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若安好,吾便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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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吾心安处,便是故乡(1)

长久地,坐在屋前

看故乡的风

吹过树木,吹过田野

吹过手背上的绒毛

时光静止

尘世,亦远,亦近

村前的坟

在我的家乡,人过世后就葬在村前屋后的自留地或山坡上。比如我们村,祖先的坟就在村前。

从我记事起,坟就是那样。一排长方形土堆,从东到西,整齐有序。坟旁,一丛密密的竹林,几棵高大的樟树。

靠东边的几座坟,是祖宗的祖宗,年代久了,坟堆渐渐成了平地。春天,地面上绿草如茵,无数不知名的花儿点缀其中。孩子们围在周围拔猪草、玩耍、甚而翻筋斗,没人惧怕这是坟,大人们见了,也不阻拦。

是自己的子孙,祖宗清楚,会原谅,也会保佑的。到了秋天,地面的杂草杂花又被大人清除得干干净净。

家乡并不流行清明节,祭祀祖先盛行中元节和正月初一的拜地年。新年拜年,是有规矩的,初一的仔(儿子),初二的郎(女婿),初三初四拜姨娘(阿姨)。初一大清早,先向父母拜年,大人孩子一桌人围在一起,喝茶吃糖果,再兄弟邻里之间相互拜年。

午饭一过,大人孩子提了酒壶,带了纸钱、香烛、鞭炮,去村前坟墓拜地年。香烛点燃,纸钱烧起,大人带着孩子一边作揖,一边念念有词,保佑孩子平安、健康、聪明、会读书、将来有出息。

然后点燃鞭炮,拜完地年。大年初一下午,各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回响在家乡空旷的田野里,空气里年味气息,愈来愈浓郁。

村前有祖宗的坟在,白天黑夜,屋里屋外,人们就觉得踏实安稳。

白天,去地里干活,去池塘洗衣浆衫,举头回眸间,坟就映在眼里,眼里就有了柔意。老祖宗,看看,今年的年成真是好哎,庄稼、猪,真是还债。子女也出息了,在城里赚钱,你们要是还在,多享福呢。对了,还有,孩子该结婚了,你要保佑他找个好媳妇,明年要是能让我抱上孙子就好了。

一边做事,一边念着,事做完了,话还没说完呢。

夜晚,劳累一天的人们沉沉睡去,村庄在夜幕的掩映下,也渐渐入了梦乡。庄稼在祖先的坟旁,安静地呼吸,生长。第二天,村人早早地起床,树、庄稼、家畜等都好好地在,精神焕发的村人,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

人要外出打工,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不回,坟墓和村庄一直在那里守候,守候,直到外出的人回来。回来的人,远远地就会看到村前的大树,竹林。一步步走进,村庄出现了,村前的坟也出现了……在外流浪的人,就像看到天底下最亲的亲人,放松,温暖,安心。

村前的坟,就这样,守护着村庄,守护着村人,守护着田里土里的庄稼。

生前有祖宗护佑,死后有子孙祭祀,人们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神灵。活着,就该好好活着,严谨,自律,有担当,有责任,让祖先欣慰,让子孙自豪。勤劳,本份,朴实,坚韧,是我们这个村村民的特征。

村里的人,渐渐地,一个一个老了。叶落归根,葬在自己劳作过的土地上,和祖宗们一起,踏实,安宁。死,并不可怕,也是一种回家,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活在村里,活在后代们的心中。

这些年,乡村旧貌换新颜,装修华美的三层小洋楼,一座接一座。富裕起来的村民,没有忘记村头屋后的坟。他们用水泥花岗岩把坟墓装饰一新。在四围庄稼的映衬下,显得整洁,美观。

村前的坟成为乡村一道独特的风景,是乡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村人游子心中的根。

七月半

进入农历七月,太阳不再火辣辣的了,云层厚重了,雨点也洒得多了,天也就在不知不觉间凉了。记忆中的奶奶总是坐在堂屋里,一把蒲扇轻轻地拍着大腿“太公太婆从阴间到人间来了呀,天当然要凉喽。”说着,慈祥的面容就有了严肃,若有所思的表情里溢着她与亲人们团聚时的欣慰和温馨。我们不懂七月半的涵义,但从奶奶的表情里,小小的心灵里也就充满了对节日的憧憬和向往。

天一凉,空气中就凝聚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无形间,人们的神态和行为自觉不自觉地虔诚起来了。大家用门板在收拾得整洁的老堂屋里架好供桌,把按辈分写有太公太婆名字的木牌放在神龛上。伙伴们有事没事都要跑到老堂屋里,好奇地看着这些,不停地向奶奶问这问那。最令我们欢欣的是,家家户户除了准备好香火、鞭炮、纸钱等用品外,还有各种各样我们喜爱吃的糖果。但大人们说,要给太公太婆先吃的,如果你先吃了,对太公太婆就没有孝心了呀。于是,我们只好忍着,盼望着七月半的早点到来。

