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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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小说(46)

“退耕还林”第一次兑现粮款,这让一些人栽树的积极性提升了,也让一类人傻眼了。张翼坐立不安,又在院里跺起脚。欲踢翻那口缸出出憋气,缸里空的,要举手痛打泄恨,三苹也不在身边。他找到王和泰,要了一亩秋季退耕指标,哼哼着上了山。城里摆地摊的李三春,开馆子的钟东礼都回来栽树了。

村里就王和泰和枝叶负责修路、栽树。工程队开始把机器设备往沟里运,陆陆续续一群工人跟在后面,王和泰被工头叫去了。坡地植树,全交给枝叶负责。

昨晚通知了大伙,今早在家的劳力全部上地,按乡政府通知的五天时间,完成一百五十亩的任务。供应的树苗都发下去了,落叶松苗多,核桃苗少。伶牙俐齿的女人找到枝叶,没问到个如意的理由,冷言淡语地斜白眼,说东话西地发埋怨,扭着身子,故意拖着钁头擦着地面,“吧吧”地响,要犁出胸腔里的不平:不要落叶松,就要核桃,为啥就没有?

南北对面二山,挖的坑密密麻麻,圈圈点点,露出黑土地的显耀来,远地瞧着,很像满坡的梅花鹿群,真是好看。枝叶站在山头,雨雾里,弓腰弯背提钁动锄的社员,唤起她另一种惬意。正如她当小学五年级班长,看管同学做作业的情景。

“枝叶,过来检查一下,栽完了。”刘雅倩戴着半明半暗的塑料边眼镜,双手叉腰,神气活现地仰起她刚烫的一头波浪发,焦黄的色度似火燎过了的。没有细皮嫩肉,也少轻盈的身段,全是怪毛的装束。大红裤子,黄衣裳,领子翻得开畅,平胸里傲慢十足,阴阳怪气地吐纳着不平顺的话:“枝叶,刚当上头头,怪新鲜的吧!你进城来,我给你摆一桌,庆贺庆贺。”

枝叶笑笑。她跟着刘雅倩走了一遍,几个坑里全是整把的落叶松苗子,东倒西歪地埋着,轻轻一提,连捆都没打开。枝叶没话,要她重栽。苗木都是县里免费给大家送到家门口的,也不能这样不珍惜地浪费。

“不重栽,你能把我怎么样?就这苗,长大了又能挣几个钱,还不够我一把臭牌输的份呢!”

“那你看着办吧!”枝叶撂下话,就过去了。

不服气的刘雅倩,看枝叶正将自己埋进坑里的一捆一捆的苗如数拔出,扔在她面前,有一把连泥带水的还撇到她脚上。立即要火冒三丈,却打算着这么对她没意思,就一个不如人的烂女人,三言两语热讽冷嘲一下,像她雇的厨师弄菜,三搅两拌地就对付了。谋划着得意之处,就脱口而出:“这天干了,地就旱,女人没了男人睡,火气没法浇,拔树挠挠,也是可以的……我说得对吧!”

见枝叶并不理睬她极致的下流,这女人就百尺的竿头,要进一步。“你听说没有,城里的小姐个个都怪漂亮的,你给她们说再难听的话,也受得了,因为脸——厚,为啥?凭着它吃饭呀!”

枝叶抬起头,拍去手掌上的土,剑一般的目光逼过来。

“不爱听?”

“你再说一句!”

“你想听,我就说。”刘雅倩在牌桌上是下作的女魁,输了钱赖账,赢了钱张狂;别人开开玩笑而已,她则把男人女人的生殖器俗名惯常叼在嘴上,当烟抽。今把这里,也当了牌桌,想尽致地发挥,淋漓地使威,浪漫得像坡头招展的彩旗。可她实没想到,枝叶不是任由她泼脏洒污的牌友。

她输了,输得浑身如泥猪,装腔作势的眼镜也飞了,衣服色彩添加的更丰富了,大红里掺了土黄,黄衣衫上染透了腐质的泥浆,卷发的几绺落在枝叶的手指间。就只两巴掌,那张嘴就乖了,侧腿的一展脚,怪毛就在柔软湿滑的地里滚到杂草丛里,魂飞魄遁,连大声哭叫的力气都没放出一毫来。

