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山的另一侧
高三那年暑假,我一个人去位于胶东半岛的崑嵛山区旅游。那天我遇到一座不高的小山,经过与地图的仔细对照后,我知道这座山的顶部有“老子道德经”的石刻。于是我决定爬上去,凭感觉,我认为自己完全可以用半天的时间到达山顶。
根本没有路,我只能借助突出的岩石和疯长的青藤艰难攀爬。不断有松动的石块从我身边滚落,过程的艰险程度,远超出我的想象。
途中,有那么几次,我几乎想放弃。但那个石刻牢牢地吸引了我,激励着年少狂妄的我继续。
终于爬到山顶了,人却累得骨头散架。我坐在最高的一块石头上,一边喝水,一边很有成就感地四面眺望。突然,我发现,在山的另一侧,有一条路。
一条青石铺成的台阶路,从山脚,缓缓地通向山顶。台阶的两侧有铁索做成的扶手,台阶上行走着游人,甚至有兜售矿泉水和纪念品的小贩。比起我刚才的狼狈相,这些人更象是在自家的花园里散步。
显然,这才是一条登上山顶的正确的路。
我的目标其实只是那个石刻,而不是探险和爬山。那么,我刚才的选择显然是一个错误。虽然最终还是爬上了山顶,但我却付出了比别的游人多出几倍的艰辛和时间。
其实假如我多看一眼地图,或者找个当地人问一下,那么,我完全可以及早发现这条台阶路,而不必冒着生命危险,一个人在山的另一侧攀爬。但是我没有。年轻的自信和冲动,很多时候,其实是盲目的另一种解释。
通向目标的路,有很多条。在这很多条中,有那么一条,无疑是最短、最安全、最快捷、最适合你的。只所以没有发现,只因为你的面前有一座山。这座山,暂时遮挡了你的视线。
而那条路,其实就在山的另一侧。
当然你还可以自己开辟一条路,比如我艰难攀爬的那条。不过这需要过人的胆识、无畏的勇气和充足的时间,以及你对于这条路的了解和把握。而当时我的选择,却不过是一种急躁状态下的盲目罢了。这显然太过危险。
人生短暂。当目标不可动摇,那么,先静下心来选择一条正确的路,远比不顾一切的盲目行动,要重要得多。
真正的尊重
姑娘坐在那里,面前放一架脚踏琴。她像一位登台表演的钢琴家,柔和的灯光中,脸上,骄傲并虔诚的表情。
和朋友去作协办事,刚下车,就被她吸引。确切说,一开始吸引我们的,是她的琴声。流水般的声音,在嘈杂的市井,静静地淌。
她的面前,放一个小巧的塑料筐,里面散落着几张零钞。她并不看那个塑料筐。她的目光盯着围观的人群,盯着街角的合欢树,盯着店铺的招牌,盯着远处的公共汽车。
她的目光无处不在,却并不看那个塑料筐。
那时她弹的是《致艾丽丝》。很经典的曲子。
姑娘只有一条腿,一只胳膊。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将那架脚踏琴搬到那条繁华的步行街的,但我知道她不是骗子。一个人可以伪装出贫穷和残疾,可以编造出让人同情的谎话,甚至可以流下虚假的眼泪,惟独伪装不出那种善良和纯净的眼神。
姑娘的眼神,纯净并且善良。
琴声如月亮般清澈和明净,迎面扑来。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相信,那琴声的弹奏者,只有一条腿,一只胳膊。
谈不上震撼。那一刻,却被她感动。
和朋友对视一眼,各自掏出十块钱,郑重地放进那个塑料小筐。然后,我拉起朋友,欲走。
朋友瞪我一眼。他轻声说,听完!
我知道朋友并不喜欢这首曲子。或者,即使喜欢,这首已经可以背下的名曲,也完全没有重听一遍的必要。特别是,那天我们本来已经迟到。时间紧得很。
朋友仿佛怕我走开,他紧紧地攥着我,听那位姑娘的琴声。
一曲终了,朋友轻轻鼓掌,声音不大,却很郑重。我听到姑娘说,谢谢。她并不看我们,也不看那个塑料筐。她喝下一口水,然后,又一支悠远的曲子从她的指尖流出。
后来朋友说,你认为,那十元钱,是对她的怜悯吗?
我说不是。
朋友说,那就对了。其实那天,我们是在欣赏一位乐者的演奏。所以我们要给钱。所以我们要听完。
我想他说得对。那位姑娘当然不是乞丐。甚至,演奏是她的事业,乃至生命。那天我们去欣赏的,其实是她的露天演奏会。我们听了曲子,给了钱,但是,交易并没有到此结束。我们应该听她奏完那首月亮流水般的曲子,我们应该为她的精彩而鼓掌。无论她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还是一位街头的卖艺者。
这是对她和他人的尊重。真正的尊重。
节制与心态
朋友对我说,如果他再打牌的话,就剁掉自己手。其时,咬牙切齿,表情狰狞,似乎他与麻将,不共戴天。
我理解他的心情。麻将耽误了他的工作,熬坏了他的身体,输光了他的私房钱。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回家太晚,他与妻子已经打了一个星期的冷战。
让我不理解的是,麻将有什么错呢?
