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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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霄壤

两千多年前,这位老妇人辛追即已瞑目于黄泉之下,按说,她与生者道了永别,无复有相见之理。然而,后世的看客挤挤匝匝站在一个密封的玻璃大罩外面,俯视她,两千多年的岁月顿时变成了一笔糊涂账。她鼓眼咧嘴,这是临终的神情?还是近来愤懑所致?如今,她静躺在透明的密封罩中,你很难说她一无所思,一无所视。她原是养尊处优、一呼百诺的贵妇人,惟有夫君曾见过她玉体横陈,哪知两千多年后,她时来运转,居然躺在无影灯下的手术台上,听任那些解剖学家不厌其烦地摆弄,她已不再觉得疼痛,觉得难为情,觉得羞辱,而是尽可能地与他们密切配合。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仿佛满架的豆荚一般,她的内脏全被采摘得干干净净,脑颅也被掏空成一只无瓤的葫芦瓢。

辛追原以为自己被埋藏在地下二十多米的深处,有严严实实的封盖,有密密层层的包裹,不透气,不渗水,不见光,可保万世不腐。谁知两千多年后,忽闻头顶有掘土的声音,有镐头轻敲墓砖的声音,有撬动外椁的声音,有揭开棺盖的声音,有解散尸布的声音。当她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时,她听见了人们异口同声的惊叹:“面目如生!完好无损!”随后,她便遭到了合法的“谋杀”——无影灯下的解剖。她能忍受第二次死亡——有人竟称之为复活——却无法忍受新的防腐处理做得如此笨拙和粗暴,将她掏成一具空壳。她的脑髓和内脏与身体彻底分离,被浸泡在瓶瓶罐罐中,摆放在与尸身毗邻的玻璃罩下,这是饶有意味的隔绝,是存在主义小说和荒诞派戏剧中方可一见的处理手法。她不能明白这样的“善意”,她有足够的理由感到愤怒。

处处都能见到宇宙中飘荡的流云,在墓壁和棺椁上,也在那些织品和漆具上。这位轪侯利仓家的贵妇人身后并不寂寞。从水果、药草、种子到铜制、陶制、木制、竹制的种种器皿;从赌具、香料、化妆用品、琴、瑟、竽、笛到钱币、竹简、帛书、弓、弩、剑、矢,尤其惊人的是那件完整的金缕玉衣。随葬物十分丰富,无论是生存(温饱)还是生活(享受)的必需品,都已应有尽有。

西汉以前,统治阶级为了显示自己的富贵尊荣,死后往往以活人殉葬。《诗经·秦风·黄鸟》篇中就留下了怨忿之极的句子:“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死后以国中的三位良臣——子车氏的奄息、仲行和针虎殉葬,结果遭到了国人强烈的谴责。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诏告天下,禁绝以活人殉葬的野蛮风俗,但先秦的余风所及,汉人筑墓仍喜尚以一些精雕细刻的木俑作为替身。从马王堆一号汉墓中总共发掘出了十多件木俑,均为半身胸像,模样端正大方,因为身份不同,神情各异。有优伶、书生、仆佣、武士等等,或喜悦,或恭谨,或平静,或威严,栩栩如生。浏览众多的出土文物,那些大大小小的漆器最令人叹为观止,时隔两千多年,依旧焕然如新。漆器上所描画的全是灵动不拘的云彩。流云或聚或散,若即若离,给人一种多维视觉上的动态美感,其实这就是最现代的构图方式,是原创,更是绝活。难怪湘地几位前卫的青年画家见过这些云图之后,眼界为之大开,从中揣摩出不少久已失传的彩绘技法。

一具九弦琴断去三弦,那汉代的乐音已成绝响;一支笛浸入试管之中,它也永远离开了那两片温润的嘴唇;一架瑟,只有二十五弦,不像李商隐《无题》诗中所说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但它也同样该是“一弦一柱思华年”,因为摆放在地下室中的那具枯槁的女尸也曾有过“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华,也曾美丽过,也曾快乐过,也曾以凌波微步走向她的新婚之床;一把竽,令我既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熟悉的乃是南郭先生“滥竽充数”的成语,陌生的则是它的形状和它所奏出的音乐。春秋战国时期最普遍的乐器现在已难得一见,惟独南郭先生那样的货色从古至今代有传人,不必到这空阔冷清的展厅里来找寻。

幸好我不是女人,否则,就会羡慕辛追有如此漂亮的化妆盒和眉刷、梳子、篦子之类的用品。那把篦子做工尤为精致,整整齐齐密密匀匀的细齿,真不知手工如何做成。

我第一次见到佩兰、杜蘅等多种《诗经》中即提到、屈原在楚辞中亦复歌咏过的药草。我想象那只大香囊中所盛的香料仍散发出怡人的芳馨,两千多年足以使绝大多数有声有色有味的东西化为乌有,而它们得以幸存,这种存在自不免使人疑幻疑真。

棺椁上的流云本该将辛追的灵魂带向天国,飞翔在众生的顶空。然而,这起始就是一个错误和矛盾:把流云连同棺椁、器具深埋地底,上面再用青砖和夯土封牢,她想在得到安宁的同时,还能得到不朽。但流云注定要升向天空,宇宙才是它们乐于游牧的原野。它们的生命一旦遭到幽禁,就会在死亡的牢笼里苦苦挣扎,它们岂能甘心陪伴一具尸体极其缓慢地走向腐灭?流云知道黑暗的尽头一定会出现光亮,它们有十足的信心等到那一天。

安宁和不朽很难兼取而并得。大地上的安宁短暂而飘忽,犹如战争的间歇,人们枕戈待旦,根本无法充分享有那份令神经发烫的“宁谧”;永久的安宁则只存在于流云之上,因为宇宙能包容多如恒河沙数的灵魂,使它们拥有广大自由的空间。

辛追想在流云之中安睡,寄存于一个非常不可靠的假想的天国里,继续享受世间尚未享尽的荣华。可她根本没有料到,这种不朽本身只是一场幻梦,时间既然不肯放过任何一粒细沙和微尘,又怎么可能对她额外开恩?

