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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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小说(45)

到城里拉柴油,他听程静说,沟里的路马上就启动了,有可能这几天钟鸣就要进沟。听见这好消息,他随即跑到在县政府旁边租了三间房开馆子的钟东礼,想买一些肉菜备着。买过一桶油,身上的钱已可怜了,他打算赊账,先把东西拿走。钟东礼说,没问题,一个村的,怕什么。女人刘雅倩不愿意,逼着吴燕梁把钱付清,东西才能拿。没法,他只好去找程静。还好,听说钟鸣刚坐车回村了,他付了肉菜钱,装好东西,让司机快点开;总算没太迟,也赶上了。

沟里下来的人是帮着运柴油的,都提着塑料壶,那一大桶油要分开运进去。大家知道修路终于要开始了,吴燕梁又想起烟酒还没准备,就打发他儿子吴林到何美美的门市部买去,自己理一下发,拾掇一下形貌。整个夏收够累,地里割干净了,头脸现在是一团茅草。也许这般,钟东礼的女人才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嫌脏了饭馆。他满不在乎,以为钟东礼是明白事的,女人暮气一些,算不得什么。妹妹燕琴不是也一样吗?

为了确定个百分百的把握,吴燕梁又找了连头都不愿抬起的张垄,他一心不二用地填“三定”表。张垄伸伸懒腰,嘘了一口气,眼角和嘴角同时露出含笑的微光,他心满意足地走了。他要回去赶着预备饭。

何美美问他,咋不看妹子去?他说,顾不上了。

快近大中午,晒秋老虎的太阳热量还蛮充足的。吃完中午饭,齐远兴就张着圆口,很瞌睡的样子。王和泰笑着走来:“矿老板回来了!好久不见,非常想念,”人已站在齐远兴的背后,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我是谁?猜猜。”

“你把我勒疼了,大爷!”

钟鸣嘿嘿大笑,招呼王和泰坐藤椅上。几个月的上山经历,人们对他的称呼又多了一项,就是矿老板。副主任王和泰也就跟着风,用了时髦的称呼。

到今天,算来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挣够了修路的资金,还真称得上老板。他为这一新称呼高兴,经济潮水中多了一只敢于追风逐浪的小船,乘着自己、张垄、王和泰。他想载更多的人,不光有赵华、齐远兴他们。就在税务人员向他开出纳税票据,放在手掌的那刻,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荣誉感,地方部门写来的收据,他感到优越。现在有能力服务和支持别人了。当操着不同方言的民工拿到工资,更是莫名的欣慰和自得。人的动能是可以牵涉一大片的!

“叫张垄,天气短了!”钟鸣还惦着矿山上。那儿只有赵华在负责,白天还可以,晚上一个人照应不过来。偷矿石的人不少,上一周就在大雨滂沱的夜晚,刚运出洞子的五吨矿石,丢得像笤帚扫过的干净,一块都没剩下。他没向派出所报案,只交待值夜班的,以后引以为鉴,下不为例就是了。

要商议的除了修路的事,还有推枝叶为副主任的通知下来了,就巴掌大的一张红头便笺,要按村民组织的有关事项,走一个程序。

张垄抱了一大沓表,放在支书面前。他说:“这下,明年交的任务将更少了。

有的家户,水毁过的地再不算在任务里了,修路使用了的,宅基地占了的也去除了。”

“听龚县长说,这是农业税改革的前奏,最后要彻底取消。收农业税的国家,好像没几个了。”

“钟支书,这些要是实现了,可是盘古开天以来没有过的好事。”王和泰有点兴奋。

张垄说:“没什么不可以的,现在国家的GDP快赶上日本了。”

“你说的是啥玩意儿?”

“你个土老帽,不看新闻。——每年的全部财富收入,折成美元的意思。”

“为啥折成美元?”

“美国强大呀!”

“强大归强大,中国还是按自己的算好。”

“加入了世贸组织,得按人家的规矩行事。”

“不又怎样?”

“你我,不听老钟的,你说会怎样?”

张垄要把王和泰的大问题尽力说清楚,就扯开了。

钟鸣道:“你结巴的时候,总拿我解套。”

三人商定,张垄继续他手头上的事,王和泰跟钟鸣进沟。

张垄说:“既然通知下来了,进沟时带上枝叶,从现在起就参与工作。”

王和泰说:“还没选呢!”

“县长不也是先到岗工作,熟悉情况,再参加选举的吗?”

