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3)
皮蒂喋喋不休地说下去，仿佛好不容易才抓住一个愿当听众的孩子一样。她说共和党人在亚特兰大做了许多缺德事，造成了现在这种可怕的局面。其中最糟糕的就是他们向黑人灌输了可怕的思想。
“亲爱的，让黑人参加投票选举!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尽管——我是这样想的——彼得大叔比我所见过的任何共和党人都要清醒，都要有礼貌。当然，像彼得大叔这样有教养的人是不会想去参加选举的。可是，这种思想就足以使黑人忘了根本，况且他们中间有些本来就是那么粗俗。天黑以后在大街上走是有生命危险的，即使在大白天那些黑鬼也敢把姑娘挤到路边的泥泞中去。而且，如果有人表示不满，他们就会逮捕他，以致——亲爱的，我跟你说过了吗?巴特勒船长被抓进监狱去了。”
“瑞德?巴特勒?”
尽管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斯佳也已心满意足了，毕竟她还没提到瑞德，皮蒂就主动谈起他来。这可以省去一些麻烦。
“是的，一点不假!”皮蒂激动得两颊发红，腰也挺直了。“他因为杀了个黑人就被抓起来，拿不准还要判死刑呢?”
斯佳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两眼呆呆地望着这个胖老太太。皮蒂还以为是自己所讲的事产生了效果呢!
“他们还没掌握确凿的证据，不过那个侮辱白人妇女的黑鬼确实被人杀了。北方佬大为恼火，而且最近还不时有一些气势汹汹的黑鬼被杀死，他们在巴特勒身上找不到证据，但正如米德大夫所说的，他们要找个替死鬼作示范，以儆效尤。米德大夫还认为要是他们真把他绞死了，北方佬倒是干了一桩好事，不过要是这样，我可不明白……要知道，巴特勒船长上周还来过，给我带了一只鹌鹑当礼物呢。他还问到你，说他在围城时期得罪过你，担心你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他要被关多久呢?”
“谁知道呢。大概一直待到执行绞刑那天吧。不过，说不定他们最终无法证实他的杀人罪，但是，对于北方佬来说，只要能逮住一个人判绞刑就够了，管他到底有没有罪呢。他们是愤怒极了——”皮蒂姑妈压着嗓子神秘地说，“——知道吗，那个三K党——你们乡下也有三K党吧?亲爱的，我相信一定会有的，只是你们姑娘家无法得知而已，艾希礼是不会跟你们说这个的——三K党人在晚上装成魔鬼的样子到处转悠，专找偷钱的提包党人和气势汹汹的黑鬼，有时只吓唬吓唬他们，警告他们赶快离开亚特兰大，要是他们不规矩，就用鞭子抽，并且，”——皮蒂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四周——“有时就把他们杀了，扔到容易发现的地方，还在上面作上个三K党的记号呢……所以北方佬极为气恼，决心来个杀一儆百……不过听休?埃尔辛说，北方佬认为巴特勒船长知道那金钱的下落，只是不说而已，他们正在想办法让他说出来，所以目前他们还不至于把他绞死。”
“那金钱?”
“你还不知道吗?我在信中告诉过你呀。亲爱的，你在塔拉真闭塞，不应该呀!巴特勒船长回来时轰动了整个城，他驾着华丽的马车，兜里装满了钞票，而我们大家正愁没米下锅呢!真把人气炸了，一个常说联盟政府坏话的老投机商竟有那么多钱，而我们却一无所有。每个人都急于知道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但谁也不敢去问他——只有我敢，他却只笑着说：‘都是正正当当得来的，这你尽管放心。’要想从他嘴里掏点正经东西可不容易!”
“但是，他的钱是跑封锁线挣到的……”
“当然，宝贝，但那只是一部分，比起他真正拥有的那笔钱，那仅是海水中的一滴。每个人，包括北方佬，都相信他得到了联盟政府藏在某个地方的成百万的金元。”
“成百万的——金元?”斯佳确实有点惊愕了。
“嗯，亲爱的，你想咱们联盟政府的黄金都到哪去了呢?肯定是到某些人手中了，巴特勒就是其中的一个。北方佬本以为是戴维斯总统把这批金元带走了，但当他们抓到这个老家伙时，发现他身无分文。战争结束时国库里空空的，因此大家认为是那些跑封锁的商人得到了这笔钱。”
“成百万的金元?可怎么……”
“巴特勒船长不是运了好几千包棉花到英国和纳索去卖吗?”皮蒂大为得意，“不只是他自己的棉花，大部分是政府的!你也清楚战时把棉花运到英国是怎么回事。你开价多少就是多少呀!他是个自由经纪人，替政府卖出棉花，再用得到的钱买回军火。当后来封锁越来越紧时，他就无法把军火运回来了。这时他就当然不会把卖棉花的钱都买成军火，而是由他和其他一些商人把钱存进英国的银行里，等待封锁放松后再用。你别指望他们存钱时会用联盟政府的名义，他们把钱存到自己名下，至今可能还在那里呢……战败后，大家都议论那帮跑封锁的黑心家伙。北方佬也一定是听信了这种传闻，才以杀害黑人的罪名逮捕了巴特勒船长。他们正在逼他说出那笔钱的下落呢。你也知道，联盟政府的所有财产都归北方佬了——至少北方佬是这么想的，但巴特勒坚持他什么也不知道……米德大夫说北方佬还是要绞死他的，只是绞刑未免太便宜这家伙了——啊，宝贝，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头晕了?我说的这些使你厌烦了吗?我知道他曾是你的一个追求者，但我想你早就把他搁到一边去了。从人品来说，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无赖……”
“他不是我的朋友，”斯佳强调说，“围城时期，你去了梅肯以后，我跟他吵了一架。现在他在哪儿呢?”
