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又一个指示牌,穿过一个游乐场,又翻过一座小假山,沿湖行进很长一段路途,终于到了西门,门外果然就是一个花卉市场,鲜花店比比皆是。我在靠近西门的一家店挑了一把黄菊、两枝玫瑰、一枝百合,卖花的女孩笑容恬淡,或许是看我要的花搭配奇特,就问我作何用途?我说是敬献给“高石合墓”的,于是,她欣喜地要帮我免费包扎,我想,在她的心中,应该多少知道一些高君宇和石评梅的故事,这个故事同样给她制造了一些罗曼蒂克的情丝。淡紫色的包装纸映衬着金黄的菊、紫红的玫瑰、纯白的百合,再用一根粉红色的丝带在花柄处扎出一个蝴蝶结,整把花立时鲜动起来,凄艳起来。
我怀抱鲜花沿湖而返,心底的满足和欣悦,将如雨的汗和燥热的身体感受忽略不计,开始有意趣浏览起陶然亭公园的美景来。华夏名亭园的亭台楼阁应和着烟波画船,虽近在咫尺,我却不敢驻足稍事停步观阅,因担心朋友和小梁还在等待我的焦虑中翘首,我只好任它们从我的眼际匆匆掠过。这时,接到朋友的来电,告知他们已经到达“高石合墓”,在墓园前的西湖边等我。我拿出门票,对照着查验了一下自己所处的位置,随即转身朝南行走,走不多远再往东,踏上连接中央岛的小桥,过桥即是有名的“古刹慈悲禅林”,即慈悲庵,这是一座宫殿式样的四合院式建筑,东西南北诸殿各有三间,南殿为前殿。殿门内檐垂挂着康熙年间,充当窑厂监督的工部郎中江藻亲手书写的“陶然亭”三个大字。当年江藻在慈悲庵正殿西跨院内建了三间西厅,供他休息,他从白居易的“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诗中,取其“陶然”二字,将此西厅命名为“陶然亭”。
在慈悲庵的厅堂里匆匆走了一圈,我就顺着横贯中央岛的小径朝东北方向穿行。
这里没有颐和园的开阔,没有香山的奇丽,也没有天坛的古雅,却自有它独特的风光景致,岛上绿荫深浓,眼底湖水涟漪。解放前,这里只是残垣古庙,断碑荒坟;也留下了许多文人骚客的吟唱和革命先烈、志士仁人的足迹。解放后,经过设山拓水,广植花木,景象大大迥异于往昔。
穿过小岛再往西折回几步,在沿湖的柳荫里,朋友和小梁席石而坐。他们的身后是一片开阔之地,当两座汉白玉石碑从山林碧影里隐现出来,将碑座的坐标位置标注在开阔之地上的时候,我再也按捺不住喷涌而出的喜悦,竟然顾不及与朋友和小梁打声招呼,就急急迈步前往,每向前行进一步,心底的激动就深重一分。当走到墓碑前面的时候,我已经意识不出脸上往下急速滑落的是汗水还是泪水了。
在墓前静默了好久,我的心才渐渐归于平静,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真真切切站在“高石合墓”前面,与这对侠骨柔情的英雄面对面。我开始细细打量起他们的“居所”
来。墓园最前面是一块又大又矮的四方墓碑,正面“高君宇烈士之墓北京市人民政府一九八七年九月立”的黄色字样异常清晰,石碑背面是高君宇烈士的生平,我将怀中的鲜花敬献在墓碑前面;这块墓碑的后面,并排耸立着两块高而坚挺的柱状石碑,高君宇那块墓碑的碑座西侧,是石评梅手刻的高君宇的诗句,另一块是石评梅的;合墓前面用大理石修围出一片开阔空地,东边是高君宇和石评梅并肩而立的石像,西边是连绵的绿荫,北边直接与西湖相连。整个墓园整洁而静谧,庄严而雅致。
这座“高石合墓”记载着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和痛苦,也记载着他们为理想而奋斗的艰难历程。特别是石评梅为高君宇手刻的碑文,更让我深深地感动:“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人生长短,本来就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在于我,无意义的长寿是无趣味的,至于虽然短促一些,然而有意义,也倒并不可惜。
时值酷暑正午,园内的游人原本稀少,到墓前瞻仰的更是寥寥。屈指可数的几个游人,静静地从我身旁走过去,我想着天涯漂泊者的凄清,寂寞地站在高君宇和石评梅的肖像前,默无一语,然而,我的心跳着,在这样死寂的时刻,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反而激荡地跳着?
