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2)
但是韦德并没有离开,他躲到了走廊的门帘后面,因为他不完全相信她的话,她说男孩子令人讨厌,这话很刺耳,因为他一直努力做个好孩子。半个小时后,媚兰姑妈匆匆走下楼梯,苍白的脸色显得很疲倦,然而脸上却又带着微笑,她一眼就看到了帘子后面这张可怜的小脸,不由大吃一惊,平时媚兰姑妈总是对他很有耐心,从不像妈妈那样说:“别来烦我,我有急事要干。”或者是“走开,韦德,我正忙着呢!”
可是今天媚兰姑妈却说:“韦德,你太顽皮了,为什么不呆在皮蒂姑婆那儿呢?”
“妈妈是不是要死了?”
“天啦,韦德,怎么会呢!别像个傻孩子一样,”接着又温和地说,“刚才米德大夫给妈妈送来了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是个很可爱的小妹妹,你可以逗她玩呢!要是你乖的话,今晚就能见到她了。现在出去玩吧,别在屋子里闹了。”
韦德走进了静悄悄的餐厅,觉得他那一方面本来就不稳定的小天地更加发生动摇,今天的阳光非常灿烂,可是大人们的活动那么奇怪,竟然不让一个有心事的小男孩找到容身之处!他在窗台上坐了下来,发现阳光下一个盒子里种着秋海棠,于是凑近叶片咬了一口,谁知一阵火辣,辣得他连眼泪都掉下来了,他就索性哭了起来,妈妈快死了,没人来关心他,所有的人都围着一个新来的小娃娃转个不停——而且是个女孩子。韦德对小娃娃不感兴趣,更不用说女孩子了。他熟悉的小女孩只有一个,那就是爱拉,可是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做出什么值得他尊敬和喜欢的事情。
过了好长时间,米德大夫和瑞德一同下楼来了,站在走廊中低声交谈,大夫走了以后,瑞德快步来到餐厅里,拿到酒瓶倒了满满一大杯酒,这时他才看见韦德。韦德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估计又要挨骂了,说他顽皮要送他回皮蒂姑婆家。然而瑞德却冲着他笑了,韦德从未见他这么笑过,没见过他这么高兴,于是他的胆子也大了,一跃跳下了窗台,朝着瑞德走去。
“你有了一个小妹妹,”瑞德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说,“我敢说,你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妹妹。怎么,你为什么哭啦?”
“妈妈——”
“你妈妈正在美美地大吃一顿,有鸡肉、米饭、肉汤和咖啡。过一会儿,我们还要给她做一点冰淇淋,要是你也想要,可以吃上两盘。我还会让你去看小妹妹的。”
这时韦德放心了,可是却又感到浑身无力,他想说句客气话欢迎这位小妹妹,可却是办不到。大家都在关心这个小孩,谁也不再关心他了,甚至媚兰姑妈,瑞德伯伯也不例外。
“瑞德伯伯,”他说,“比起男孩子来,大家更喜欢女孩子,是吗?”
瑞德放下手中的酒杯,认真地看了看这张小脸,立刻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不能这么说,”他比较严肃地回答,好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只不过女孩子比男孩子更容易添麻烦,大家对于麻烦事多的孩子,总爱更加操心而已。”
“嬷嬷刚才说,男孩子让人讨厌。”
“哦,嬷嬷刚才心情不好,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瑞德伯伯,你本来是不是很想要个男孩,不想要个女孩呢?”韦德有所期待地问。
“不是,”瑞德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看到韦德的头低了下去,又接着说,“你瞧,我已经有了一个男孩,还要男孩干什么?”
“有了?”韦德惊讶得张大嘴巴问,“在哪里?”
“就在眼前呀!”瑞德一把抱起了韦德,放在自己的膝上,“有你这个男孩,我就已经足够了。”
顿时,韦德的心头涌上了一种安全感与幸福感,感动得几乎要哭了。他觉得喉咙里堵得慌,硬是把眼泪熬住,把头靠在了瑞德胸前。
“你是我的男孩,是吗?”
