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五七年春天的西雅图。母亲带两个月大的凯丽金外出,他被严严实实地包着,放进一个小推车,他的脸面罩在一片透明的纱中,朦朦胧胧,不知何去何从。他没有好奇,也没有思想,来到菩提树街的街头公园,他感觉在母亲的音调外多了那么多杂音,在母亲的奶香体味中多了那么多异味,他兴奋起来,他不喜欢嘈杂,他在小推车上“摇旗呐喊”,又招来几个女人围过来,他终于哭泣了——他第一次有一种回家的渴望。还好,母亲真唱起来了:“好了,好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他有了感觉,回家。他在母亲的怀里吸着丰盛的奶水,那样好吃,他感受着幸福。在幸福中他故意假哭几声——或说小孩子不作假,他是想锦上添花。还是母亲了解自己的孩子,于是她又用“好了,好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做他的催眠曲。这一首“好了,好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的旋律烙在他的心上。
生活的时空在扩大,回家的旋律萦绕着。
那天,凯丽金跨出人生重要的一步。他站在门口,发现一个非常漫长的走廊。长长的走廊像一个长长的洞,走廊的最后是一扇大窗户。他摇摇晃晃地走呀,走呀。这么长的距离对孩子来说,就是一次旅游,过了唐琼阿姨家,过了山姆大叔家,过了小朋友龙斯家,过了老咳嗽的汤姆大妈家——像走过一个个火车站月台那样隆重……终于到了大窗户跟前。外面是白色的天空,他无法攀上窗台,他将小鼻子贴在有些凉爽的瓷砖上,高高的窗户就像画册上的巴黎凯旋门一样高不可攀。
他在巴黎凯旋门旁有些茫茫然。
茫茫然使他想家,他问自己,我在哪里?我离开家多久了?他回头,望着长长的走廊,像深深的洞一样的走廊,他感觉离家是那样遥远,一时对自己没有了信心。
他哭起来。汤姆大妈咳嗽着,想送他回家,但凯丽金硬是不肯……最后不知谁将母亲叫来,于是他就在母亲的怀里——“坐飞机”回家。妈妈这样唱:“好了,好了,我们坐上飞机。好了,好了,我们坐上飞机。飞呀,飞呀……我们回家了!”
母亲带凯丽金去姥姥家做客,在姥姥家过夜。好几天后,他心里长出一个叫“思念”的藤蔓一样的植物,他眼花缭乱,自己家里的吊灯、衣橱、小茶几上的电话,甚至厨房里升起的白色蒸气,历历在目……并都进入回家的旋律,他对妈妈说:“我要回家。”心里的藤蔓生长,并缠着他。
在第四大街尽头的海特公园,他望着、听着那漂亮的音乐喷泉,他想永远拥有音乐喷泉,不想回家。父亲母亲生气地走了,他回头,忽然看见厨房里升起的白色蒸气,他迅速向“白色蒸气”跑去——他被这“白色蒸气”征服了。他知道回家,不管外边多么吸引他!凯丽金像许多男子汉一样反抗过,但在回家面前,他无法超越这个神圣的底线。《回家》旋律中有一段反叛的音调,但温暖的家的呼唤永远是主旋律!
一九八三年,凯丽金成为一名独立的萨克斯手,并先后发表了《CityLights》(城市之光,一九八三)《G Force》(力量,一九八四)和《Gravity》(重力,一九八五)等三张专辑,初步确立了他新锐萨克斯手的地位。
从此,他走出家门,走得更远。
一天晚上,凯丽金凌晨三点才回家。“母亲一定会狠狠地斥责我!”他想。
大厅的灯光里,一开门,母亲给他一个微笑。他忽然觉得窗外夜色中晴空朗朗。他拥抱一下母亲,说一声“对不起”,然后立刻打开装萨克斯管的盒子,心里升腾起的旋律逼着他不停地呼吸……
十几年过去了。夜深了,凯丽金从遥远的西部归来,老母亲一直等着他。母亲在听萨克斯王子凯丽金的《回家》。透明的玻璃缸里的热带鱼也在听着,他坐下来听着,他有点感伤地回忆,觉得自己傻傻的,忘了这是自己的乐曲融化在空气里,荡气回肠。母亲和他在乐曲中静静地坐着,听着。
乐曲一直反复地播放着,此时,凌晨三点——
门再一次打开,父亲也回家了。母亲笑着,不知问父亲,还是问凯丽金:“男人从什么岁数起可以凌晨三点回家?”
父亲与凯丽金齐声回答:二十岁!