到七月十一的傍晚,全村的大人小孩都站在村头迎接太公太婆。震耳的鞭炮声从村头一直响到老堂屋里,伯母婶子们用四方木盘装着九碟糖果摆放于供桌上,再点上蜡烛,燃上高香。在长辈们的带领下,我们一一鞠躬许愿。然后大家围聚在奶奶身边,亲热地聊着家常,仿佛太公太婆真的坐在供桌前慈祥地望着大家,仿佛平日里日思夜想的亲人就在眼前端详着自己。在大人们的感染下,伙伴们也收敛规矩了许多,整个村子都沉浸在祥和肃穆的氛围中。祭祀完后,我们总能得到大人们赏给我们的糖果。

从十二日早餐开始,各家轮流祭饭,晚上再一起祭果品,节日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十五日。大人们告诫我们,这四天期间,不要随便出家门,在路上行走要小心,千万不要被鬼撞到。看到蛇蛙蝶鸟绝对不能打死,甚至还得恭敬祭拜,大人说这些东西极有可能是祖先变的。小孩子还会被大人教育不要坐在门槛上或靠在大门边,以免挡住太公太婆进出的道路。

祭饭时,把两张八仙桌并成一张大桌,摆上十个菜,荤菜和素菜分开,因为有的太公太婆吃素。然后点上油灯,敲三下钟,让先祖们享用。大人告诫孩子站在旁边,毕恭毕敬,不许吵闹、不许多说话。酒过三巡后,把酒洒向地下,再盛饭,此时倒酒装饭动作要谨慎,千万不能碰到或移动凳子,这是对祖先大不敬。祭祀完了,人们才把饭菜带回家享用。因为祖先们用过了,大家都说饭菜的味道淡了。但大人说,太公太婆们吃过的东西,小孩子吃了不会肚子痛。

七月十五这天,太公太婆们要回去了,全村的人又忙碌开了。置办中午的祭饭,把糯米磨成粉,做成糯米团以祭祀。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把糯米粉一点点地捏成各种小动物的样子,在动物的眼睛里放上黑豆,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蒸熟的糯米团摆在供桌上,总能得到全村人的赞赏。那时侯,我跟在心灵手巧的母亲后面,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吃不完的糯米团,母亲就把它们炸得香喷喷的,可以充当我们几天的零食。

晚上,村里人都聚在村头,烧纸钱放鞭炮送太公太婆。伙伴们在晒谷场上追逐嬉戏玩耍,直到纸钱烧完,各家大人催得紧,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如今,我们长大了,当我们真正懂得七月半的涵义时,奶奶却离开我们多年了,不久,母亲也匆匆地走了,七月半里再也见不到奶奶慈祥的面容,吃不到母亲可爱的动物糯米团了。奶奶和母亲又成了我们祭祀的对象,时间似乎在和我们开着大大的玩笑。

光阴去得匆匆,太匆匆!

今日天真嬉闹的孩子们就如同昨日的我们,而今日的前辈明日又在哪里呢?望着神龛木牌上一个个新添的名字,心情是难言的沉重。

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长大了,蓦然回首,却发现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地少了,生命的过程仿佛就是在经历一个一个亲人离去的痛苦过程。

于是我们想念亲人,我们需要这样的一个节日寻求内心的慰藉。

而在这样的节日中,我们会比平时更多的注意到父辈们的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我们会在他们专心致志敲打纸钱时发现他们的动作不再有了往年的干脆利落;在他们专注虔诚地用木条小心翼翼地掀松纸钱包下的稻草时,意识到他们沧桑的脸和不再矫健的身躯。于是,我们在称呼他们时声音便温柔了许多,眼神里的关爱和担忧也多了。浓浓的亲情在孝心中酝酿,如同那晚夜深人静后弥漫在整个村子里及村子上空久久不肯离去的纸钱和着的稻草香。

河边的老樟树

河边的老樟树,有多老呢?

我的父辈祖辈都说,从见到它的时候,它就在那里,就那样老了。

三四人合抱的树干,树皮皲裂,青苔斑斑,还有孩子们刮下的瘢痕。树兜有个大洞,孩子们钻进树洞,从靠河边的洞口里出来。那里,水土流失,树根伸向空中,又成了他们玩单杠双杆的游乐场所。

背河这边的树根,沿着地表延伸,很远很远。有些露出地面,人们坐下休息,时间久了,成了光滑顺溜的木凳。

地面,疏朗地长些杂草,间有樟树叶,树籽。抬头,庞大的树冠,密密麻麻的枝叶,遮天蔽日,果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河这边,地势平坦,土壤肥沃,人口密集;河那边,山连着山,人烟稀少。河这边的人,撑船去河那边种田作土砍柴。

农忙时节,去河那边劳作的人,络绎不绝。渡船来来回回,一拨又一拨的人,聚在树下,等船,闲聊。国家大事,奇闻异事,红白喜事,无所不谈,树下成了新闻发布会。有时,也会讲些笑话,彼此间开些玩笑,不时爆出笑声,这个时节,树下,是最热闹的。