“可是—可是一个人能是两个人的孩子吗?”韦德问。两种感情在他心里冲突着,他一方面忠于从未见面的父亲,另一方面又爱着如此体贴他的继父。
“能的,”瑞德肯定地说,“就像你既是你妈妈的孩子,又是媚兰姑妈的孩子。”
韦德琢磨了这句话的意思,悟出了其中的涵义。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在瑞德怀里扭动起来。
“你知道小孩子的心思吗,瑞德伯伯?”
瑞德黝黑的脸沉了下来,脸色变得有些沉痛和严肃,嘴唇绷得紧紧的。
“是的,”他用痛苦的声音说,“我知道小孩的心思。”
这时韦德又有些害怕起来,害怕之中又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妒忌。因为瑞德伯伯此刻心里所想的肯定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你还有别的男孩吗?”
瑞德把他放在了地板上。
“我想喝杯酒,你也来喝一点,韦德。这是你第一次喝酒,为你的新妹妹干一杯。”
“你可有别的——”韦德只说了一半,接着就看见瑞德伸手去拿装着葡萄酒的大酒瓶,意识到要和成年人一起喝酒了,兴奋得也忘了追问下去。
“哦,我不能喝,瑞德伯伯!我答应过媚兰姑妈,在我大学毕业以前决不喝酒,到时候她会奖给我一块表的。”
“那我再给你配上一条链子,要是你喜欢的话,就把我现在用的这一条给你。”瑞德说着,又笑了起来,“媚兰姑妈做的很对。但是她指的是烈酒,而不是葡萄酒。孩子,你要学会像上等人一样喝酒,现在就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
瑞德拿起玻璃瓶,很熟练地用白水把葡萄酒冲淡,等到微微呈现一点红色时,把杯子递给了韦德,这时候,嬷嬷也走进餐厅,她已经换上了平时只有星期日才穿的盛装,围裙和头巾也是焕然一新,整整齐齐。她一摇一摆地蹒跚而行,衣裙里不时发出丝绸的沙沙之声。她脸上焦虑不安的神情一扫而空,咧着一张几乎掉光了牙的嘴,笑得十分开心。
“恭喜你了,瑞德先生!”她说。
韦德已把酒杯凑到唇边,这时不禁一愣停住了。他知道嬷嬷一向不喜欢他这个继父,总是称呼他“巴特勒船长”,一成不变。她在他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冷冰冰的庄重神色。可是现在,她竟然笑嘻嘻地称他为“瑞德先生”,今天一切都乱套了!
“我想,你是要喝点莱姆酒,而不是红葡萄酒吧,”瑞德说着,就伸手从酒橱中拿出一个矮瓶子,“我的女儿非常漂亮,嬷嬷,是不是?”
“当然漂亮。”嬷嬷一边回答,一边抿着嘴唇把酒接了过来。
“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吗?”
“哦,斯佳小姐生下来的时候,差不多也一样漂亮。”
“再喝一杯,嬷嬷。还有,”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变得严厉起来,可是他的眼睛却是一眨一眨的,“我听见啷啷的声音,那是什么?”
“天啊!瑞德先生,那没什么,只不过是我的绸子衬裙。”嬷嬷格格地笑着,还不住地扭动身体,连宽厚的上身也跟着抖动起来。
“只是你的衬裙?我不信。听起来就像是树叶的沙沙声。把它拉起来,让我看看啊!”
“瑞德先生,你真坏!哦,天哪!”
嬷嬷轻轻叫了一声,往后退了退,在一码远的地方稍稍将衣裙拉起了几英寸,露出了红绸衬裙的褶边。
“这衬裙搁了这么久你才穿啊。”瑞德小声地咕哝,但是他的那双黑眼睛却流露出活泼的笑意。
“是啊,放的时间太长了。”
接下来说的话,韦德可就听不懂了。
“不再是套着马鞍的骡子了?”
“瑞德先生,斯佳小姐真坏,怎么连这样的话也告诉你了,你不会记恨我这个黑老太婆吧?”