我凝望着石像,千言万语在心底激荡。君宇、评梅,你们应该认识并熟悉我的,因为在梦中,我已经来看望过你们千百次了。今天,当我的心真的来到你们面前,在这过往的游人里,也只有我,是用心的眼在注视着你们,这一片心意,此刻是停留在我眼中的绿荫处和我心跳的最深处。
我伫立在这荒郊丛林之中的“高石合墓”前,久久的,不愿离去。那曾经的英雄侠骨,豪情壮举,儿女绮情,欢声笑语,如今全部化作了野冢衰草、古道斜阳;化作了天上的流云,地上的烟雨;化作了抒不尽凄艳的悲剧,听不完哀婉的悲歌。
留在冷酷的现实中的,不过是身后萧条,只落个千古遗恨。石评梅带着她清妙绮丽的文采、傲然高洁的性格;带着她高尚贞洁的爱情、超然冷艳的生活,过早地结束了清幽凄然的悲剧式的一生。对于中国文坛,这无疑是一笔极大的损失,而对于她生命的价值来说,却是得到了更高更深更贵的升华。虽然之前,我查遍了当时几部现代文学史着,都没能从中找到石评梅的名字。浩劫年代造成的缺失,给我的心灵带来道道阴影,而“高石之墓”惨遭的不幸便是其中之一。况且,石评梅生活的是一个大起大落、波翻浪涌的时代,从五四涌来的风暴到退潮;从北伐大革命的高潮到白色恐怖的革命低潮,在这先后两道巅峰与峡谷之中,中国知识界在剧烈地动荡和分化着。走上政治与文学舞台的知识女性,既有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社会革命活动家与革命文学家,也有落荒、退隐、沉沦以至滑向与历史背道而驰的人物。石评梅则属于另一世界的女性。现代的革命史与文学史,将大量的篇幅给予了站在时代的两个极端的人物,而像石评梅这一类型的则难得一席之地了。
石评梅的二十六个春秋年华尽管太短促、太匆忙,然而,她的身世、诗才、悲剧的爱情与坎坷的命运,都带有凄婉、圣洁以至奇异的色彩,是人生旅程的历史不多见的现象。她的女高师同学、挚友庐隐说:“石评梅的一生,是一部催人泪下的凄艳的长诗,是一部恸人魂魄的哀婉的悲剧。”是的,石评梅以其爱神、诗神、女神融然一体的人生,用她的生命火花蘸着泪水所写下的悲剧的长诗和长诗的悲剧,不仅仅属于五四时代,对于今天的时代读者仍然具有“心向往之”的吸引力和启迪心扉的价值。
生前,她始终生活在她已逝的梦境里;在高君宇逝后,她又跳到社会里面,努力想要消耗一切于刹那的遗忘。然而,她的情仍旧是她的,她的愧疚仍旧潜存着,她终于不能毁灭以往的自己……石评梅的情感几乎高尚到神圣的程度,即使她自己不吟不唱,以她一生的不幸而论,已经足够后人去感慨歌咏。
朋友和小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他们不知晓高君宇和石评梅的故事,但是他们同样被墓园的肃穆和我的沉寂感染,对“高石合墓”表现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来。我转过身,看到他们脸上接踵而下的汗珠,终于意识到在我的陶然亭祭奠里,他们两个相陪的情意,此生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就是早一点结束骄阳对他们的炙烤。
于是,我借着炽烈强光下微眯的眼光,再扭头看一眼肃穆的汉白玉墓碑,对着高君宇和石评梅的石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转身离开了墓园。
高君宇和石评梅生前常到陶然亭来游历,在淡淡雾霭、晚霞夕照之中;在凄凄芳草、古道荒园之上;在萧萧芦荡、枫叶秋林之旁;在累累荒冢、城郊冬雪之间……都留下了他们并肩齐行的身影。现在,我走了,这陶然亭畔的雨丝风片、朝飞暮卷、皑皑白雪、飒飒凄风、潺潺泉声、新水浅绿,还有这荒郊静夜的神秘和夜空的明月,都归君宇和评梅去共享吧!
