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想了很久,然后冲女孩点了点头。我说我愿意。当然我的话是违心的,我并不愿意。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得活着。我得吃饭。我需要洗一个哪怕是凉水澡。我需要一份暂时的工作。最后我对自己说,等我赚够了两个月的工资,就会辞职,去另一个城市继续追随自己的梦想。我相信自己不会做一辈子整烫工。我对自己充满信心。
就这样,在那一天里,我成了服装厂的一名整烫工。虽然生活暂时没有了问题,可是我很不快乐。当我听别人说这家工厂以后也根本不可能用到像我这样的服装设计的时候,我更是坚定了干一段时间就走的决心。
我在那家服装厂,做了一个半月。
那天女孩突然叫我去办公室。她的话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也许从明天开始,您就不必在车间里熨衣服了。有一家外商独资的服装厂正在招聘设计师,以您的水平,应该可以被录取。
问她,您怎么知道?她说,一个半月前我就有耳闻。不过只是一位朋友透露的内部消息,我并不能够确定,所以没敢告诉您。刚刚接到她的电话,消息属实。--咱们这里短期内虽然不需要设计,可是,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去那里试一试。
我当然愿意。可是女孩接下来的话,让我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再一次熄灭。
她说,报名时要自带两幅自己作品。报名时间是今天下午。
报名地点离这里很远。计算一下时间,我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画出两幅作品然后赶过去。并且,我扔掉画笔已经一个半月,当我突然拾起画笔,我还以够画出令我满意、令招聘单位满意的作品吗?
女孩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从抽屉里取出两张画,对我说,快去吧。别错过了机会。
当然,那是我的作品。一张素描,一张时装效果图。想不到一个半月前我所做的努力,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最终,我通过了报名,初试,复试,面试,顺利地当上一个独资企业的服装设计。而这一切,与那个女孩暗中对我的帮助,当然分不开。
--她肯定看出了我的落魄。她甚至知道,假如我在万般无奈之下离开了这个城市,那么,本该属于我的那个机会,也许从此不会再来。她不露声色地为我打来了午饭,不动露色地为我保留了两幅画作,又不动声色地让我在这个城市里多逗留一个半月,她所做的一切,全是那样得体。她是一位善良并且聪明的女孩。她帮我度过一段异常艰难的时光。我永远感激她。
有时候我想,帮助一个人度过难关,其实并不太难。难的是你能不露声色地帮助他人,并且不会令对方,产生丝毫羞愧和难堪。
一年鱼
是个很小的装饰品店,门口挂两个火红的中国结,很喜庆。那几天正拾掇书房,总感觉电脑桌上光秃秃的。心想进去看看吧,说不定,能给我的桌面上增加一件物美价廉的小摆设。
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瓶子。
瓶子芒果般大小,晶莹剔透的玻璃,夹一丝丝金黄。也是芒果的造型,艳丽,逼真。之所以说它是瓶子,是因为那里面装了水,并且那水里,正游着一条两厘米多长的粉红色的小鱼。
瓶子里装了水,水里面游着鱼,这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个瓶子是全封闭的。它没有瓶口,没有盖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它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玻璃芒果。
可是那些水,那条鱼,它们是怎么钻到这个完全封闭的玻璃世界中去呢?
厂家在生产这个瓶子的时候,就把鱼装进去了。店主告诉我,这需要很尖端的技术。
你想啊,滚烫的玻璃溶液,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我去啤酒瓶厂参观过。我知道所有的玻璃瓶子都是吹出来的。在吹瓶的时候,瓶子会达到一种可怕的高温,鱼和水不可能那时候放进去。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厂家先拿来一个芒果造型的瓶子,装上水,放上鱼,然后想办法把这个芒果完全封闭起来。
我想店主说的没错,这样一件小小的工艺品,的确需要很尖端的技术。
店主告诉我,这个玻璃芒果,这条鱼,只需六十块钱。
倒不贵。可是我弄不明白,我们怎样来喂这条鱼?怎样来给这条鱼换水?
不用喂,也不用换水。店主说,这里面充了压缩氧气,这么小的一条鱼,一年足够用了。也不用换水,水是特殊处理过的吧。只要别在阳光下暴晒,这条鱼完全可以在这个小瓶子里很好地活上一年。
那么一年后呢?我问。
鱼就死了啊!店主说,六十块钱,一件极有创意极有观赏价值的工艺品,也值了吧?
当然,我承认值。这比在花瓶里插一年鲜花便宜多了。可是,店主的话还是让我心里猛地一紧。
鱼长不大吗?我问。
你见过花盆里长出大树吗?店主说。
那么,这条鱼的自然寿命是几年呢?我问。
三四年吧。店主说。
心里再一紧。
自然寿命三四年的鱼,被一个极有创意的人,被一个有着高端技术的工厂,硬生生剥夺了自然死亡的权利。一年后是鱼这一生的什么时间?少年吧?青年吧?或者中年?