麻将没有错。麻将非但没错,还是好东西。闲时,朋友聚到一起,喝几杯清茶,打几圈麻将,既能调节身心、锻炼心智,又可丰富生活、增进友谊,将一个懒洋洋的下午愉快地打发。既然麻将存在了三四千年,自有其存在三四千年的道理。所以,朋友之错,错不在牌,而在自己。
他没有节制。
没有节制,必玩物丧志。喜欢一件事物,事实上,从喜欢的那一刻,就应该警觉--喜酒,便可能酗酒;喜牌,便可能嗜赌;喜钱,便可能成为财迷;喜闲淡,便可能精神沉沦。没有警觉,没有节制,必会越陷越深。为什么?因为那些事情,让你快乐。任何让你快乐的事情,都可能耽误你的工作,熬坏你的身体,消磨你的意志,刮光你的钱财。
所以,凡快乐之事,凡玩得快乐之事,必应有度,超过这个度,肯定出问题。
类似这位朋友的誓言,生活里还有很多。比如:我再也不喝酒了!我再也不炒股了!我再也不开车了!我再也不玩游戏了!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其实,万事皆无错,错在自己。
我还认为,对于类似痴迷,除了必须的节制,心态更为重要。
比如打牌,有些人,哪怕一辈子只打一次牌,哪怕那次牌只打一局,哪怕那个局只往脸上贴贴纸条,也会窝火闹心,气炸心肺。为什么?因为他们绝不是“玩”的心态,而是“赢”的心态。赢了,便得意忘形,输了,便拍桌子骂娘。说白了,就是不会玩,不会休闲。玩为高兴,为放松,玩是没有输赢的。凡事定要论个高下,盖过你,比过你,非得将你打倒,击败,那便不再是玩,而是战争。你想想,战争还有快乐可言吗?
如今,玩在生活里的地位也越来越重要。可是我认为,比玩更重要的,一是节制,二是心态。
静的境界
市场上摆一豆腐摊。
摊主是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戴着啤酒瓶底似的眼镜,总是捧一本厚厚的书,投入且安静。你把一元钱递过去,彼此不说话,握刀一切,块儿或大或小,也不称,递给你,笑笑,继续看他的书了。
某次我注意了一下,看到封面上写着《欧洲哲学史》。于是,佩服得不得了。
试问,如此喧哗之闹市,能得一宁静心境,岂非易事?深山老僧、古庙方丈,也不过如此吧?
豆腐吃得烦了,也买排骨。肉摊摊主是位中年人,长得很张飞,闲时喜下象棋,敲着剔骨刀,吼着对方,快啊,快啊。似要吃人。
典型的市侩模样。
一次买排骨,正好卖完。摊主说等一会吧,马上就到。就等一会。棋是不下的,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于是谈起那位戴啤酒瓶底眼镜的年轻人。我感叹到,不容易啊,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竟还可以读书,那种宁静,那种心境,岂非一日之功?
卖肉的笑了,笑得有些放肆。笑完了,一本正经地说,那不叫宁静。
那叫什么宁静呢?卖肉的继续说,要么卖豆腐,要么读书,边卖豆腐边读书算哪门子事?你说他是卖豆腐宁静了还是读书宁静了?要读书就在家里读,跑市场上干嘛?摆姿态?
可能是生活所迫呢!我说。
那就好好卖豆腐!卖肉的再一次把剔骨刀敲得啪啪直响,那就大声吆喝,那就想办法早些卖完,多赚钱,然后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读他的书去!农贸市场是读书的地方吗?
这时排骨来了,他开始剁排骨,凶态毕露,游刃有余。我就很宁静,他笑着,我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卖肉。哪天我想读书了,我就只读书,我会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读书。什么叫宁静,什么叫超脱,这才算啊!与现实生活脱轨了,不务实了,还宁静个鸟?
他把剁好的排骨扔到称盘上,算算,一伸手,给钱!
回去的路上,我想,也许这个卖肉的,才真正算得上古刹老僧呢!
酒肉朋友
按以往说法,世上最无用最经不起推敲之朋友,便是酒肉朋友。酒肉酒肉,喝酒吃肉,酒浅肉尽,一哄而散。这样的朋友,能算得上朋友?
