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曾在江湖上垂钓,用些语言的诱饵,谋取诗的大鱼,便无心也无暇看风景,看天色,看路人脸上的表情。只见身旁的黄土坡上,晒着几条干枯的小鱼,蚂蚁们列队前来,那番倾巢而出的热情对我无异于不折不扣的嘲讽。浮标倏然沉入水底,钓杆被拉得倾斜弯曲,好家伙!这回该是一条大鱼吧?在水底物尚未露面之前,悬念真够折磨人的。后来的事情我不说你大概也猜到了,钓上来的竟是一边境证讨厌的水藻。我就此昏厥在七月的骄阳下,待异日醒觉,俯向清流,照见满脸的胡子,不禁吓了一跳。起身之际,有一念袭上心头,当今之时,鱼多憔悴,也没非上贵宾席不可的虚荣心,既然如此,能奈它何?
我经过几条汊港,却分明见到许多姜太公一脉传下的第X代子孙仍乐滋滋地沐浴在春风里,于是颇吃他们的醋,妈妈的,他们凭什么比我更该走好运?一口气不平,阿Q性说发作就发作。我奔到近处,却见那些阿哥的大篓中也只有几条小鱼,与我不同的是,他们将这些不起眼的物儿视为人间珍品。一路下去,那些偶或能钓到半斤左右鱼儿的人莫不傲气冲天,狂得像龙王爷似的。
回去吧,真该琢磨些道理。于诗一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忍痛割爱的,却苦于一时得不到缪斯女神的青眼和芳心。五内燥热时,我便将各门各派大师的作品重新拾掇出来,浏览一遍,心中似乎立刻峦堂了许多。大凡世间的真诗人即如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一窑出精炭,身世却大为凄楚,冻馁于穷途,虽九死其犹未悔,可说是文学的圣徒吧。
我自忖心中确有一大片原始森林,八辈子也伐不光,做“烧炭党人”,我是完全够格的。
“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我按照白居易指明的路径去了南山,而且是陶渊明采菊东篱时悠然远眺的那座南山。殊不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此山早已被掏空了肚腹,到处都有满面尘灰烟火色的活物儿,人耶鬼耶?竟一时分辨不清。忽见山路上辗来几部推车,就近一瞧,心里不由得一格登,这是炭吗?尚未烧透五分,卖到山下去,非把那些赖此越冬、虔诚向火的人熏成腊肉不可。
“你笑什么?”
他们见我不以为然的样子,竟大吼大叫起来。细听来,好像阿甲、阿乙也在里面,我试着叫他们的名字,果然有人答应。于刺丛野草间,我们执手相看,唏嘘再四。一别多年,而今朋辈俱成新鬼,真是恍如大梦一场。
我的烧炭梦从此没了下文。
停电的冬夜,我在窗下剪烛,临窗而眺,寒星螫人。身后,女人俯向一炉煤火,脸上如贴金箔,在一团光影中默不作声。
“你说诗是鱼,还是炭?”
她被我这样一问,仿佛飞来石打中了后脑勺,轻轻地悸叫一声,好容易才使魂魄归位,立刻跳起来,用奇怪而陌生的眼神打量我,好像是白日撞鬼。
“你是不是病了?”
“你先回答我,诗是鱼还是炭?”
我两眼发直,神经兮兮的,吓得她脸都白了。她大声嚷嚷道:
“诗是病,是病!”
我曾经临渊羡鱼,又曾经踏勘南山,到头来都毫无所获,忽听女友这一声断喝,浑身打了个寒噤,顿时有了一点觉悟。
我跟诗本就是情深缘浅,单相思的结果总归是大病一场,好在这样的病无需就医吃药,只要转移目光和兴趣就行,正如你得不到东邻女子的好感,就不妨去西村走走。
后来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了。我有幸与善解人意的散文结缡,并且很有信心与她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