只被铅弹射中的鸟儿,一头栽落在泥淖里,转瞬间一切都已暗淡下来,成为一个盲点,陷入一团漆黑。即使用石头敲打他们的前额,他们也不会醒来,那么明天请不必为他们劳神。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听一听这首《明日歌》,你若能听得心头一紧,就说明你的意志还没有蛰睡。
希腊小邦底比斯的暴君阿基里斯曾留下过一句有名的口头禅,那就是:“公事明天再办。”这话说得轻松洒脱,他却为此断送了性命。当时大贵族派洛皮达暗中集聚力量,密谋推翻阿基里斯的暴虐统治,有人侦悉这一阴谋,赶紧写信给阿基里斯,敦劝他多加防备,先下手为强。驿使跑断马腿,将快信送到时,正值阿基里斯与家人共进晚餐,他将这封标明“十万火急”的信件搁在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出那句口头禅:“公事明天再办。”他哪里想得到自己根本就没有机会见着明天的太阳了。
埃及卢克索神庙法老像上镌刻着一句发人深思的名言:“我看到昨天,我知道明天。”光阴似箭,希望如春,箭矢离弦即不再回头,然而又有多少个春天可供我们虚耗呢?世上第一等傻瓜喜欢挥霍时间,第二等傻瓜喜欢挥霍感情,第三等傻瓜喜欢挥霍机会,第四等傻瓜喜欢挥霍金钱。一个人既夙兴夜寐为今天活着,又枕戈待旦为明天活着,他必定不甘心平平庸庸窝窝囊囊过上一辈子,他的不满足便是他的动力,而时间一定会拿出足够的善意去成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