终于,两千年后,棺椁被一群充满好奇心而且训练有素的考古人员揭开了,原有的安宁也在那砰訇一声中化为齑粉。她远离了流云,她的灵魂也不再能升入天国。在霄壤之间,她只属于一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地下室。

众人俯视辛追时,不再将她看作两千多年前轪侯利仓家的贵妇人,而只把她视为干瘪丑陋的老太婆。参观者漠然地走开了,就像刚刚看过阿猫阿狗的尸体,并未产生丝毫的同情。

智者原本不会如此看重不朽,尸身的长存终究是虚妄的,也是危险的,世间惟有那些狂夫愚妇才会将“金棺葬寒灰”的哀荣看得太重。岂不见楚平王被伍子胥斫棺,吕后被绿林军奸尸,慈禧太后被孙殿英毁墓,都被折腾得尸骨狼藉,或抛之浊浪,或弃之荒野。生前过足专制极权瘾的斯大林肯定认为自己的积威够用千年而绰有裕余,可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死后才不过若干春秋,赫鲁晓夫就秘密下令将他永远逐出列宁墓地,而且将他的尸身从水晶棺中取出,另换一副普通的棺木,潦潦草草地埋葬在克里姆林宫的宫墙边,墓碑的标记也远远不够醒目。相比之下,这位轪侯利仓家的贵妇人重见天日之后能享受到如此周全的“礼遇”——经过巧妙包装后变成重要的展品,她真该额手称庆了。

那些流云把我带向高处,看清人们是如何迷恋骸骨。说起来,博物馆的展厅还只是具体而微之的所在,另有一种持久的偶像崇拜正煽惑芸芸众生的激情和理智。一群人紧紧抱住某具尸体不放,并且为之歌哭,为之蹈舞,这是中国历史上常有的事情,早已不足为奇了。这既是死者的不幸,也是生者的不幸。死者被那些狂热的生者牢牢地攫住,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侵害。生者之所以希望他永垂不朽,是企望从他(或她)那里得到额外的赐福。殊不知,后人这种自私自利的行为会直接将他(或她)推向随时都可能被毁的危险境地。几代人之后,狂热消退了,替之以冷若冰霜的怀疑,众人就将急不可待地解剖他(或她)的尸体和精神。

这一天也许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才最终到来,即如马王堆西汉女尸在地下躲藏了两千多年,也没能逃脱重见天光的命运。可悲啊可悲,人们追求安宁与不朽,却遭到时间不怀好意的嘲弄。

那些舒卷自如的流云被描画和镂刻在棺椁之上,你会觉得这其中也体现了“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然而,道家是根本不看重形骸的。在《庄子·列御寇》篇中有这样一段话:“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足邪?何以如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从以上引文我们不难看出庄子的主张非常出格,他认为“不葬”——即任由尸身速朽速灭——的好处更大,如此为之,人于死后精神才能挣脱旧皮囊的拘束,获取完全自由的上升空间,最终与自然万物达成毫无抵触的和谐。

除开道家,正宗的儒家也同样不主张厚葬。孔子葬母于鲁之防邑,他说古代墓而不坟,但自己是东西南北四处周游的人,不能不起四尺土堆以利辨识。后来,一场暴雨,这坟堆垮了,孔门弟子将它修好,然后告诉老师,孔子却不以为然。他十分赞同吴国的王室成员、大贤人季札埋葬儿子于千里之外的异地,“穿不及泉,敛以时服,封坟掩坎,其高可隐”。孔子见到宋桓司马造石椁,便说“不如速朽”。春秋之后,礼崩乐毁,厚葬成风,秦国等野蛮国家除开以珍宝重器殉葬,甚至还用活人殉葬。汉代吸取亡秦的教训,治国治家均尚俭朴,但厚葬之风却未得纠正。每当盗寇蜂起,皇陵的殉葬品最为贵重丰富,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它们就难逃被发掘的厄运。西汉末年,竟然发生了绿林军奸辱吕后尸体这样骇人听闻的恶性事件。民国年间,慈禧太后的墓室被军阀孙殿英的士兵炸开,这位昔日威风八面的老佛爷同样被抛骨荒郊。从战国以来两千多年,这样的盗墓辱尸的恶性事件数不胜数,之所以发生这些恶性事件,多半是厚葬惹的祸。

有一次,汉文帝登上霸陵,北临霸水,念及身后事,悲情郁结,他对群臣说:“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斮陈漆其间,岂可动乎?”意思是:啊,若用北山的大石头做椁(外棺),把纻絮剁碎放在里面,再刷上漆,谁能动摇得了呢?大臣张释之当即进谏道:“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而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这就是说,厚葬即使锢若南山,只要勾动了盗贼的欲望,照样还是难保安全,倘若没什么东西招惹后人,就算薄葬又有什么可担忧的?这无疑是智者颇为通透的看法。

《汉书·楚元王传》中有这样一段话值得记取:“是故德弥厚者葬弥薄,知愈深者葬愈微。无德寡知,其葬愈厚,丘陇弥高,宫庙甚丽,发掘必速。”马王堆辛追之墓够得上厚葬的典型,结果是:她貌似有幸实则不幸地成为了中国的木乃伊,她的随葬品也成为了再现人间的奇珍异宝。这对于她本人,又有什么价值呢?生前她若能料到后事如此,想必也不愿接受风光大葬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