一堆人过来了,瞅着两个女人,她站着,她蹲着,稀奇的场面。

她拍拍手掌上的土,下坡去了。

四五天的忙碌,七八成的树都栽上了。钟东礼家的还就那样撇在地里,媳妇把全部的气撒在丈夫身上,不吃不喝,寻死觅活,要男人给她报复,拾回面子。

钟东礼把女人也不能咋样,明知她的破嘴,又没天没地骂人了,才挨枝叶的一顿揍。不然,枝叶哪会这样。一个庄里都好多年了,谁的脾气咋样,他是何种德行,说不上知根知底,也多少风闻一些。从心里说,自己的这女人就是欠揍,从不给为夫的他一点面子。就拿吴燕梁赊账的事来说,即使一面之交的人张个口,也得行个方便,何况还是同村人。可这败门风的女人总是让他难堪。现如今在家撒泼,也只得顺着意,嘴上应承,很怕她整日装疯弄傻。饭馆要经营,孩子得照管。钟东礼无计可施“是是是,行行行”地哄着。

没斤两的女人,头颅里忘不了的是牌桌。且早把蒙羞受辱丢在一边,把钟东礼扔下,自己缩头包脸地乘晚间往沟里送炸药的货车回城了。

按着工头的意思,机器设备、施工人员到位后,有一个祭山的仪式。王和泰打电话给张垄,他说就按人家的意愿行事。工头买了十只大公鸡,请来一个脸盘油黑,身高三尺仿佛活见鬼似的阴阳先生,神神叨叨地说,点香燃烛,歃血的时刻要主人行跪拜磕头之礼。张垄说给了钟鸣。

钟鸣轻描淡写地回应了,这天高地阔的,人站起来没多久,又跪下去?叫愿意的,去吧!

阴阳不依,工头替着行了下跪礼。开工的时辰定在午后三点。

心仪文莉的袁仲强最近有些魂不守舍了,他请了假,坐在挖掘机的驾驶舱里,来柳浪村了。捎给文莉的镜物,她高兴着给他回电话了。口气里风和日丽的,就鼓起他的感情旗子不住地飘。刚好赶上这大人看、小孩挤的“祭山”场面。

文莉对这颇有点神秘气息的烟火荧荧的阵势不解地问袁仲强,人为什么对这些事如此谨慎谦卑呢?

“这是大问题,自然迷雾重重,不可预知的危险时时给人恐惧,由恐惧而敬畏,敬畏生膜拜,自然界就成人类永久的课题。专家学人无不好奇地想弄清谜团,可路途漫漫。就用一种‘精神’去开导,逢山开路、过河搭桥。有人认为这里有宗教的根芽,哲思的培土。当然作恶多端的,寻求庇护邪恶,行迹不善的,希望开脱罪过,祈祷平安的,希图潮平岸阔……多面孔心思,就对自然生发无限敬畏……天南海北无不如此!”

“理性重的男人是不是情感薄弱?”文莉欣赏着抠他的深刻。

“理性是大脑永不消逝的彩虹,”人群里,他的手不自觉揽住文莉,“言语上的薄厚,仅仅转换辞藻就完成了,情缘一世的浑厚,却要靠彼此的相和。”

拥挤的人群里,她的手也揽过去了。

阴和阳为天地立心,男和女为生门开命;爱在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里着色。

好大的一阵鞭炮声响彻山野。过后一声钻地的炸响,硝烟腾起,大块的岩石开裂,“一线天”就此打开缝线,一方天光,直达沟底,万年的暗流映出太阳的靥面。

施工的设计方案,是王工和袁仲强敲定的。

工程进展得快,吴燕梁组织群众,从沟里给工人烧水做饭,王和泰和枝叶从沟口安排物资存放,员工住宿。两头忙碌。

为表达谢意,张垄要求去工地慰问一下工人。对流汗的他们来说,酒水可能是最好的,枝叶给王和泰说,买些啤酒送上去。

十几箱啤酒装上四轮拖拉机。何美美的门市部顿时空了许多。又抬了十件方便面,枝叶叫李花一道去工地。

“他最近回来过吗?”