从河那边回来的人,劳作了大半天,还挑着重重的担子,下了船,走过沙滩,一步一个深印。烈日炎炎下,汗从额上流到眼里,再一滴一滴落到沙上。还要爬上长长的坡,一步一步,艰难跋涉,跋涉,终于到树下,扔下担子,一屁股坐下,躺倒在树根上。幸福就是这么简单,放下担子,放下重负,能在阴凉的大树下休息。

樟树,成了人们身心的依靠和慰藉。

据说,树有了一米高就有了灵气。而上百年的老树,则成了精。的确,有人把树当成神了,初一十五,树下总有烧过纸钱的痕迹。人们在树下谈论它的时候,眼神是敬仰虔诚的。方圆百里,谁家有小儿夜里啼哭不止,就写来顺口溜张贴在大树干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叫夜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来到树下的人,一念,即笑,来的人多,念的人也多,也不知道那孩子夜里还会不会啼哭。总之,树,成了人们的信仰和精神支柱。

每年端午节前后,是涨大水高峰时期。祖辈们说,如果河水漫过了树根,那么水就会进屋。记忆中,还从来没见过大水进屋。涨的最大的一次,村里人除了几个老人,都赶了猪牛,离开村子,到虎踞山上学校里过夜。第二天回家,一切安然。奶奶说,水进了村前的坪里,正欲进屋,就开始退了。村前还留下大水流过的痕迹,真是有惊无险。村里人说,是大树保佑了大家。

千年洣水悠悠,百年老树巍巍,多少春夏秋冬,多少风雨雷霆,彼此相守相望,护佑着这方百姓。在人们心目中,树已不是树,而是神。

如今,有多少年没去河边了?年轻人都去外地打工了,河那边的田土都已荒芜。机动船代替了渡船,几艘挖沙船把河边挖得面目全非。千年洣水,依旧悠悠,只是那棵老樟树,瘦了,更老了,伸向空中的树枝,有点荒凉寂寞。

也或许,树并不荒凉寂寞,境由心生,寂寞的是人心。而树早已惯看春花秋月,不管人气滋润与否,它一直守在这里,只是遵循着生命的规律,用它不变的姿势,完成一生的守候。

记忆中的美味豆腐

真的,我再也没有吃到儿时家乡那样美味的豆腐了。

那是怎样一种美味呢?

印象里,吃得最多的是父亲的水煮豆腐。烹调很简单,把豆腐对角切成薄薄的三角形,放入加好盐辣椒灰的沸水中,两三分钟后,放点葱酱油就可以了。

每一次,当饭菜上桌,父亲总是情不自禁地夹上一两块,在空中弹几下,那薄薄的豆腐顺势波浪式地动几下,并不断裂。父亲说,瞧,再怎么弹,也不会断裂,这就是焦氏豆腐,这才是真正的豆腐。然后他满含深情,放入口中,抿几下,一副陶醉的样子。我们迫不及待地,也夹上一两片豆腐,送入口中,只觉清嫩柔滑,一丝淡淡的清鲜,合着淡淡的香气滋润着我们的心。

美味的豆腐,来自邻村的一户焦姓人家,大家称作坊主为焦师傅。焦师傅三十五岁左右,高大微胖,四方脸,面容慈祥平和。他的母亲,爱做针线活,做一些布鞋绣花鞋,摆在门口,人们爱不惜手,纷纷买去。

焦师傅遗传了母亲的心灵手巧,制作豆腐,颇有天分。在搞集体的年代,方圆几个村,只有焦师傅被允许作豆腐。当然,钱归公家,焦师傅做工一天,就记上一天的工分。

记得很多早晨,母亲要去河那边劳作,嘱咐我去买豆腐。我端了碗,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焦师傅的家,他家已经围了一圈圈的人了。大家一个个伸长脖子,巴巴地等着焦师傅的豆腐。

家乡人有句俗话:世上有三苦,打铁挖土磨豆腐。由此可见,作豆腐绝不是轻巧活,程序繁琐,费时耗力,还有一定的技术含量。

制作豆腐,家乡人称为作豆腐。一个“作”字,用的妙趣横生。与作文的“作”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谋篇,布局,衔接,文字的打磨。而作豆腐呢,是要经历泡豆、磨豆、筛浆、熬浆、点浆、收浆、压榨等诸多程序,劳心费力,才有“作”好的豆腐。

旁观的人,也有去帮忙磨豆。一人用大勺子往磨眼里添豆子,两人推磨,得用上大半天时间。

焦师傅宽厚的身影,在作坊里转来转去。他将磨好的豆汁、豆渣用清水稀释后,盛入“包单”中,捶打搓揉,沥汁除渣。豆渣,也是一道佳肴。

焦师傅做这些,面容总是平静,心境非常平和,仿佛那不是干活,而是陶醉在一门艺术之中。那厚实的身影,那淡定的姿势,那娴熟的手法,和豆腐作坊融合的和谐自然,旁观的人默默伫立,看着也是一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