我寻着人们遗失了的,在我必然来临的路上;然而,我却丢失了自己恪守的,在那些偶然经过的途中。
陈烁,女,1976年12月生于贵州威宁县城。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
2002年以来出版长篇小说《盛世恋歌》,中短篇集《活着不容易》、《陈烁作品集》、《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入围作家陈烁作品选——你是我的青鸟》等。现任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荣誉会员,《世界汉语文学》
副主编,香港《大文豪》月刊副主编,《新文学》月刊副主编等职。
2010年6月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11年10月荣获首届华夏文学奖。其作品集被美国亚太艺术研究院、耶鲁大学,英国利物浦大学、剑桥大学,北京师大、复旦大学、等国内外大学图书馆和知名人士收藏。
玛曲散记
瘦水
高原人生
这就是高原。风和云的故乡,金子和河流的故乡,青稞和格桑的故乡。这就是我的家园啊!巨大的鹰群整日飞翔,石头和石头深情偎依。为了一个信念和纪录,那一座座山峰正在慢慢隆起,正在走向太阳升起的东方,走向那神奇的大海,走向你和我,共有的传说之中。
请接受我的同时也接受这正在缓缓站起的高原。请接受云的飘逸和洒脱,雨的咆哮和沸腾,雪的苍茫和遥远,风的暴虐和狂啸。接受一个个被马刀的光芒射伤的黑夜,接受牧笛哀婉的歌唱和哈达满天的飞舞,同时也接受我捧过来的清秀娟丽的格桑。
我向你大步奔去。这山峰是我向你祈祷的姿势,这道路是我向你呼唤的心音。
我寻觅了千年跋涉了千年迷茫了千年,我饥渴了千年痛苦了千年焦虑了千年。看我这满身尘埃满身创伤满身血污,看我满眼忧伤满眼疲惫满眼渴望。收留我容纳我理解我吧!高原!考验我磨砺我摔打我吧!高原!
如果漫天的阴云向你扑来,如果所有苦难的海水向你涌来,如果黑夜之后还是黑夜,高原啊!那我就是你灿烂的晴空,你伟岸的海堤,你明亮晶莹的星星。请把你燃烧的额停放在我的手掌上吧。我用双肩,用站立的身影,每日每夜让你映在我的心上,你火红的血液永远将燃烧在我坚韧的眼睛里。
狂暴的山风一次次撞击我撕裂我。炽热的阳光一次次焚烧我融化我。我袒露着耀眼的肌肤,裸着我的双足,向你飞奔而来,我尽情地哭着笑着,犹如孩儿般偎依在你纵情的世界里。
当我累了,我干燥的嘴唇紧紧地贴在每一朵深情的马兰花上。我的灵魂接受了高原生命的盐味。你的忠贞不渝,你一万年朴素的思想,使我自信勇敢。只有你啊!
高原,才能拯救我的干涸,驱除我的绝望,祈祷和祝福所有土地上善良而纯朴的人民。
我是你的儿子。从山峰那里学到了坚强,从鹰群那里学会了坦荡,从河流那里学会了思考,从所有通往东方的道路上,学会了奋进和自强。
高原,你生命的河就这样日夜地溢满着我的全身。在裸露的阳光里,在高高的雪峰上,圣洁的大火一如千年熊熊燃烧。一条又一条的爱河环绕青裸、村庄、格桑,环绕着被哈达铺满的天空。就这样啊!高原在你厚实宽广的胸膛,一代又一代的人走向天空。走向容纳万物为一体的海洋,走向你和我日日祈祷的未来。
高原啊!我与生俱来的渴慕!