“不会,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再喝一杯吧,嬷嬷,把这一瓶都喝了。来,韦德,让我们干一杯。”
“为妹妹干杯!”韦德大声说,然后便咕嘟一饮而尽。他喝得太快,以至于呛得又是咳嗽又是打嗝儿。两个大人哈哈大笑,连忙替他抹胸捶背。
自从有了这个女儿之后,瑞德的行为举止真让人觉得古怪。这就影响了人们已经形成的许多看法,而这些看法已成定局,全城的人包括斯佳也不愿轻易放弃。谁能想到他会当众炫耀做父亲的光荣,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何况第一胎不是个儿子,而是个女儿,这本身就不怎么光彩。
然而他的当上父亲的新鲜感,却似乎迟迟不会消散,这不免使得有些女人暗中羡慕,他们的丈夫在孩子尚未洗礼之前,就不再那么重视了,认为生儿育女本是理所当然的。而他走在街上,却是逢人就说自己的女儿又有了什么奇迹般的进步,甚至开头都不讲上一句客套话:“我知道人人都以为自己的孩子很聪明,然而……”他认为自己的女儿非常出众,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可比,并且逢人就讲。一个新来的女仆喂了婴儿一点点肥肉,引起了头一次腹痛,而瑞德对这件小事处理简直让有经验的父母笑掉了大牙,他连忙请来了米德大夫和另外两名大夫进行会诊,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拦住他,没有用马鞭抽打那个可怜的女仆。女仆被辞退了,接着又走马灯似地一连换了几个女仆,时间最长的也只呆了一个星期。这些女仆们也实在无能为力,满足不了瑞德定下的苛刻条件。
对于这些来来去去的女仆,嬷嬷也都看不顺眼。她忌妒那些新来的黑人女仆,认为没有理由在她照顾韦德和爱拉的同时,不能再照顾小婴儿。然而嬷嬷年纪大了,心脏病使她行动更加迟缓,这些是明摆着的事实,可瑞德没有勇气以此为理由另外雇人,只有对她说,像他这种地位的人不能只有一个女仆,太不体面了,他想再雇两人打打杂,由她来做头儿。对于这种想法,嬷嬷十分理解,家里再多几个仆人的话,不仅瑞德更加体面,她自己也添了光彩。但是她语气坚定地对瑞德说,决不能让那些不像样的自由黑人来照顾孩子。于是瑞德只得派人到塔拉庄园把普里茜接来,他知道她有很多缺点,但毕竟是个家奴。彼得大叔还推荐了一个侄孙女,名叫卢尔,是皮蒂姑妈一个表亲家的女奴。
斯佳还没能够下床活动的时候,就发现瑞德过多地关注起这个孩子来。看到他当着客人的面炫耀自己的女儿,斯佳就会感觉有些不快,觉得有些难为情。做父亲的喜欢自己的孩子,本来无可非议,但像这样无所掩饰地表露自己的父爱,未免缺少点男子汉气概。最起码他应该像别的男人那样,态度随和一点。
“你简直是当众出丑,”她有些气恼地说,“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
“不明白,嗯,你是不会明白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她是第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人。”
“她也是属于我的。”
“不,你有另外两个孩子,她是我的。”
“见鬼!”斯佳说,“孩子是我生的,不是吗?再说,亲爱的,我也是属于你的呀!”
瑞德的眼光越过孩子乌黑的头发,落到斯佳身上,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
“是吗,亲爱的?”
这些天来,他们之间动辄就发生争吵。这时媚兰走了进来,阻止了这场即将触发的争吵。斯佳强忍着心中的怒气,看着瑞德手中的孩子由媚兰抱过去。他们已商定好了,给孩子取名为欧仁妮?维多利亚(前者是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的皇后,后者为英国女王)。但是这天下午媚兰无意中取了个名字,后来就定了下来,正如大家一直称呼皮蒂姑妈,谁也不记得她原名叫做莎拉?简了。
事情是这样的,媚兰抱过了孩子之后,瑞德俯身看着她说:“她的眼睛将来准是豆绿色的。”
“才不是呢,”媚兰气愤地反驳说,她忘了斯佳的眼睛差不多也这个颜色。“将来准是蓝色的,和奥哈拉先生一样,蓝湛湛的——就像美丽的蓝旗(美国南北战争中南方政府的国旗)一样蓝。”
“好吧,那就叫邦妮?布卢?巴特勒吧,就是美丽的蓝色。”瑞德笑着说。他又从媚兰手中接过了孩子,更加仔细端端祥着那双小眼睛。从此孩子就叫做邦妮,后来连她的父母也忘了,当初曾以一位皇后和一位女王的名字为她取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