父亲记得是二十岁那年将凯丽金的母亲带回家。凯丽金记得就是二十岁的一天,凌晨三点,等待他的母亲的微笑,激发他创作了《回家》。从此,世界上有了一位蓄着长发、有着柔和笑容的凯丽金。
所以凯丽金总是告诉全世界:凌晨三点听萨克斯《回家》的人,他心里一辈子都奏着回家的旋律。
一封伟大的家书
◎文/红琥珀
这确实是一封伟大的家书,它竟让从事教育多年的基层教师——“我”开始反思当前教育的一些弊端与不足!
我散步后回到宿舍,老远就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蹲在门口,我不由得心头发毛,后退了一步,大声地问:“谁?”黑影立刻站了起来,走到路灯下,笑着说:“陈老师,是我。”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村里人都称作蒋二婶的中年妇女。
我笑着走了过去,“呵呵,吓了我一跳。”“陈老师,这是我家自己种的雪梨,给您尝尝。”她举起手中一个大篮子,里面满满装着梨,个个都有菠萝那么大。“那哪行!谢谢你,拿回去,我可不能收。”她又走近一步,和我面对面站着,哀求着说:“陈老师,您好歹得收着。我还有事儿找您帮忙呢。”“进屋说话吧,忙好帮,水果拿走。”
“陈老师,我想请您帮我写封信,给我儿子的。”她把篮子放在我的写字台上,不好意思地说,“我勉强识得几个字,简单的信能写。这次要讲的东西多了,怕说不清。”
“没事儿,你说,我来替你写。”我拉开抽屉拿出几张信纸。
“是这样的,我儿子在福州大学读书。”
“对,我听说过的,去年全乡的状元郎。”
她立即开心地笑了起来,“对啊。您也知道了。他昨天给我来信说,吃不惯学校的菜,就想吃点儿辣的。我想啊,这娃回来一趟也不容易,车费贵啊。我和他爸就寻思着,给他寄点辣椒粉去,菜或者是面条里放些,味道就好点儿。”
“嗯,对。想得真周全。”
“陈老师,你说这孩子出门在外的,做爹妈的也就在这上面能尽点力了不是?”
“那好,你说我写吧。”
她轻咳一声,凝视着面前的一瓶墨水,说:“进儿,你的来信收到了。出了省,饮食口味有不同也是正常的,你爸让我给你寄点辣椒粉来,又怕你不会用,就请陈老师代我们写封信来给你说说。”
我笑着摇手,“不用说这个。有什么话我直接写就行了。”
她捂着嘴乐了,“哦。不写这个啊,好。”
“我是买的最好的辣椒来磨成的面子。特别辣,你一次别放太多,要不然那些暗疮又要长出来了。辣椒粉别靠近水汽,得放在干燥通风的地方,要不就容易发霉。你上次说你们寝室的同学买了电炒锅,那最好就把它做成油辣子,保存的时间就长得多了。”
“还得教他做油辣子吧?”我笑道,“他会吗?”
“这孩子在家时我从没让他干过家务,都让他一心念书的。”她把椅子拉近点。“可不,还真得教教他。”
“把油倒进锅里,哎,锅里可别有水,要不油溅起来会烫伤的。看到油冒大气了,就关火,等油冷一点再倒进辣椒粉里,烫了的话辣子就全糊了,一点辣味也没有。哦还有,可不能用玻璃的陶瓷来装,热油一下去就裂了。”
“呵呵,说得这么详细他一定会了。”
她突然站起来,“哎呀,陈老师,还得加一句,我这孩子最马大哈了,他别烧着油就跑掉了,那燃起来可不是小事!”她紧张得两只手互相扭着,好像看到锅里的油烧着了。
“好,我写。”
“还跟他说,同学有爱吃辣子的就分一些给他们,完了我再寄。”她微笑着掠了掠头发,坐了下来。
“唉!”她皱起眉头,“他爸前几天干活踩到块碎玻璃,刚好伤到脚心,这不,一步也动不了呢。算了,还是不要对他说,白担心。”
我点点头。
“还有,”她叹口气,“寒假里他跟他爸说,他在和学生会一个女同学谈对象,他爸当时就问,你跟人家说你的家庭情况没有,咱家这么穷。他一听这话,脸子一拉就把他爸一个人撂那儿理也不理了。”她抬起眼睛来,“陈老师,您跟他说,可别哄人家闺女,咱是咋状况就咋说。再说了,我也不太赞成他在大学里谈朋友的,男人没事业怎么立得起家来?您说是吧陈老师?”
“孩子大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只能把道理给他讲清,他自己会思考的。”
“哎,对。您说得有理。”
“还有什么要说吗?”
“没什么了,就说我们一切都好,叫他好好读书,不要挂念。”
我飞快地在另一张信纸上重写了一遍。“好了,我念给你听听,看行不?”