高原啊!我与生俱来的爱恋!
守望高原
些许的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闪亮在河对岸的阿米欧拉山上,似乎是前进的马队一言不发,投射出特有的风韵和声响。历史在某个瞬间凝固了,只有马客矫健的身影以及大鸟飞翔时的长鸣,给这亘古的寂静和苍凉带来生命的活力与喧嚣;你必须介入者,因为你长久地站在了这块土地上久久地凝望与沉思。不时便有一股温暖和湿润在你的心头轻轻掠过。这是一次轻松的远行,因为车轮在承载着你的重量,包括因为你单调的景色而时时下垂的头颅。这便是工业时代的好处,给人带来了舒适和惬意,缩短了时空的距离。然而,心灵的厚度似乎在加深,在尘埃中小心翼翼避开对方,甚至人生。是啊,太需要一种双脚亲吻大地的感觉了。五体投地地躺在草地或者是黄土上,甚至是在鱼翔浅底的河水中游泳,抚摸青草摇曳的舞态,黄土滚烫的脉搏,浪花中生命绽开的摇篮。对于起步抑或诞生,对于血缘和信仰,对于人性的善恶与鞭挞,土地是一节核心和母体,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双脚的重量以及向前行进时的一瞥。
假如我和你没有相遇,那么我可以轻松安排我的生活。我应该是一个骑手,我的马是从对手中夺来的高大而又英俊的雪青马。我的腰刀上面写有口角厮口罗的文字。我把我的西夏女人从遥远的漠北带到玛曲草原。几座帐篷围绕在青青的草滩上。
我的犬因为昨晚击退狼群而疲倦地躺在阳光下,我学步的儿子正在蹒跚地追逐着一匹小马。蓝天是如此的纯净,白云是这般的飘逸,而一只红狐正在河岸上悠闲地走动,它火焰般的身影那么像一首诗的歌唱。
我离开这样的书太久了。我深知这是借助文字和想象在显现曾经的生活。现在的我瘦弱而苍老,一双高度近视的眼睛表明我生活在机械的年代。我不能走近马群,我在马背上摇来晃去,用一种笨拙而又发呆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世界在让我选择一种生活的时候又让我远离了另一种生活。这既是一种幸运又是一种悲哀。我就像盆景中鲜嫩的花朵,显得那样的脆弱和不堪一击。我失去了生命最初的朝气和刚劲,当大雾或者暴雨来临,我选择的便是离开。我深深地认识海拔和困苦的增高便是我思想和体力缺陷的升高。
便徜徉在这景色而不能沉溺其中,便在阳光的寺院门前感情起落与轮回。西部草原天苍野茫,往往使人在历史的呐喊中体味胜利或者死亡、诞生与挣扎。这些本质的体验,让人在荒凉中缅怀岁月短暂和无情,犹如众多的游牧部族在历史的长河中消失得点滴不漏,无影无踪,而当我们靠近,所能把握的只是这无言的雪山,静默的河流以及沉思的星空。我就这样捡拾着星光的碎片。我是个幸福的人,因为我和我热爱的整体融合在了一起,即使是一棵无名的小草,草原也听到我丰满的歌声。
目的绝不是结果,而是另一次的开始。车轮滚动着在加速着一个时代来临。无论是怎样的遥远,其实都是一种深入。一方面是在灵魂上的坚守,另一方面又是土地的必需的分娩。鉴别需要勇气的,更是需要智慧的。而高原正是让我在这样的境况中前行的。
守望玛曲
时光衍成一片片青草,点缀着遥远的黄河上游,只有清脆的蹄声仿佛是这高原唯一的声响,如地火的运行、岩浆的孕育、斗争者的脊梁,又如雪山同蓝天的细语。
走进这样的气节与地带,我往往不能自已,任凭灵与肉在这高海拔的徜徉与流连、飞翔与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