可怜的一年鱼!
为了自己日益苛刻的味蕾,我们杀掉才出生几天的羊羔;从蛋壳里扒出刚刚成形的鸡崽;把即将变成蝴蝶的蚕蛹放进油锅煎炸;将一只猴子的脑袋用铁锤轻轻敲开……
现在,为了日益荒芜的眼球,又“创意”出一条小鱼的死亡期限,然后开始慢慢地倒计时。
当我们在自家的茶几或者书桌上盯着那条鱼看,我不知道,我们看到的是美丽和幸福,还是残忍、悲伤、恐惧以及死亡?
我想有此创意的人,如有可能,也应该享受到这条鱼的待遇吧?把他装进一个电话亭大小的完全封闭的钢化玻璃屋里,准备好三年的空气、食物和水,然后扔进寒冷的北冰洋,让一群巨鲨们,每天眉开眼笑地倒计时。
贫穷不是别人的过错
我的圈子里有这样一位朋友,他性情内敛,乐于助人。朋友聚会时,总会喊上他。这一喊,便喊出了问题。
因为朋友的贫穷。当然贫穷只是相当而言,其参照是圈子里的绝大多数。聚会时,我们多会采用AA制,如此以来,这位朋友就常常拒绝。他拒绝从来不需要什么借口,他拒绝的方式客观而又干脆:我没钱,我很穷。
他的话,常常让我们很为难。不带上他,觉得我们很“小气”,很“势利”;带上他替他埋单,又怕伤害到他的自尊。后来再有聚会,干脆不跟他说。--可是万一他事后知道了呢?会不会多想?好像只要有这样一位朋友,无论我们怎样做,都是错误的。
前段时间,朋友们聚到一起给灾区捐款。之所以要聚到一起,是因为想趁此机会聚一聚。大家多捐了二百或者一百,惟有他捐了三十。我相信三十块钱对他来说同样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甚至,相比我们的二百或者一百,他的三十块钱更显伟大与博爱。但是接下来他的解释,就略显多余了。
他说,我只能捐三十……我没钱,我很穷。
很反感他说这句话。可是他总会在各种场合说出这句话。似乎说一句“我没钱,我很穷”,就能够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尊重,就能够让自己本来不安的心,变得平和。
他穷,或许因为他不够勤奋,或许因为他怀才不遇,或许因为他看透一切安于贫穷,可是不管如何,我想,他的贫穷与别人无关,有关的,只是他的个性,他的机遇,他的学历,他的为人处世,他的价值观,他的人生观……
甚至,他的“本事”。
贫穷不可耻,也不荣光。既然贫穷不是别人的过错,那么,要么努力改变,要么安于清贫,又何必不厌其烦地说给别人听呢?
乞丐的骨气
每天我从小巷经过,都会看到那个乞丐。她跪在巷口乞讨,口中念念有词。她六十多岁吧?一张脸似一枚多皱的核桃。她穿着肮脏破烂的衣服,肩膀上缩一颗满是白发的脑袋。她是母亲般的年龄,却要靠乞讨生活。
我坚信她不是装出来的。她的目光透出深深的无奈和悲伤。每天从她身边走过,我都会给她一点点钱。有时一块,有时两块,有时五角。钱扔进她面前的搪瓷缸里,如果是硬币,会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搪瓷缸里躺着一些纸钞和硬币,代表着某一种人人皆知的虚假。她从不看我扔进去的钱,只顾继续点头,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叨。
有那么一次,正经过时,她突然抬头,然后问我能不能帮她买一瓶水。那是她头一次跟我说话,也是我头一次听清楚她的话。我去不远处的商店为她买回两瓶矿泉水,她一口气喝掉一瓶。正是炎热的正午,小巷里很是阒静,喝完水的她有了些精神,给我讲起她的往事。
往事当然悲惨。老家受灾,老伴去世,儿子意外,身体不便,等等。尽管故事老套,仍然听得我潸然泪下。--似乎面前的老人,只能靠乞讨才能生活下去。
突然有一位路人经过,老人急忙将头低下,嘴里再一次念念有词。路人盯了老人很久,掏出十块钱,想放下,又有些犹豫。我知道他怕上当。城市里有太多假装成乞丐的骗子。
老人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声情并茂,泣不成声。令我惊讶的是,她的故事竟有了变化。当然框架还在,情节还在,只是这次她变得更加可怜。比如她把自己的年龄增加了八岁,把租住的简陋平房变成了露天的公园,等等。路人听她讲完,长叹一口气,十块钱扔进搪瓷缸。我听他小声说,就受不了这样的故事……哪怕是编的。
他走后我问老人,到底哪一个故事是真的?
