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你骗不过我的。上次你回家,看你唉声叹气的,就知道肯定是生意遇到了麻烦。听我说,如果撑不下去了,别硬撑,回家歇一段日子……不管如何,家永远欢迎你。
他抹一下眼睛。他说,生意没事。
母亲说我给你攒了些钱,也许能帮上你的忙。晚上你回家吃饭时,我把钱给你。
他问多少?
母亲说,五千块。
他终于流下眼泪。今晚,他将携十五万巨款潜逃,母亲却会一直守在饭桌前,等他回家吃饭;为了赚钱,他在酒店里宴请他的生意伙伴,花掉很多个五千块钱,而他的母亲,为了他的公司,却悄悄地攒下五千块钱,并幻想用这五千块钱,将他的公司挽救。
他握着电话,流着泪,久久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晚上回家吃饭吧,我等你。然后,电话挂断了。
其实,家与公司,相距不足二十里。
他慢慢踱到窗前,看窗外的阳光。阳光下人流如织,好像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他想他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他们走在阳光里;他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他们心中没有阴暗;他们之所以快乐,或许,只因为他们今天能够回家,吃一顿母亲亲手做的晚饭。
客户被他的样子吓坏了。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
客户说那我先走了。钱你收好。明天一早,我来提货。
他喊住了客户。他说没有货。我骗了你。我犯下一个无耻的错误。我想骗走你的十五万块钱。
客户愣住了。在确知他没有开玩笑以后,客户思考了很久。然后,客户说,我可以等你三天。三天里,只要你能备齐货源,我还会和你做这笔生意。不过,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放弃了这个疯狂的举动?
他说,是母亲。因为母亲今天晚上,会一直等我回家吃饭……
那天晚上,他真的回了家。他陪母亲吃了晚饭,和母亲拉了很多家常。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他带上了母亲给他的五千块钱。他把它们存到银行,将存单镶在镜框里,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办公桌上,日日擦去灰尘。
三天后,他真的做成了那笔十五万的生意。他的公司竟然起死回生。
他并不避人。他在好几个场合说起过他的这次经历。每到这时,就会有人感叹说,多亏了那位最后的客户,如果没有他那笔十五万的生意,如果没有他对你的信任和宽容,那么,你也许不会挺过来,更不可能把公司做到现在。
他点头。他承认那位善良并宽容的客户给了他很多。可是他认为,真正挽救自己的,其实是她的母亲。是母亲的五千块钱,是母亲的那顿晚饭,是母亲的几句问候,甚至,仅仅是母亲关切的眼神。
他坚信,虽然母亲不懂经商,但她永远会是自己最后一位客户。
生命时钟
朋友的父亲病危,朋友从国外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帮他。
我知道他的意思,即使以最快的速度,他也只能在四个小时后赶回来,而他的父亲,已经不可能再挺过四小时。
赶到医院时,见到朋友的父亲浑身插满着管子,正急促地呼吸。床前,围满着悲伤的亲人。
那时朋友的父亲狂燥不安,双眼紧闭着,双手胡乱地抓。我听到他用自己的喉咙,含糊不清地叫着朋友的名子。
每个人都在看我,目光中充满着无奈的期待。我走过去,轻轻抓起他的手,我说,是我,我回来了。
朋友的父亲立刻安静下来,面部表情也变得安祥。但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变得狂燥,他松开我的手,继续胡乱地抓。
我知道,我骗不了他。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于是我告诉他,他的儿子现在还在国外,但四个小时后,肯定可以赶回来。我对朋友的父亲说,我保证。
我看到他的亲人们惊恐的目光。
但朋友的父亲却又一次安静下来,然后他的头,努力向一个方法歪着,一只手急切地举起。
我注意到,那个方向的墙上,挂了一个时钟。
我对朋友的父亲说,现在是一点十分。五点十分时,你的儿子将会赶来。
朋友的父亲放下他的手,我看到他长舒了一口气,尽管他双眼紧闭,但我仿佛可以感觉到他期待的目光。
每隔十分钟,我就会抓着他的手,跟他报一下时间。四个小时被每一个十分钟整齐地分割,有时候我感到他即将离去,但却总被一个个的十分钟唤回。
朋友终于赶到了医院,他抓着自己父亲的手,他说,是我,我回来了。
我看到朋友的父亲从紧闭的双眼里流出两滴满足的眼泪,然后,便静静地离去。
朋友的父亲,为了等待他的儿子,为了听听他的儿子的声音,挺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漫长的四个小时。
每一名医生都说,不可思议。
后来,我想,假如他的儿子在五小时后才能赶回,那么,他能否继续挺过一个小时?