钟鸣说:“这么多的事,山上山下都离不开的人,村里就王主任一个,也不行,叫上!”

齐校长夹着包,进院干咳了一声。三人都起立迎他。

他拿来一份向县教委争取经费的报告,烂了的几间教室需要维修,进入秋季,雨多。好几间都漏下日影来了。

程静把她公公的意思已转达了钟鸣,他通过熟人联系了教委的一把手。义夫教学楼的项目给村级学校安排不了,学区才可以争取。至于维修经费的事,他也不想上县里或找乡政府,自己能解决了。他说:

“张主任,先给齐校长弄上五千元钱,买瓦和水泥,墙破了填补一下,屋顶漏了插些瓦,先把今秋度过。”公处花钱老钟从不犹豫。

“有这么多钱,那当然好,比向教委申请得来的多,”齐校长主动要了杯酒,一饮而尽,扬长而去。

王和泰说:“校长从不喝酒,今天……”

“他高兴。这些钱可办许多事,用不完的还可买冬天的取暖煤。”

钟鸣随口说:“这也是走一步算一步,现在上面对教育的提法是集中师资力量办学,村学面临的方向是保留一部分,撤并一部分。”

“我们村的要撤了,这会引起家长的反对,又成为一些人不完任务的理由。学生上学的路途增加,一、二年级的娃娃一趟就走上一二十里的路,这叫人操心。得尽力反映,将我们的学校保留下来。住校做饭,大娃可以,小学生咋办?”张垄不无担心的话。

“会有办法的,”钟鸣起身了,“通知枝叶!”

王和泰说:“齐远兴去了。”

枝叶在家和芬芹绾毛衣。齐远兴高兴着跑来,就把这事抖开了。芬芹一把拉住枝叶的手,连连奉承:“巴结上了一个官,以后可要多给点面子哦!”

枝叶有点腼腆。情绪可以热和一点,面情可以欣喜一些,可她没有。交代了两个孩子和放羊人的饭,叫芬芹做。“你和伟伟也在家里吃。此时进沟,回来可能就晚了。”她和齐远兴向钟鸣家去。她又抽回身,说要去买东西。

门市部人很多,都七嘴八舌地争着说没头绪的话。何美美给枝叶装了两斤茶叶,一条烟,找钱的时候,悄悄捏了一把她的手,祝贺:“你行!”何美美的目光里没有不平和嫉妒,是诚实和鼓励的口气,脸上是内心深处的笑意。

枝叶像平时一样和众人打完招呼,就随他们一道进沟了。

快四点的时刻,沟里的“一线天”,已是夹缝中的半片昏暗,阴森的气氛被钟鸣、王和泰、枝叶一行人的说笑声驱走了。几声羊叫,枝叶回过头来,想看看东奎是否就在附近,好给他说一声。可搜寻了一阵,只听山间羊叫,不见人影。就跟上去了,钟鸣走得快,停下来打趣着说:

“想给羊倌报告一下是吧,冯主任?”

枝叶抿着嘴,点点头。

“等把这路动起来,村里给你俩办事,”钟鸣顺手揪了一把路边的青竹,边走边说,“具体日子还是由东奎他爸去安排。他给我说,要把你们的生辰八字好好拼一下,寻个黄道日。我看也可以,农村里的乡俗不好违啊!还不是图个吉利?”

枝叶跟在他们后面,默默走路,心折腾得快,她忐忑的绝不是以村干部的身份出现在群众面前。

下了石梯子,几道弯路过处,两株百年老松像门童,端庄严肃地恭迎他们。山沟里天色已渐黑下来,好多家户的窗格里放出油灯来。枝叶多年已不见这种情景,还是她小时候的影子。爸爸叫她认字时,就在这样闪烁的油灯光里。眼前滋生起寂寞,上架的鸡在叫,游夜的狗在吠,一缕缕柴烟和着四面山上笼罩来的雾气,把一堆瓦房紧紧地包了起来。要有钟声,确是“深山藏古寺”的图画。

从几家借来的方木桌,大小不一地对接成长条几,摆上了新新旧旧的碗盘,黑乎乎的肉冒着汽,长短不齐的筷子搁在碗上。酒从盒子里取出来了,盖是打开的,小盅里早已盛满。用木棒钉成的板凳,围着“长条桌”放了十几个。社长的家里显得热和而拥挤。