老人说前一个……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城市里到处都是乞丐,每一个乞丐都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如果不说得凄惨些,怎么能够讨到钱呢?
一时语塞。对面前的老人,不知该施以同情和怜悯,还是该报以不齿和愤怒。
几年前一位朋友从欧洲回来,为我讲述他在欧洲见到的乞丐。朋友说他坐在地下通道,面前是一顶洗得干干净净的帽子。他理直气壮地向路人要钱,到手后说一声谢谢。问他为什么乞讨,他说,我是老兵。再问,却拒绝回答。他说那是他的隐私,谁也无权过问。
不仅是他,那个城市的大多乞丐都是如此。并且,他从未见过一位跪着乞讨的乞丐。尽管在那里,跪下,并不能够代表更多的内容。
到晚上,一些乞丐会走进附近的酒吧,要一杯酒,摊开一张当天的报纸,慢慢消磨他们的幸福时光。这时他就不再是乞丐而变成一名顾客,遇到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他甚至会邀请他们过来喝上一杯……
朋友感叹说,在那里,乞丐是不需要你的同情的。他们认为那是一种职业,于工人、于农民、于商人、于白领一样的职业,而并非真的无路可走。他们心安理得地要钱然后理直气壮地消费,他们或许承认自己的懒惰,却极少有人编造或者夸大自己的经历。与国内乞丐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们会穿上最好的衣服上街乞讨;而在国内,很多乞丐则肯定选择最脏最烂的衣服。
换句话说,他们乞讨的成功率,靠的是别人的承认;而中国的乞丐,则多是依靠施舍者的同情。
朋友在国外呆的时间并不太长,结论难免偏颇或者武断。可是他的话让我常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之为乞丐?
是衣服的破烂和肮脏吗?我想不是。很多贫困山区的农人,他们的穿着远不如城市里的乞丐,可是他们正在辛勤地劳作,他们并不卑微。
是财产的一无所有吗?我想也不是。很多公司的总资产为负数,城市里太多人依靠赁款购买了车子和房子,他们欠银行欠亲朋一大笔钱,他们比乞丐还穷。
是一种讨要的方式吗?似乎也不全对。生活中我们常常向别人讨要自己急切得到的东西,比如单位或者组织,比如父母或者亲朋,可是从没有人把自己当成乞丐。
后来我想,可能是一种讨要的态度吧?
把讨要当成一种职业,就成为乞丐。当乞丐需要一种勇气,不过我还认为,当乞丐更需要一种骨气。乞讨就是乞讨,既然选择了--或主动,或被逼无奈--都用不着太多虚假和伪装,你帮助我了,跟你说声谢谢,到此为止。施舍者无权过问太多,被施舍者更没有必要主动讲述自己的往事。那些故事并不美好,每暴露一次,都会鲜血淋漓。
乞丐也许不能够做到高傲,但乞丐起码应该做到诚实。
乞丐乞讨的成功率,在于让他们的生活态度得到别人的承认,而不是努力博得别人的同情。
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要随便给陌生人跪下。那是做人的底线,乞丐也是如此。
清明你或许该做的几件事情
清明属于亡灵,抑或属于祭奠。
生命每时每刻都在结束,或因了意外,或因了疾病,或因了灾难,或因了战争。然真正与你有关的,真正让你伤悲的,真正让你刻骨铭心的,又有多少呢?他们可能是你的朋友,你的同事,或者你的亲人,你的至爱。他们逝去了,一年中便只剩下两天与他们有关,一是祭日,一是清明。去看看他们吧!或者打扫一下他们的墓碑,或者与他们说上几句话,或者,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他们。你是无神论者,没关系;你所做一切对他们有没有用处,没关系。你的行为只是一种表达,一种世人的责任,对于你的内心,这是一种抚慰。
清明属于绿色,抑或属于生命。
万物开始复苏,阳光有了暖意。小麦们变成墨绿色,蚂蚁们懒洋洋地爬出冬天的窝巢。山野变得繁华,这繁华并不逊色任何一个都市;都市变得五彩斑斓,这斑斓的色彩更像欣欣向荣的山野。这样的天气里,你也许该去栽一棵树。或者把树栽在山野,一棵泡桐或者一棵白桦;或者把树栽在小区的花园,一棵山楂或者一棵银杏。栽什么都没有关系,关键是你栽下这棵树,这棵树便从此属于你。这是你的树,活在世间,长出枝叶,开出花儿,结出果实,制造绿荫。你的树为世间增添风景,当你死后,树仍然在。他延续了你的生命,他替你守护一方水土。
清明属于春天,抑或属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