我想,会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亲情让他不忍离去。
悠悠亲情,每一个世人的生命时钟。
谁为你重装生活
早晨起来,发现电脑竟不能正常启动。主机虽嗡嗡响着,浏览器却是漆黑一片。重启,不行;再重启,仍是不行。我知道,像我这等菜鸟,肯定拿它没办法了。
打电话请朋友帮忙,朋友说得重装一下系统,不过白天没时间,只能晚上。于是想,干脆上街转转吧。每天被写稿约稿刺激得头昏脑涨,清醒一下也好。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才想起好像好久没有上街了。以前看过一个小故事,说夏夜居民区突然停电,大家不得不从电视机旁走开,凑在院子里闲聊,竟重新有了邻里的味道,竟感觉人生美好得很,闲淡得很。那么今天,我该是上街来享受闲淡了。
心里却总是挂念着电脑的事。那存在硬盘上写了一大半的小说,会不会因数据损坏而丢失?那存在信箱里的一些电话号码,会不会因服务器升级而失踪?王编辑有没有在网上找过我?李作家有没有因为我在QQ上跟他说的那句话而恼火?整整一天,去书店,逛报摊,钻商场,腿没闲着,脑子也忙得一团糟。如果你问,电脑坏了,跟本来就没有电脑不一样吗?当然不一样。没有电脑的话,我会想这么多吗?
便很怀疑那些因停电而重新享受闲淡人生的鬼话。假如世上没有电,生活当然会变得简单;但后来有电了,有电又停电跟原本就没有电,肯定是两回事。也许那些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却在关心着电视剧里女主角的命运,心急火燎地盼着快来电快来电。后来终于来电了,小区一片光明,这些人的生活在一刻,也一片光明了。他们会不会马上撇了聊到一半的话题,撒腿奔向客厅里的电视机?
这太有可能了,甚至几乎是一定的。与其说那是闲淡,不如说那是煎熬。就像现在的我,竟然比平常的日子还累,还心焦。
晚上朋友来了,鼓捣一阵子,终于,电脑又可以正常运转了。电脑桌面忽地出现的那一刻,我的心一阵狂喜,生活也一片光明。这感觉,真是太幸福了!
我知道,系统被改变了,或里面有病毒了,或被损坏了,都可以格式化,可以重装了事。重装后,还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可是你的生活一旦改变,或因电视而改变,或因电脑而改变,或有了某种欲望,或染上某些“恶意代码”,总之,一旦形成为某种习惯,那么,你将很难回到从前。
谁能为你重装生活呢?没有人。也许你自己可以,但很难。
天使的产房
小时候有一要好的伙伴,父母都是乡医院大夫。那医院虽然破败,却很大很空旷。古老的建筑横七竖八,花园如同足球场般大小,却坚守着近百年的银杏树。记得那一年夏夜,我几乎天天往那位伙伴家里跑,好像是学校里成立了学习小组,又似乎是别的什么原因。医院家属院就在医院里,在那个花园的后面,去时,需要先穿过一道阴冷逼仄的走廓,再经过空无一人的漆黑的老花园。现在我已经很难将那时的情景描述清楚,我只记得夏夜里那个光着脑瓢的小男孩胆战心惊地走在空旷黑暗的医院大院,心中的恐惧,被自己一点一点地放大。
前几次回来,都是小伙伴的母亲送我。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纤细小巧的女人,头发剪得很短,喜欢笑,喜欢柔声细语地说话。她会一直将我送到医院大门口,然后目送我走上沙土马路。她不停地与我交谈,她知道交谈能够减轻我的恐惧。她问我的学习成绩,问我的课余游戏,问我的书包,甚至问我的虫牙……她什么都问,却不会令我产生丝毫不快。她还会给我介绍她的医院,她说这几间房子是门诊部,那几间房子是挂号部和取药处,那边的几间是手术室,中间这两间是中医门诊,后面那整整一排,是病房……
那么,那几间呢?我扭过头,问她。
那几间房子挤在医院的角落--医院虽然空旷,可是它们还是被挤到了角落。我从那里经过几次,我只见到了两扇油漆斑驳的厚重的木板门和一个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的铜锁。我想屋子里肯定是黑暗的,那时我认为所有我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是黑暗的。房子前面有一条小路,小路两边开满了花:鸡冠、串红、月季、夹桃、金边兰、太阳花……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去那里看过花或者摘过花。那地方让我充满好奇,也让我骇惧。
哦。她笑笑说,那是天使的产房。她的声音不大,柔软,有着绸缎般明亮细腻的质地。
我们可以偷偷去看看吗?我来了兴致。
不要。她笑笑说,我们应该尊重他们,我们更不要去打扰他们--因为那是天使的产房。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天使,可是我知道什么叫做产房。我知道产房是生命诞生的地方,那么,天使的产房就是天使诞生的地方。她还告诉我所有的天使都长了翅膀,他们生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是单纯、美丽和善良的,可是他们诞生于人间。
她送过我几次,再以后,就不再去送我。她说我完全可以一个人走出医院,走上医院门前的那条沙土路,然后走回家。她说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没什么好怕的。
那以后,似乎,我真的不再害怕。夜晚的乡间医院里有什么呢?有门诊部,有挂号处和取药处,有手术室,有病房,有鸡冠花,有串红花,有月季花,有太阳花,有偶尔出来打扫卫生的老者,还有天使的产房……天使们长了翅膀,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医院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呢?尽管几年以后,突然某一天,我知道,原来那几间房子,就是医院的太平间--当一个人在尘世的生命结束,就会走进去,从此与世间,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