“进儿:来信已收到。家中一切均好,勿念。你说在学校饮食不习惯,正是在家事事好,出门时时难。但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也应当学会忍耐适应。我特意买了最好的辣椒磨成辣椒粉给你寄来,可在菜肴或面条里添加少许,以解思乡之情。你可与同学分享,吃完了来信告之,我又再寄来。辣椒粉应当存放在干燥通风之处,切勿靠近水汽,否则易霉变。上次你说室友有一只电炒锅,那最好将辣椒粉做成油辣子便于保存。具体制作方法是:将油倒入干锅,油热至大气腾腾时便可关火,待油稍冷之后再倒入辣椒粉中,搅拌即可。但要注意两点:一是不可用玻璃器皿或陶瓷餐具盛放,油热易裂。二是烧油期间不可离人,恐酿成火灾,慎之!另外,上次你和父亲所说你与女同学恋爱一事,妈妈希望你多以诚意示人,真心换真情。丈夫立于世,当立志立业然后方可立家。享受一份感情的背后,更需要的是勇敢地承担起责任。”
我顿了一顿,说:“最后的落款是,你的母亲。二零零四年四月六日。这样行吗?”
她站起来拉住我的手,“陈老师,您写得太好了!叫我咋说……”她掏出手绢儿擦了擦眼睛。
“没什么。你们做父母的太令人感动了。”我将信纸叠好交给她。“以后要写什么来找我,没关系的。”
她连声道谢着向门外走去。
“哎,梨……”
“您千万别看不起。您平时教娃娃们太辛苦了。”
我的手机响了,她趁机把我的门掩上走了。
“喂,星啊?”
“是我。有什么事?”我笑了,男朋友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电话聊天的。
“没事不能找你?咳,别说,真有事。上次我找教育局的张科,他说你们这种支教的要调地方还没有先例,很难办。我怕你泄气,一直没敢告诉你的。”
“没关系。我不想走了。”
“星,你别说气话呀,听我说完嘛。我叫我爸找了王总去疏通,这次估计能行。”
“别去找了。真的,我想通了。我一定要在梨花村待够这一年,好好教一批娃娃。他们需要的不光是知识。”
“你怎么了?谁给你刺激了?”
“我刚刚写了一封伟大的家书,一封母亲给儿子的信。你想听吗?……”我拿着手机走出门去。朦胧的星光下,四处正散发着田野的芳香。
远去了,母亲放飞的手
◎文/刘心武
“自己的事要尽量自己独立解决”——这是真正“会”爱孩子的母亲赠给孩子的伟大礼物,让人受用一生。
从一九五○年到一九五九年,我八岁到十七岁。家里平时就我和母亲两人。回忆那十年的生活,母亲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对我的哺育,都是非同寻常的。
物质上,母亲极不重视穿着,对我亦然,有得穿就行了;用的,如家具,也十分粗陋。但在吃上,那可就非同小可了,母亲做得一手极地道的四川菜,且不说她能独立做出一桌宴席,令父亲的那些见过大世面的朋友交口称赞,就是她平日不停歇地轮番制作的四川腊肠、腊肉等,也足以叫邻居们喷啧称奇。有人就对我发出警告:“你将来离开了家,看你怎么吃得惯啊!”但是母亲几乎不给我买糖果之类的零食,偶尔看见我吃果丹皮、关东糖之类的零食,她总是要数落我一顿。母亲坚信,一个人只要吃好三顿正经饭,便可健康长寿,并且那话里话外,似乎还传递着这样的信念:人只有吃“正经饭”才行得正,吃零嘴意味道德开始滑落——当然很多年以后,我才能将所意会到的,整理为这样的文句。
母亲在饮食上如此令邻居们吃惊,被一致认为对我的“娇惯”和“溺爱”。但跟着还有令邻居们吃惊的事。那就是我家是大院中有名的邮件大户。如果那几十种报刊都是我父亲订的,当然也不稀奇,但我父亲其实只订了一份《人民日报》,其余的竟都是为我订的。就有邻居大妈不解地问我母亲:“你怎么那么舍得为儿子花钱啊!你看你,自己穿得这么破旧,家里连套沙发椅也不置!”母亲回答得很坦然:“他喜欢啊!这个爱好,尽着他吧!”
一九五九年,我被北京师范专科学校录取,勉勉强强地去报了到。我感到“不幸的万幸”是,这所学校就在市内,因此我觉得还可以大体上保持和上高中差不多的生活方式——晚上回家吃饭和睡觉。我满以为,母亲会纵容我“依然如故”地那样生活。但是她却给我准备了铺盖卷和箱子,显示出她丝毫没有犹豫过。母亲不仅把我“推”到了学校,而且,也不再为我负担那些报刊的订费,我只能充分地利用学校的阅览室和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