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际,青年诗人江堤邀约著名学者、散文家李元洛先生和我夜游岳麓书院,道是“遍地文章等人领取”。江堤在书院供职,于是诸多方便之门一一敞开。
李元洛先生说:“古人秉烛夜游,堪称懿范,今日江堤玉成此行,也可谓古风未绝。”
入正门,登赫曦台,朗读朱熹和张栻的联句,我们都觉“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一联深有意味。
岳麓书院大门的门额是宋真宗的手泽,门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是清朝嘉庆年间山长袁明耀、明经张仁阶集古句而成。
李先生抚膺笑道:“这副门联足可以使燕赵豪杰之士为之夺气!”
《史记·项羽本纪》中那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壮语使人印象深刻,楚地的文武先贤数不胜数,现在楚材为天下所用,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过了二门,我们直趋讲堂。此处颇为展阔,可容纳二三百人。“登堂入室,难矣哉!”浅学之徒很难在此盘桓。厅堂的左右两壁嵌有朱熹手书的“忠孝廉节”四字石碑及学规、学箴之类的石刻。讲堂上摆放着两个讲席,仍遵循宋代规矩:朱熹和张栻联袂登台,听者如堵,号为千载一时。
我们共推李元洛先生登台一试,言谈指授间俨然山长。他下来后,我询问他感觉如何,他笑道:“如坐针毡。”
江堤引领我们去看讲堂后的御书楼,可惜门窗已扃,又没有灯光,我们便只能高楼仰止,想象其庋藏之丰。
我们在回廊中穿来穿去,书院的建筑不求华丽,但朴素亦为人间之大美,何况碑廊依山取势而作,迭宕起伏,迂折环回,可谓曲尽其妙。倘若能燃灯照壁,细览先贤墨渴笔饥的法书,就绝非世俗常趣可比。光线愈行愈弱,所见只有个朦胧的影子,如此憧憧,也不算坏,不得也是得,不获也是获。江堤用一个又一个掌故填满时间上的空白地带,使我们思接千载,往来无碍,游兴更加浓厚了。
西厢的百泉轩是书院的绝佳之境,夜间到此,更是出奇的清幽。时疏时密的蛙鼓宛如祢衡的渔阳参挝,尤其好听。
“这里的青蛙,出声儒雅,你们是不是觉得,它们比别处的青蛙学问更大?”
江堤此语一出,我们都拊掌而笑。
轩前有一池,得于山溪活水,月光下清泠可鉴,却不知名。
李元洛先生兴之所至,便为其取名为“洗心池”。
“书院外是红尘万丈,书院内是一方净土,俗人到此一游,可暂时洗却名利之心。”
在小桥上,我们听流水潺潺,真不知千年前的月夜此处的蛙鼓与轩室里的读书声是怎样和鸣,也不知朱熹的妙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灵感是否得于此地。
自古文人墨客大都喜欢探险寻幽,访名山胜迹,最不愿与人络绎而往。我们此番夜游庶几乎觅取了古人的意趣。从此可不再偷窥苏东坡夜游承天寺的妙境了。
岳麓书院曾是人才荟萃之地,不少重要的历史人物,如王船山、陶澍、魏源、曾国藩兄弟、左宗棠、郭嵩焘兄弟都曾就读于此。
“当今重商轻教,莘莘学子各奔‘钱途’。汗颜啊!岳麓书院成了历史的实体教材,还有多少人能够领悟它的精髓?”
我们走出书院,四处的嚣声重又掩袭我们的双耳。近旁,某大学的舞厅正大奏其乐,乱闪其灯,整个教区的宁静已支离破碎。
“岳麓书院的价值差不多只能在门票上有所体现了。”
夜色中,我们回望那座山脚下的千年学府,已经只剩下一个大而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