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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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红叶秋思

少年时期,我读杨朔的《香山红叶》,内心的确如同左轮手枪的扳机被抠动过一回。但在中学生的头脑里,香山只不过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地理名词,甚至于红叶究竟为何物,也颇费猜详。南方多有枫树,白露为霜之后,颜色间于黄与红之间,若说“枫叶流丹”或“丹枫似火”,未免有点言过其实,色泽鲜艳是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的。况且,深秋时节,高大的枫树经受寒风三扒两扫,稀里哗啦就会掉成秃枝和光杆,模样一点也不俊,就那么可怜巴巴地举着几片望风而降的残叶,也很难使我生出敬佩之情和惋惜之心。枫,似乎是一种既不争气又不成器的树,当时,我这样想。

十七岁那年,我赴北京读大学,秋日觅得闲暇,一驾风去了香山。嗬,真是蔚为大观,漫山遍野的黄栌树仿佛高擎着一支支燃烧的火把。北地的秋天,凉意侵人,但此时此刻我倒真真确确感受到置身于火山之中的超级温暖。

不必采摘许多,我这样提醒自己,实属枉然。一旦进入黄栌林,我就像葛朗台见到一大堆金币,两眼早放出光亮来。好一个欲壑难填的聚敛者!我不能自控,上下其手,总觉得这一叶比那一叶更红,那一叶比这一叶更美。于是,仅仅半顿饭的功夫,我的口袋就变得鼓鼓囊囊了,心里仍然未有餍足之意。我那副身入宝山定要大捞一笔的贪婪模样想必不会怎么可爱吧。

红叶题诗自古传为风雅事,若从宫禁中流出,恨海情天,自然令人唏嘘。唐宣宗宫人韩氏《题红叶》诗云:“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乍看去,这首五言绝句闲适轻松,作者的内心却该是另一番孤寂景象才对。我们千万别忽略小小的红叶,它比载不动许多愁的双溪舴艋舟更能够负荷痛苦,更能够担待感情啊!

那年秋天,我特别热衷于写信,将正宗的香山红叶夹在信笺之中一一派赠出去,也确实为我赢得了大把大把的感激。大学时代,我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此。

数年后,我重游香山,兴致却锐减了几分。不知是因为性格趋于成熟,还是由于头脑陷于世故,我内心的感情已不复当初之热烈。面对满坡的流霞,尽管我在寒风中仍然能够感到暖手暖脚的温暖,但我已成为一个真正的局外人。冷静地旁观着那些少男少女绕树三匝,叶叶动心,我不禁暗笑自己当年同等程度的狂热和幼稚。古人有高论:“一事能狂即少年。”我的沉稳和冷静适以说明,少年的激情已离我远去,而且一去不复返,这并不是什么可喜的事情。

当秋风起自天末,草木为之凋零,炎夏的告退至此已初见分晓。为什么别种树叶由青而黄,由黄而落,所得的尽是悲苦之音?红叶却以其光鲜的色泽独享世人的珍爱和赞美?这说明,在日渐萧瑟的季节里,众人仍在寻找大自然中那些生命力饱满的物质,好给自己怕冷清怕寂寞的心情添加几许热力。然而,于红叶而言,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未必是一件幸事,被众手攀折,弄得枝叶仳离,比起严霜和西风的打击来,其遭遇还要远为可怕。

现在回想前尘,当年我对枫树的反感着实可笑,它们活得荣枯适意,不愿为那些霜叶花费太多保全的心思,采取的是一种相信未来的乐观心态。待来年春风一起,树上又长出大簇大簇的绿叶,郁郁葱葱,我这才恍然大悟,枫树的萧条不过一时,它的“绿色银行”并没有倒闭。

大学毕业前夕,湘江之滨的女友特意寄来两片采自岳麓山霜枫峡的红叶,上面题写着古人的成句:“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久留矣。”当时,我瞅着那两片静若处子的“红玉”,愣怔了一刻又一刻,心中开始了“留下”与“归去”的激烈交锋。结果是“归去”占尽先机,笑到了最后,我只得听从内心的指引,“托身白云还故乡”。

二十余年前采撷的红叶,置于掌心,至今仍有余温。尽管它的颜色已经消褪,但它一直承载着彼时彼刻金秋的热力和青春的华彩,静静地停泊在记忆的港湾,成为最可靠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