“回来过,——同没来一样,半夜进门,放了点钱就走了。”

“枝叶,他是不是和三苹在一起?那回,我看着的人很像。车太快了,没能看清。”

“不去猜了,好好喂养燕妮。”

杨绑柱半夜回来,是从外面请了个半老的女神仙,决心修土地庙。那女的说,必得按时辰行事,依时辰走路,坐卧行走全凭时辰,她才看得清,说得好,拿得准。

半仙在宾馆住了七天,酒楼不荤不素的饭菜吃了一周。便在这天夜里十一点发起神经,说现在出发,子时的末端到达,正合时辰,方万事大吉。杨绑柱依令遵行,亲自驾车回村。女半仙走路不稳,上坡时跌了一跤,哎哟皇天地呻吟了半个钟头,就对庙址没兴趣了,找了个理由,她要在土地牌位前作法,请凡人回避。

他顺水推磨,回了冷落的家门,看了一眼睡着的燕妮,并没心思开女人的门,推女人的磨;无心地来,无心地走。李花被中哽咽,泪珠扑簌。

半仙几声痰臃的咳声,提醒他,她的法事做完了。她把土地庙依夜里的花眼,指定在与程静家门遥遥相对的一块平台上。还说这是他看宅选坟建庙最精准的一次。

因为土地老儿现身,求她快把自己从坡上撤下来,寻一处四平八稳之地,冬天风冷,夏日蒸烤,土地爷不舒服。庙的尺格,要占满这二百平方的土台,可保香火鼎盛,必然业兴家隆。

劳心费神了半夜,他送着半仙晃晃悠悠地进城。街上行人稀疏,除了扫大街的环卫工人,就是捡垃圾的流民和裹着烂被破褥睡在马路边上的辨不清性别的丐民。

不倦的灯光里,夜已深沉。

将半仙送到宾馆,杨绑柱欲回身离去,那女的就变了活妖精,颠声浪气的小嘴,环起皮松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细看这人,还有三分秋气里的色致,老是老了点,还播种风情。他飞了神圣,一把抱起仙女,倦意消遁,三下五除二地脱去,扫视一通,仍是女人的两点一穴,不是什么半仙的态形,就放纵了秉性,去了敬意恭心,哼哼啊啊的,阑夜良宵。

日后,就来了一队人马,花了个把月时间,一座飞檐高屋的土地庙落成了。杨绑柱跪下来,按那女仙的吩咐,身拜心叩的虔诚,起立作揖,又是长跪不起,待鞭炮烂声烂气地响够了,才抬起身板,紧了松懈的领带,从庙檐到门楣地扫视了一遍。

建筑不怎么宏伟,却也亮堂。他准备了一大盒香蜡,花钱雇了理发的李老大替他看守,香火不能灭,烛照长明灯。他眼下供得起称作衣食父母的土地爷百般的用度。

这些依葫芦画瓢的程式完毕,观热闹的散了,李花抱着燕妮等丈夫回家。可他机械地瞅了一眼家室,诚敬地扶半仙上了车。出了村,在遮人耳目的山湾停住,俯首帖耳,仙凡一体。

杨绑柱建起的土地庙,无人拜谒,香烛也只亮了三天。李老大忙生意,常常故意地忘记。虽是拿了钱,可老者思想,他是把众人的土地庙当了以前大户人的家庙供养,神仙是靠众香客供奉的。他担心过于殷勤了,会否惹恼众生。自己赖着手艺,不多不少也能挣个养家的钱,这不靠谱的侍奉家庙的事,认真它干吗?于是,庙门常锁,十日半月地打开一回,那大半的香烛,都窝在潮湿气中了。

程静的婆婆倒是毕恭毕敬地两头三日往庙里跑。紧锁的门不让她入内,她便走家串户地骂,特别是见了李花,更是高喉咙大嗓子着说,土地爷是大众的衣食父母,不是谁家一户的善财童子。

经不起老婆子煽动的,也都捎话递信地怪起李花,她撑不住,就叫上何美美一起进城。经理、副经理都不在,只有工人守着机器轰鸣,聋子依旧没完没了地打扫院落的粉尘。

富安有限公司的矿洞出事了,塌方压死了五个民工,三个是山东、浙江的,两个是相邻县域的。

晚上七点发生的事,“封口”行动立即展开。一组人购置棺材,一组人赶赴邻县的死者家里。只要家属不上告,十万八万的票子码成捆,就摞在泪流滚滚的人面前。

钟大勇体贴入微,耐心细致,手心手背地劝导。“人死不能复生,得为活人考虑,”“就是活着,一辈子也不定能挣到这么多钱,”“老板尽最大努力让家属满意。”

愤怒伤心的亲戚们相继收起伤痛,揩干眼泪。只能如此,还能把死的哭活!

