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阅读文学作品使人秀雅,阅读哲学著作使人深沉,那么阅读历史典籍就使人明慧。
我的阅读范围一向很宽阔,但用心最勤、用情最专的还是文学。待把古今中外的名篇名著读出个子丑寅卯,视力已颇感不济。细想来,阅读那些大部头的小说,虽可以一晌贪欢,却收获甚少。久而久之,那些小说中的人物情节便混混沌沌,又恢复了它们的原始状态。我曾经对莎翁的戏剧很下过一番工夫,曾经能够背诵其中的一些章节,可是现在也如蒙了水汽的镜子,只残剩一个朦胧的印象。
阅读哲学著作近乎面对面的智力较量,你又怎么斗得过那些运斤如风、洗脑如神的哲学家呢?尽管老庄理论与孔孟思想有天渊之别,诸子百家各持一端,奇怪的是他们都能自圆其说。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次登山行动,他们的想法其实是殊途同归,均指向一个自在的峰顶。有的人攀岩,可能摔死;有的人走盘山路,失之迂远;有的人沿溪而行,无功而返;有的披荆斩棘,另辟蹊径。要是谁说自己所选的路才是唯一的通途和捷径,就肯定是欺心之谈。孔子倡导“克己”,庄子主张“无己”,一个大活人要做到克己,已经很难,要做到无己,成功率微乎其微。我对中国古代的哲学门派都抱有戒心,我总怀疑它们的灵丹妙药也像牛黄解毒丸一样含砷。
现在,我读书的兴趣已完全转移到历史上来,拟在五年内将二十四史浏览一遍,每天都做读书笔记,这个魔鬼计划肯定不容易实现。
史家善用春秋笔法,直书其事而暗含褒贬,不为尊者讳,不为贤者讳,其至不为亲者讳。耿介的史臣多有性命之忧,稍稍幸运一点的,比如司马迁,也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腐刑。董狐之笔代有传人,他们的硬骨头精神着实令人敬佩,否则那些皇家历史就会完全失去真相。
历史是一面镜子,一面多棱镜,换个角度,你就能够看到不同的景观。清醒者将更加清醒,糊涂者将更加糊涂。历史真是很奇怪的,它总能够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物,让世人一次又一次感受重蹈覆辙的悲哀。比如秦朝有焚书坑儒,当代则有反右、文革;东晋请托成风,贿赂公行,当代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历史确实能擦亮智者的眼睛,让他们看清那些惯用愚民政策的统治者是何心理和心机。
单纯从阅读的角度来看,读史的快感胜过读小说。历史的情节比任何长河小说都要复杂一万倍,人物多,节奏快,就像无休止的大型演出,你方唱罢我登台,父又有子,子又有孙,好戏从没有间断过,其中像“荆轲刺秦”“霸王别姬”“苏武牧羊”,早已家喻户晓,感人至深。
历史充满了疑团和悬念,说是波诡云谲,一点也不夸张。在大变乱的时期,帝王不暇自保,臣民身首异处,灭族,屠城,血流成河。你就是将一万个希区柯克捆在一起,也导演不出那样的悬疑惨剧。
历史中也充满了遗憾。项羽若肯回到江东,就说不定能够卷土重来。岳飞若能抵制十二道金牌,“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就很可能成为现实。历史早已定盘定局,后人这些假设终于失去了意义。
我捧读历史时,虽不能做到焚香斋戒,沐浴更衣,心中却实实在在保持着一份悲悯。历史是数以千万吨的血泪写成的,百代恍如走马,但我心中依然有所感应。那些历史人物可能就是我们的祖先,可能就是认识我们祖先的亲友或仇敌,我们读历史就不能说是无关痛痒。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在时间的每个节点上都悬系着无数人的悲欢,历史自有它超乎一切的沉重感。读史使人智慧,就在于它能使人知得失,晓是非,明兴废,识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