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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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花堪解语

花,无疑是大自然中与人类情感最为贴近的事物。自《诗经》时代开始,文人骚客就对它歌之咏之,乐此不疲。在花草美人成为女性的代名词之前,它的专利权曾一度属于丈夫君子。屈原的《离骚》中就有这样的诗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深深表达君子获谴被弃的悲伤。历千年而下,杜甫的《秋兴》也有“兰摧白露下,桂折秋风前”的哀叹,可谓与三闾大夫一脉相承,千古同慨。宋人周敦颐的《爱莲说》则直接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比作君子,使人得到深刻的启示。

日久天长,花木跟人的品格已形成很大的关联。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说:“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我们喜欢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因为其诗境超尘,可见诗人襟怀不俗。

花之可爱,在于它们的色与香,色之悦目,香之怡人,其功用可谓大矣。难怪古人特别推崇姚黄魏紫,专门开牡丹花会,封王册后。梁简文帝萧纲的宫体诗多半轻靡绮艳,格调不高,但偶或也有“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的小清新。能与之媲美的当数唐朝诗人王昌龄的诗句“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他很可能化用了萧纲的诗句,值得称赞的是,他化出了新的意境。《西厢记》中有一首小诗,是崔莺莺小姐借红娘之手传递给张公子的,寥寥二十字,就如密码电报一般,巧妙地隐含了幽会的时间和地点。“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帘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此诗妙就妙在“花影”一词,它隐秘而又甜蜜地藏着偷情的意味。

唐玄宗是中国帝王中最风流也最有艳福的一个。他巧夺儿媳为妃,说起来,如新台故事,确实乱了人伦,是一桩大丑闻,不应该归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门类。唐玄宗称赞杨贵妃为“解语花”,足证“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并非白居易的夸张其词。诗人李白在《清平调词》中对杨贵妃的赞美也是不遗余力:“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唐代诗人几乎都对明皇贵妃之间的情事作过不同程度的褒贬,白居易的《长恨歌》是其中的佼佼者,早已成为千古绝唱。试想,杨玉环既有花月之貌,兼能莺歌燕舞,自是“天下第一可人”。“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又有何稀奇?然而这场情事的蝴蝶效应极可怕,安史之乱险些让李姓王朝泼了汤,逃难的帝王受到禁卫军的胁迫,竟连自己倾心的娇娥都保不住性命,也够窝囊的了。“花堪解语空遗恨,石不能言最可人”,这样的咏叹就绝非无病呻吟了。

凡是看过《桃花扇》一剧的人无不为李香君扼腕叹惜,一个风尘女子如此重情重义,而其恋人、曾为复社成员的侯方域却轻诺寡信,接受了异族侵略者的招安。那几滴纸扇上的鲜血比桃花更艳丽,它赞美了坚贞者的爱,也唾弃了卑污者的灵魂。

大观园中的小儿女们视赏花吟诗为茶余饭后最雅的消遣,今年一个菊花会,明年一个桃花社,日子过得滋润之极。可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探春远嫁,黛玉早亡,惜春也是“缁衣顿改昔年装”。热热闹闹的大观园从此变得冷冷清清,留下个痴情公子空悲切。女人的命运就像是花的命运,一生的好光景如同花期般短暂。黛玉葬花,怅恨薄命,自伤自悼之意简直浓得化不开。

爱美的人不可能不爱花。花有貌,有神,有态,有香,有韵,有姿。随着季节的递嬗,它们绽放——凋零——再绽放,这种美丽并非一去不返,并非万劫不复,只要大自然不遭破坏,就可以从容再现。然而人生无常,红颜易老,相比花族,自愧不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唐人刘希夷的感叹,令人唏嘘。

我是传统色彩的文人,但属于那种“爱鸟不养鸟,怜花不种花”的懒汉。平日对别人鸟语花香的阳台作壁上观,心中也难免会有羡鱼情,但见识过他们日日呵护的烦难后,又觉得旁观者的角色才是轻松的。

一个少有的机缘,李元洛先生约我一同去逛附近的花店。店主是一个含羞草似的小姑娘,柔声细语地向我们介绍那些花草的品类,让人生出额外的欢喜。李先生乘我兴致高涨,当即怂恿我用铜臭买花香,去装点我那沙漠一样荒凉的阳台。小姑娘告诉我们,店里有一盆很好看的虎刺梅,翠绿而扁圆的叶片,小朵小朵的红花,枝干上长着长而尖的利刺。我喜欢它这虽不招摇却很脱俗的样子,因此不用李先生多劝,就买下了它。我将虎刺梅安顿在阳台上,心想,这笔投资绝对值当。仔细瞧瞧,又觉得它太孤单,怪可怜的,于是将它搬进书房,与我朝夕相伴。

朋友们见我开始养花,便说,你怎么婆婆妈妈起来?其实,他们个个都喜欢这盆虎刺梅,还给它取了个“巾帼英雄”的名字。虽说是寡人好色,概莫能外,但虎刺梅令人望而生畏,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在他们眼里,也就刺多花少了。

哈哈,虎刺梅若能解语,或许会说:“男人凭什么单方面要求女人善解人意?理解是相互的,谁也不应该亏欠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