皮卡拉来的棺材早已钉得严实,漆得黑亮,金正领着几个黑衣人,监督着立马下葬,不准开棺,不准在家里设灵,不准在坟头哀哭。他们一一答应,全部照办。

就这样,凌晨时分,命如叶露的人的尸体,在万籁俱寂中滚落、入土。苏醒的女人想去坟头看看,黑衣人的墨镜黑洞洞的,一只只狼环犬视,吓得她瘫在地上。

他们走近,架起来,把她扔在亡夫睡过的炕角。

“识相点,别不识抬举。”看坟人丢给她的。

亲房邻居也都来安慰她说:“要讲信用,收了大钱的,就不要去坟上哭。”

外省他乡的,几口棺材装殓,哪里也不让埋。就偷偷放在水沟边,用青草苫上,等待一场暴雨来临。

坐镇指挥的绑柱,也遭受过血痕。马不停蹄的钟大勇,迅雷掩耳地化解了灭顶的危机,经理鸣金收兵。各路人马千辛万苦,犒劳宴会开始。巨大的满天星吊灯五彩流辉,“哥们好”餐厅济济一堂,茅台、五粮液、人头马一应上全,软包中华香烟,人各一包,好好吃,慢慢喝。

风声不胫而走,市、县安监部门的处罚接踵而至。上百万的钞票交了罚金,又关闭矿洞,进行整顿。鉴于善后工作及时到位,不问刑责,瞒报不报的行为从轻发落。利税大户的光荣榜最终拯救了他。

两个女人没找着人。

杨绑柱和钟大勇在酒店住了三天三夜。

那条巷子里的小吃摊,灯火通明。何美美领着李花,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吃了一把羊肉串,喝了鸡蛋醪醩,又要了两张煎饼和八宝稀饭。晚饭吃的过了时,李花胃上有些不舒服,加之成天抱着燕妮,累得头晕眼花,怕要呕出来;连忙把孩子给了何美美,双手堵住嘴,蹲在地上,沉重地撑不起身子,挡在人家的摊摊前。肚皮溜圆的戴着没了黑白的卫生帽的男人喊着“别挡路”。何美美拉起李花的胳膊,她慢慢站起来,眼前尽是晃来荡去的像,她又蹲下去,那男人又叫起来。

钟东礼的馆子主要靠白天经营,他早关了门,也在夜市上逛。胖男人的嚷叫吸引了他的注意,就朝这边走来。人已围了一圈,何美美抱着燕妮,四处举目张望。“哎,东礼,快来帮忙!”她瞅见了他。

三苹傍着衣背上着骷髅的青年正吃元宵,何美美的喊叫声,她也听见了,回过头,就是的。忙放下碗,跑过来,就去扶地上的李花。她勉强立起来,眼里却是不愿意看见的人,叫她睡不着觉的人,李花一把推开了三苹。没走几步,眼看摔倒,钟东礼赶上一把扶住,叫了声“阿姨”,李花才稳住了,说“是东礼啊!”

胖男人认识钟老板,定了定眼神,向后退两步,转身去招呼吃客了。

背骷髅的小青年是金正的马仔,叫大娃,现和三苹火热。身形弱小的李花推了一把三苹,他看在眼里,蹦过来,打抱不平,欲揪李花的头发。钟东礼拳头早到了,那小子没能沾边,鼻孔里已见红了。他从腰后带出一把短刃,三苹急了,大声地喊:

“你不想活了,她是李经理的媳妇。”拿刀的手腕损了刚才的一股硬气,忙问:

“你说什么,她是谁?”

“经理媳妇。”

钟东礼的一副膀子他就对付不了,这把刀又让三苹给褪了火,只干瞪了两眼,收了家伙别在腰里。三苹递给他一团纸,堵住漏,固了本。大娃得意扬扬地对钟东礼竖起二指禅,英雄无敌似的说:“看在杨经理的佛面,我饶了你。”又对李花拱手:

“嫂子,兄弟有眼不识金香玉,得罪了。”这头谢罪,却抬起巴掌狠过三苹脸上,骂道:“你个骚货,都是你。”扯起三苹的胳膊,朝黑洞洞的巷子去了。

城里住了几天,没有找见各自的男人,厂里都保密着不肯说出实情,两人也觉无趣。程静说有晚间拉炸药回村的车,她们就出来在饭摊上等。身薄体弱的李花,遭了胖男人的驱赶,大娃动粗不成反叫了她一声“嫂子”,莫大的安慰;有他勾着三苹,可放心些,便精神了许多。这比任何营养来得快。钟东礼请她二人去他馆子坐坐,也谢辞了。

半夜的风吹在身上,透骨的凉。车进庄的时候,李花、何美美才从酣睡中醒来。

庄后半坡上人声浮动,火把通亮。钟大勇领的人,正拆建成没多少日子的土地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