钟鸣和王和泰坐了面对门背靠墙的上席位,枝叶和齐远兴分坐在两边,吴燕梁请来了社里的年轻人陪酒,对面坐了。钟鸣看座中缺一个人,王和泰马上明白,他是找老社长——石菊红的爸。齐远兴出去请他了。

山坳里的人详备的千恩万谢,全在这桌上了,不太宽敞的屋子站满了全社赶来敬酒的男男女女。他们没有多少话,只不懈地端酒,“一切尽在酒中”。

大家给钟鸣的碗里夹肉,堆得小山似的,王和泰把碗里的分给娃娃们吃。枝叶有点饿,她喝了好些汤,泡了半碗馍。她不喝酒,却替钟鸣喝了几杯,还要代酒,钟鸣开起了玩笑:“你不想再培育一枝祖国的花朵?”就把酒杯送到王和泰跟前。

他们难以招架了,面前小杯大盅的多像开放在清晨里的香气蒙蒙,露珠莹莹的朵朵山花。

社长给钟鸣夹了一块黑肉,说是刚打回来的麂子肉,这曾是老钟的爱物。还在几年前,他也是半个猎手,张垄和他都有枪,张垄的是小口径,他的是单管。十冬腊月的林子里,常有他俩一起出没的身影。后来,派出所执行“缉枪治暴”,两人舍不得地交出了上山打猎的好武器。加之动物保护也引起重视,林业部门开始严查猎杀野生动物。

这带林子生长有草鹿、麝、黑熊、山羊、野猪。特别是熊和野猪,毁坏玉米、洋芋的劲头十足。一夜之间,成片成片的庄稼就绝收,除非用枪。否则,一家老小的口粮,每年要缴的各种税费,就成困难。以前都用火把,烂衣服做成的假人惊吓,但有灵性的东西渐渐识破了对手的诡诈,遂不上人的当。

钟鸣担心地问:“用什么打的?”

“弩,从市场上买来的。不犯‘一枪一案’的法”,吴燕梁给老钟说,“不打不行,庄稼就没了。”

“要注意,得按着政策来。”

喝得三分醉的年轻人说:“县长给有土政策,‘只打不说,只吃不卖’。”

这是确切的,钟鸣记得十分清楚。县里调走的一位副书记曾面对山里的实情,在全县农村工作会上,迫不得已地说过这样的话。群众当法宝似的仍放在心里。依着这句话,就和收枪的派出所民警不断闹摩擦。

“现在动物也有法律保护了,宣传了的,不能再那样了。”钟鸣悉心解释。

石万有从人群中挤进来,他身子消瘦,衣服穿得很厚。“支书、主任,你们上山,我来敬各位一杯。要修路了,保证配合好。”齐远兴去时,他已经睡下了。白天就听说了,可没心劲再参与到酒场中来。没想到钟鸣没忘他这个老社长,还给他带了礼物来。他让齐远兴扶着,心气十足地来敬酒。

钟鸣把石万有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缓慢地说:“对不起,老石!”端起一杯,“我先喝为敬”仰起头,酒从杯里流入肚里,是“一言既出”如酒下肚的举止。

他这一回,定要劈开“一线天”,要让太阳的光辉驱走那处千年的阴暗。和电力部门的领导联系过了,只要路修通,高压电线就可同时拉进沟里。电力“村村通”

是解决偏僻乡村通电的项目,国家拿钱。张垄手头的工作结束,就要去联络电网改造的工程人员。

石菊红的遇难,是钟鸣的伤痕。他把大伙敬给他的酒一一喝干。这一夜,山中热和得叫天地都要醉了。一些人打着火把赶来陪酒,蜿蜒的道上光火点点,天上的群星跟着璀璨,洒满了山梁,浓浓的雾气该是消散的时候了。

已是半夜,钟鸣和王和泰,吴燕梁还沉浸在乡民们的酒兴中。枝叶睡意蒙眬,社长安顿她就近处去睡,就在石万有家,和菊红的妈妈一起睡。

借着星光的微亮,枝叶从吴燕梁家出来,面前是一个麦场,堆起圆咕隆咚的草摞,在夜里都成座座移在眼前的小山丘。场的左角上是几间矮矮的黑漆漆的房子,椽头与夜色比深沉,只觉得檐下是一道黑幕。糊着白纸的窗格里发着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的亮。

