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艺术品都是欲望的麟儿。
欲望是人类生命的动力,从最起码的生存需要到极致的精神需求,都有赖于欲望的驱策。
就个体而言,生命的旅途何其短暂;就全体而言,又何其迢遥。在漫无抵止的过程中,很多东西都是速朽的,朝生暮死,唯独欲望是其根源,永远也不会穷竭。
人类的性灵是树,欲望是风,树欲静而风不止。
人类的性灵是船,欲望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一代又一代人就像一群又一群飞蛾,他们毫不迟疑地扑向那炽热的火中,可能很悲壮,也可能无声无息。然而这是夜间唯一温暖光明之处,去烧焦自己是值得的。
上帝和恶魔都在这盏灯下收拾人类的灵魂。
艺术家的心灵异乎寻常,他们既可能是欲望的受益者,也可能是受害者。
情欲使梵高饱尝痛苦,但他特别喜欢这种滋味。他乐意冒雨步行二十多里夜路去见一个自己暗恋的女子。他甘愿与一个性情乖戾的妓女相处数年之久。他主动割下自己的耳朵去向伊人表达爱慕之情。唯其如此,他那色彩浓丽的绘画作品才足以点燃每一双潮湿的眼睛。
占有欲使毕加索专横冷酷,他不曾真正地爱过一个女人,但他像一匹野马,吃遍了整个草原。也许他心里想:我是巨神宙斯,我应该降尊纡贵,去占有她们,也有必要去临幸她们。“世界支离破碎,女人尤其如此。”他的生活和绘画都体现出这一观点。作为天才,幸而他满足于拥有一大堆变形的碎片,否则他必然疯狂。
年轻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嗜徒如命,但他在赌桌上是个大输家。当百无聊赖、一贫如洗时,他才肯发狂似地写小说。他渴望赢到很多钱,这就使魔鬼有机可乘,用绹绳穿住他的鼻子,将绳头牢牢地攥在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至死也没弄明白:钱为什么总是装在别人的口袋里。那些高明的老千自然也不会揭穿谜底。
欲望之火在艺术的圣坛前持续地燃烧,作为一种普遍的献祭,艺术家往往自焚于作品之中。我们享受那一份温暖和光明,就是享受着他们的精神膏油。
孔子说:“有德者必有言。”
未必如此,大德近乎隐,他就很可能不述不作,甘愿寂寞无闻。
真实的情形是:有欲者必有言。
孔子周游列国,便是不甘心做一个诲人不倦的教书匠,他四处推销仁义道德,完全是想碰一碰做官的运气,政治理想是一个很挠着的一个致痒点。
在艺术家身上,有一种远比常人更强烈的表现欲,无论是展示内在的精神,还是描绘外在的世界,他们都格外用心,格外钟情。所不同的只是表现的形式,文学、绘画、雕塑、音乐、建筑……都使用各自的语言,诉诸人们的视听和听觉。
上帝创造了整个世界,他最终感到寂寞了,便造出亚当和夏娃,并且借故(实在不算什么大罪错)将他们赶出伊甸园,去大地上播种五谷,繁衍后代,好作他的观众和崇拜者。
上帝也有表现欲。原来如此。
深居书斋的浮士德博士为何心血来潮,甘愿与魔鬼订约,将灵魂典押出去?因为他受不了欲望的捉弄,渴望得到尘世的幸福。
艺术家也受不了欲望的燔焚,他们急于跳入另一个空前未有的境界便毫不犹豫地以尘世的幸福作为抵押,然而很多人都失败了,而且陷入难以自拔的绝望。
艺术不是宗教,不会轻易地接受一个人虔诚的奉献,除非他是真正的天才,否则,即使他踅入了圣殿之门,也迟早会被请出去。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了。
向艺术典押尘世的幸福,也如浮士德中了魔鬼的圈套,完全有可能血本无归。
艺术家也都在悬崖的边缘跳舞,他们想建成通天塔,无限接近上帝的天国,穷尽智慧的空间,深入宇宙的核心,凡此等等,都不是上帝乐观其成的。美国自白派女诗人普拉斯是被天国航班强行遣返的乘客,她把自杀视为“死神交待的作业”,她不堪厌倦的重负,想获得彻底的精神解脱。厌倦恰恰就是冷却之后的欲望灰烬,或固结之后的欲望冰块,她从中无法取暖。
对于任何艺术家而言,不管他有何等炽热的创造激情,厌倦都是难免的,如果不能克服它,或者任其增长,都势必会遭到它的反噬。
艺术家的自戕行为不像是汽车的途中熄火,还可以再次发动。这是一种决绝的交割。
“艺术很好,死亡更好!”
终归还是要由死神来收拾残局。
欲望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激素,普通人赖以提高生活水平,艺术家则赖以追求生命境界。
正是欲望使艺术家把激情的响箭射向宇宙深处和人性的极端,在荒凉的尘世里留下不绝如缕的回音。
欲望的列车由生至死,在这短短的旅途中,艺术家要创造出能够与永恒拔河的作品,的确是很难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