当然算。
喜好吃吃喝喝,并非人之劣性,更是对生活的一种热爱。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享受人生,首先应该享受美食和美酒,否则,便无美食家之说。两个人,或者几个人,因了“吃喝”这个同样的爱好走到一起,能不算朋友?如果这都不算,那么钓友、笔友、牌友、旅友、茶友、网友,更多仅靠单一爱好聚集到一起的朋友,便再也不能称之为朋友了。
真正的酒肉朋友,其实极为纯粹。首先没有“求人”之说,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吃肉,便只为酒和肉,只为味蕾和气氛、生活和友谊,绝无官场或者生意场上的腥臊之气;其次,一桌酒肉用完,一段节目也就结束,绝无虚假的问候或者纠缠不休的电话;第三,下次再想酒肉,便呼朋引伴,想来就来,不来也可,来之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绝无惺惺作态,绝无不得已之应酬,绝无捏起鼻子灌酒之事,更绝无种种不堪入目之酒后丑态。
想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酒肉朋友,非世态炎凉,非人心不古,非淡漠,更非冷酷。酒肉朋友是纯粹的朋友,喝喝酒,聊聊天,高兴了唱唱歌,不高兴了骂骂娘,无所求,无所想,无所伎俩和文章。身边有三两这样朋友,放松,轻松,人生一大乐趣。
蚂蚱的价值
农贸市场的尽头,长年守着一位卖菜的女人。经常见到她的女儿,八九岁的样子,扎一对冲天小辫,粉嘟嘟的小脸,很乖巧很可爱。小女孩常常把作业本摊开在水泥台面上写作业,偶尔也会帮妈妈招呼一下顾客,稚嫩并且认真的声音,常常引得买菜的人哈哈大笑。
今天她没有写作业。她低着头,兴致勃勃地玩着手里的一个贝壳。她告诉我作业在学校里已经写完了,刚才她还去大海边玩了一会儿呢。你看你看!她把手举到我的面前,我拣到的,多么美丽的贝壳!
贝壳不但非常漂亮,并且极其稀少。本市一些小作坊常把这种贝壳稍作加工,钻个孔洞或者涂上油漆,就可以卖到二十多块钱。女人夸小女孩很能干,小女孩高兴地咧开嘴笑。
在女人那里买了些菜,临走以前跟小女孩开起玩笑。我说把贝壳卖给我吧。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好啊好啊。她又松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我见到,她的手心里,还有一只绿色的蚂蚱。这只蚂蚱也卖给你,小女孩说,这是我在海滨公园的草屏边上抓到的,费了好大劲呢。
我说行,贝壳和蚂蚱我都买了,你开个价。
小女孩想了很久,然后认真地对我说,贝壳一块,蚂蚱五块。
我笑。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她分不清手里的两样东西,哪个更值钱。
于是就问她,为什么这样好看的贝壳只要一块钱,而一只随处可见的蚂蚱却要卖到五块钱呢?
小女孩歪着脑袋,黑葡萄般的眼珠飞快旋转。因为贝壳是我拣来的啊,没费一点儿力气。我赤了脚在沙滩上走,一下子就拣到了。她得意洋洋地说,可是蚂蚱不一样啊!它总在蹦,它很调皮,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抓到它……
原来这样!原来对小女孩说来说,一种东西的价值,并非取决于它的稀缺程度,而是取决于得到它的艰难程度--得到越是艰难,那么理所当然,它就更有价值,就更值钱。
那天我花掉六块钱买下了小女孩的贝壳和蚂蚱。临走前我对小女孩的母亲说,这个小姑娘长大以后,可能成为哲学家或者经济学家。
可是刚刚转过街角,我就随手扔掉了手里的蚂蚱。
因为,对一位成年人来说,一只随处可见的蚂蚱,无论得来如何艰难,也是毫无价值。
猜书
楼下公共车站点有一报亭,常在那儿买份报纸,当成饭后消谴。久了,便与老板混熟,偶尔等车时,就会随手取一本杂志,漫无目的地翻。
杂志大多印刷精美,封面也大多站一衣不蔽体的漂亮女生,培养着市民的审美,陶冶着百姓的情操。内页也不错,总是配着大幅的插图,像看连环画般,扫一眼,基本就理会了内容。
但总有些事令人不爽。比如,部分精美得让人眩晕的杂志,便不可以随便翻阅。这些杂志被一张天衣无缝的塑料薄膜封紧,摆着硬梆梆拒人千里的造型,模样像极了超市里的大洋烤鱼片。想品尝?交钱。
好在对这些杂志,并没有非读不可的兴致,还不至于影响到我的情绪。但后来,在书店里竟然也常见这种“烤鱼片”,这时心情,便很有些忿忿然了。
“烤鱼片”们大多挤在书山之中,或许有一个诱人的书名。拿起来,却翻不得,想冒着被擒的危险拆开其透明包装,看看头顶的监示器和店员们警惕的眼晴,只得做罢。于是开始猜,从书名猜内容,自觉有了七成把握后,看看定价,伸伸舌头,却定不下要买的决定。如此价位,万一猜错了呢?比如,你从《不想上床》能猜到什么呢?摇摇头,只得将书归位。叹一声,“蹭看”时代,已逐渐远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