把枝叶送到,吴燕梁陪钟鸣去了。

暗淡的油灯下,一张风霜掠过的脸,耳边数得清的几缕白发搭着,眼角混浊不清,嘴边还清晰说着话的,就是石万有的老婆,菊红的妈妈。

站在她面前的枝叶,先前菊红说过的,后边很少再听女儿提起。两家为了水路闹矛盾,她听女儿说了。这会子,才见这个媳妇。枝叶的掌柜被农药毒死的事,她也知道。一个村的人,只因“一线天”的阻隔,才有了内和外;可山里人家,十里八里的路,并不算个啥,不论咋样的山高水低,都在高一脚低一脚中走过来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事,都彼此相知。

她劝过女儿,要和邻居处好,远亲不如近邻。菊红是不言不语地听着,无声无息地气着。为了啥,她几次问,女儿就是不说。她做娘的也不再问,自己猜度着,大不过是妇女家的捎话带信、指桑骂槐、针头蒜脑起的不和。

枝叶在阿婆眼中,不过如此一星半点的印象。油灯光里的女人,黑色的西服,洁白的衬衫。话语不尖,面容沉静,目光里是尊敬和探试。她把茶叶和烟放在当门进去靠墙的一组立柜上,低低的声音:“阿姨,这是东奎给你买的。”她慈里带怜平视着老妈妈,也想以自己的方式传递她和东奎之间的联络。她谨防着,不要刺激了伤痕累累的老人。她要求李东奎带着自己来,可这第一次却硬生生地自个闯进来了。

枝叶琢磨了一路。

老婆婆问枝叶吃饱了没有,说男人家喝酒,女人在其中是吃不上饭的,净替他们端饭添水了。枝叶倒没端饭添水,但老人的一问,她还确实有点没吃饱,就笑着给老人点了点头:“阿姨,你这儿有吃的吗?”

“有,吃馍馍还是面?”

“想吃点浆水面。”

“我去给你做,你帮我!”

“嗯。”

老人叫枝叶帮忙,但不让做什么,只是让她在跟前陪着说话。老树皮一样黑粗的手挖了一勺面,在碗里搅拌好了,就倒在压面机里,臂膀还有些力,枝叶过来摇机器,一张面就下来了。枝叶在案板上切成宽面条,架上柴火,铁锅里的水煮开,下在水里的面翻了几下,就鱼一样地漂起来;老人替她捞在浆水碗里。枝叶把一碗面送进胃里,身体相安无事了,睡意全没了。老人要跟她说话,好像早知道她和东奎的事。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还是枝叶自己放东西时的言辞里流露的,想不清楚了。她不折不扣地听她说话,说到天明的话。

记着李东奎带着孙女艳玲几年过的清淡光阴,石万有老两口常在夜里翻腾,他该另娶了,这话也对他说了。尤其是老婆子,更担心艳玲,老泪涟涟的。昏黄的油灯里,枝叶出现在眼前。她的话,苍老的女人觉出底细,她好像全清楚了。孤男寡女的……她带东西许是投石问路,也是明白人的会事,来吹风打招呼的吧。东奎是忠厚的女婿,女儿虽走了,但他对他二老始终如初地照看。今让这个女人捎东西来,是东奎不好当面说吧!也许……没止境地翻腾,主要是牢记着艳玲,这是女儿留下的骨血,也是她和石万有仅存的亲人了。还未长大的孩子,要是有一个不好的后妈,该咋样活下去?长久的忧虑,彻夜闹心,长吁短叹,柔韧的夜啊……同人家才见面,也要硬下心,拉了脸把心窝子里的话全部托出。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喃喃着过去的事:他为了啥失魂落魄地在山里逛,就碰上恶毒的马蜂……是菊红救了他……他是有情义的男人,孩子小得可怜,谁是可以善待他们父女的人呢……枝叶给她掖了一下被子,那双粗糙的手摸到了枝叶的手,来回地摸,终于说道:

“把艳玲当你的孩子养……”同老中医一样的顾虑。

“阿姨,只要你不嫌弃……”不该含糊了,枝叶没有逃避。

“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知道……你们要天长地久,白头到老,这是我老不死的心里话。”

“阿姨!”

“能叫我一声娘吗?”

“——妈妈……”

一老一小的两个女人,浊雨清露的,打湿了黎明之畔的夜。

秋雨一场,凉一场。上年纪的都穿上了几件衣服,女人的花色没有夏日里的亮丽,却多了秋凉里的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