“就在公共广场那边的消防站。”
“消防站?”
皮蒂咯咯笑了起来。
“对，就在消防站，现在那里是一间军事监狱。北方佬驻扎在广场市政厅周围的营房里，消防站就在附近，巴特勒就被关在那里。噢，对了，斯佳，昨天我听到一件有关巴特勒的事——我忘了是谁告诉我的。你知道他最讲究修饰——一个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而他们把他关在消防站里，不准备让他洗澡，可他却坚持每天要洗一次澡。无奈他们只好把他从广场对面的小间里放出来，让他在广场上饮马槽里洗澡——北方佬全都在那一槽水里洗澡。但巴特勒不干，他说他宁愿保留自己那身南方人的污垢，也不愿去沾北方佬的污垢——”
斯佳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心中只有两个念头，那就是瑞德拥有很多钱，而他现在被关在牢里。他被关在监狱里并可能被绞死多少改变了事情的面貌，事实上是使事情稍稍明朗一点。至于瑞德要被判处绞刑，这点斯佳倒没多想，她只是需要钱。她对钱的需要实在太迫切，以致没有时间为他的生死操心了。而且，她多少也有些赞同米德大夫的看法——处绞刑太便宜他了。一个在两军对垒之际，不惜在深更半夜把一个女人独自扔在炮火横飞的大街上不管，只是为了投入一场已成败局的战斗的男人，活该被绞死……如果在他蹲监狱时她能设法同他结婚，而随后他被绞死，那成百万的金元就全是她的了，全归她一个人所有了。要是无法结婚呢，那她只要许诺在他获释后嫁给他，或者答应——啊，要怎样都行!——只要能从他那里得到钱就行。再说，要是他们把他绞死了，她就永远不用偿还了。
一想到北方佬的干预又要使她成为寡妇，她的想象力就活跃起来——成百万的金元啊!她可以把塔拉修复好，雇许多工人；她可以拥有漂亮的衣服和吃遍她想吃的一切；韦德会有足够的营养品使他那瘦弱的身子变得胖胖的，还会有家庭教师，以后上大学……再不用赤着脚长大成人，成为一个粗鄙的乡下穷光蛋；还可以雇一名医生照料爸爸；而艾希礼——她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做呢?
皮蒂的独白突然中断了，她询问着：“怎么啦，斯佳?”斯佳猛地从白日梦中惊醒，她看到嬷嬷双手拢在围裙底下，面带愠色，站在门道里。她不知道嬷嬷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听到了多少，但从她两眼的神色看，似乎她已明白了一切。
“我看斯佳小姐是累了，最好还是去休息吧。”
“我是累了，”斯佳站起身来，无奈地看着嬷嬷的双眼，“我恐怕还着凉了。姑妈，要是明天我不得不躺着休息一天，不和你一起看望邻居，你不会介意吧?我随时都可以去看望他们，尤其想去参加范妮明晚的婚礼。但如果我的感冒加重的话，我就去不了了。我想躺一天是最好的治疗方法。”
嬷嬷摸摸斯佳的手，看看她的脸色，斯佳的思绪突然低落下去，脸发白，身体微微发抖。
“你的手冷冰冰的，乖乖，快去躺下，我熬碗黄姜汤给你，再烧块热砖来好让你发发汗。”
“我太大意了，”胖老太太嚷道，从椅子上站起，拍拍斯佳的肩，“我只顾唠叨个没完，宝贝，明天你就全天躺着休息，我陪你闲聊——噢，不行!宝贝，我明天不能陪你，我已答应邦内尔太太了，她在患流感，她家的厨子也病倒了。嬷嬷，我很高兴你来这里，明天你得陪我过去，帮我的忙。”
嬷嬷一面催促斯佳爬上那段昏暗的楼梯，一面絮絮叨叨地埋怨着手凉啦，鞋太单薄啦，这倒使斯佳很得意。要是能消除嬷嬷的猜疑，并让她明天跟着皮蒂姑妈，那就更好了。那样她就可以到消防站去看望瑞德了。她在爬楼梯时听到隐隐的雷声，这雷声多么像围城时期的炮声啊，一想到这儿她就浑身发抖。也就是从这刻起，每听到雷声她就联想起战争和大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