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和两个朋友结伴去南岳的祝融峰观日出,正是七月烧烤天,我们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哪肯听人劝,身着单薄的夏装,就上了山。结果是,赶在日出之前,我们到了山顶,多受了半小时的“雪藏”,直冷得牙齿打架,嘴唇发乌。就在这种情形下,张君依然兴致不衰,朗诵着杜甫《望岳》中的名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以示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的激情立刻感染了我们。俯瞰眼底黛色的峰峦和林中乳色的薄雾,我的确感到十分畅美。一旁的吴君则满脸茄色,大不以为然。他原本不是一个喜欢唱反调煞风景的人,这回不知怎么逆了心性,在此物我两忘的片刻,说出败兴的话来:“真是高处不胜寒啦!”
张君如气球被人捅破,我激情的假象也被他一语揭穿。恁是秀色可餐,无奈心肠已冷。嗣后,朝暾的半面妆也未能使我们欢呼雀跃。真是好一个高处不胜寒!
这番情景,我一直未能忘却,现在想起,才觉得此中另有深意。张君和吴君的说法原是古人身在高处时抱持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现实的人生则反反复复作了论证,一览众山小的少年心难以持久,众山既然俯伏眼底,兴味就算是到头了,再没有提高和展阔的余地。激情终当灰飞烟灭,剩下高处的寒凉和孤独,使人产生精神上的危机。
政治的高处似乎风景独好,却让许多人失去了身家性命,让许多弱者悔不当初。那小小的尖顶总是挤上去一个便掉下来一个,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历史只是一部冗长重复的剧本,剧情展开时,看客们觉得很过瘾,这是《史记》的精彩,这是司马迁式的精彩,让人们从淮阴侯韩信那儿看到了第一个高潮,他像鬼魂(在莎士比亚剧中,哈姆雷特和泰门也都像鬼魂)一样喃喃自语:“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看客们看到此处,并未感觉到什么悲凉意味,只是助兴地喊一声:“好!”剧情顺利发展下去,又轮到明太祖朱元璋屠戮功臣,看客们便疑惑了,怎么又是老一套的把戏?往下演绎,新货色越来越少。到了二十世纪中叶,看客们睡眼惺忪地温习了故事新编,便彻底败了胃口,大声骂娘,拍屁股走人,只留下一个空空落落的剧场。
高处不胜寒的“寒”不限于寒意,还有寒心。人们像聪明的鸟兽一样从此远离高处的机括,开始向商界移民。很短的时间内,金钱就如嫦娥奔月前所服下的灵药仙丹,把一些人送上了辉煌的峰顶。他们在高处享受着古代帝王也望尘莫及的奢华生活。昔日所谓的“歌舞委地,温香满怀”,已不足为奇。他们在财富的沙塔上玩着心跳,直到被流沙卷走,才恋恋不舍地打出“THE END”的字幕。报纸上,则是人们见惯不惊的“某某已经自杀”这种不为死者讳的新闻。
我极目苍穹,只见飞鸟的影子渐渐变小,渐渐消失。这种时候,心里反而是空净的,是没有火气没有水分的那种闲适。
我对自己的成熟和冷静非常满意。不再刻意地追求什么了,不再无谓地拼争什么了。心情自然轻松,像蝉蜕一般,把旧我的躯壳扔在身后。以前,总觉得文学艺术的崇高是可以追求得到的,便攒足了劲,准备作一番冲刺。现在只觉得那幼稚还算可爱。
直抵病灶的“五W”是最好的清凉剂,使我发热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Who)你是谁?(Where)你身在何处?(When)你何时心血来潮?(What)你准备有什么作为?(Why)你为何走向绝境?
天才们都是被狂飙送往山顶的种子,他们一开始就已经在高处,他们要遭受更多的风马牛不相及吹雨打。在智力的巅峰,他们未必是身心健全的人,但他们的灵魂之光如日月普照众生。陀斯妥耶夫斯基从赌桌走下来时人们只觉得他是个穷光蛋,是一条可怜虫,而作为文学的圣徒,他的崇高令人仰望。这种崇高绝对不是太阳下的冰山,尽管世事纷纭,但它岿然不动。
我曾看过一部很好的体育影片,专门介绍法国女登山家玛丽安。她征服过勃朗峰和欧洲其他高峰。她登山时,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危险,但她从未败下阵来。她说:“人们都害自身难以企及的高度,比如四五千米的高山,在它面前,人们自觉渺小如蚁,会感到十分自卑,然而你一旦登上峰顶,这个高度就悄然消失了,你将获得空前的自信。”
这是一个征服者的自白,她在悬崖峭壁上全神贯注地攀援时,你从她的表情丝毫看不出她的恐惧,死神近在咫尺,她却泰然自若。她要战胜饥饿、疲劳和孤独,有时她蜷曲着身子在狭窄的岩缝里休息,看着鹰隼一次次盘旋,看着夜色一点点加深。她是一位真正的强者,但世间那些患有恐高症的人绝对不能够理解她的思想和行为,她对每一个致命的高度都有征服的豪情。正是这样的豪情把她一次又一次带向生命的辉煌。她就如青春女神站在众山之巅,我们仰望她,钦佩她,心中也充满了快乐。
尼采的疑问是:“谁能又笑又在高处呢?”
玛丽安给出了一个答案。
世间不甘平庸的人都向高处攀登,高处的诱惑是无休无止的,一旦他们有了好的机遇,又经过一番努力,顺利地达到了某个高度,欣喜之余,他们也许会说:“原来不过如此!”那些屡遭蹉跌的人则会怨恨命运不公,他们难以抵达那个梦想的制高点,在卑微的境地里不断地挣扎,因为有了这样的挣扎,他们便额外地要忍受希望的幻灭和痛苦的煎熬。从平庸中突围出去的幸存者在新的高度会有新的欲求。唯其如此,他们便是一群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在空气稀薄的地方仍梦想到冰山上的雪莲。天意从来高难问,他们的失败将更为惨烈,有时他们会一直跌到卑微者的脚下,受尽嘲弄、凌辱和践踏。只要走进“文革博物馆”,这样的事例就不胜枚举。中国古代的中庸论者一再告诫人们:峣峣者易折,岌岌者可危。
很多人不能确定自己的追求,一听说高处有美景,就跃跃欲试;一听说高处有寒流,就望而却步。真正应该抱定的态度是什么?生性恬淡和自甘平庸的人都不多见,更多的人抱着登高履远的愿景,而这种愿景既可能提升他们,也可能陷溺他们。他们既可能少年得志,也可能老大无成;既可能上升,也可能陨落。高处竟究有什么呢?金钱?权位?美色?理念?激情?说到底,只是一些诱惑,也许全部合成仍不能获致圆融的感觉,这就是帝王式的悲哀;也许截长补短,反而能得到强烈的满足,这就是平民式的幸福。
有时,高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意念,人们满怀希望地奔向它,最终却跌进了虚空。这就是为什么诗人和艺术家喜欢自杀的原因。并非因为苦闷和厌倦,而是由于那虚空中除了死亡的气息,已别无所有。
到了高处,我们才可以重新评价自己的人生,可惜显宦巨贾们只一味地贪享荣华富贵,不能相应地提升自己的心灵;伟大的艺术家则在他们各自的高度上傲然睥睨,以过激的言辞和极端的表现使自己面目全非。因此高处早已成这一个盲点,始终让人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