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布谷鸟原创小说系列:观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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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经历不丹(17)

西藏是莲花生大师出生之地吗?我好奇于他的出处。

不是。多吉说,莲花生大师的出生地在印度西方邬丈那国,也就是今天的巴基斯坦。

那他为何是从西藏骑虎而来,而不是从印度或者巴基斯坦?

多吉说,莲花生大师在到达不丹之前,应藏王之邀,前往西藏弘法,调伏了黑教,使藏民得以改宗正统藏传佛教。莲花生大师被认为是阿弥陀佛之意的化身,亲身示现不生不灭之真谛,把佛、法、僧完整的闻、思、修体系在西藏建立起来的最重要的导师,他是藏密的开基祖,也是藏传佛教中最令人尊重的祖师。受所有藏人敬爱,被称为“咕噜仁波切”。

他与莲花又有何关联呢?我发现我貌似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一些问题,皆只是与佛无关的极浅薄的题外话。我对佛的世界所知甚少。

多吉似乎也察觉到我对佛的典故并不是很感兴趣,只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因为莲花生大师出生于湖中莲花,故名“莲花生”。

莲花生大师对我来说,只是发生在远古时代的传说。而我更关心的是眼前的人和发生在眼前的事。我还是想不明白,贡布他们选择来此结束生命,就只是为了仰慕莲花生大师当年的神通广大吗?

而多吉的意思是,这是一条通往赎罪之路。任何有罪之人,只要抵达虎穴寺,无论他前世今生所犯下的罪孽,皆会在此得以赎清。

我有些不敢相信。我重新打量我此刻正在走着的这条山路。

多吉又说,身上有罪孽的人,在去往虎穴寺的路上,有些人会呕吐,而有些人会莫明其妙地拉肚子。很灵验。

我将信将疑。每个人身上多少会带些罪。人生来即罪。难道我们每个人上山都得上吐下泻不成?我在心里想着,我是否走到半山腰,也会发生呕吐或者拉肚子的事件?

多吉说到的赎罪,不禁让我想起哈姆。贡布曾对我不止一次地说起过,他到不丹是为寻找哈姆。难道哈姆在贡布之前也到了虎穴寺?贡布是否就是哈姆?一重又一重的疑问再次向我涌来。

我忽然问多吉,你知道哈姆吗?

哈姆是谁?多吉一脸茫然。看他那样子,应该从未听说过有哈姆这个人。而贡布和多吉这么多年的交往,按理,应该知道贡布的另一个名字。如此想来,贡布真的不是哈姆?是否,贡布从未跟多吉提起过哈姆其人其事?还是,贡布一开始就在他的故事里编出了一个人名叫哈姆?

于是,我旁敲侧击又转弯抹角地向多吉打听关于贡布的故事。要是贡布的故事和哈姆的故事恰好雷同,那么,我还是会觉得贡布就是哈姆,认为哈姆只是贡布杜撰出来的一个名字。

山路弯弯,我们走一程,站在路旁休息一阵。主要是我走不快。幸好有根拐杖,省了很多脚力。要不是我老拖后腿,多吉一个人早爬到顶了。我看他爬山路一点也不觉得累,轻松自在,犹如在平地上散步。

一路上,我都在问多吉关于贡布的一些事情。我问得断断续续,多吉也答得断断续续。但是,基本上可以从多吉描述的语言里,寻找出这几个人的一段心路历程。在我听来,他们每一个人的经历都令人惊心动魄。然而,多吉在述说的过程中,却自始至终只用一种极其淡然的概括性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些与他根本不相关的人的故事。还是回到多吉断断续续的口述中去吧——

我和贡布、拉巴、强巴,还有扎西,都信奉藏传佛教。我们都是分布在藏区寺院里的僧人。

那是十年前的事,各座寺庙都有不同的寺规,我们之间本不相识。后来,寺庙需要扩展、生存,前来朝拜、需求加持的人也逐渐多起来,一部分僧人被调去为游客讲经布道,并接受客人的物质和钱财施舍。

发展到后来,这种对外来游客的所谓的讲经布道,只是成了一种形式,或者一种游戏规则。那个规则就是,僧人为游客念经加持,游客给寺庙捐赠物资。不过,按照寺院的规矩,那些僧人自己是不得收费的,他们只是替寺庙收。

后来,发生了有僧人悄悄离寺而去的事情。为了钱财离开寺庙的僧人我倒没遇到过。那些纷纷离寺出走的僧人,大都是因为挡不住女人和外面世界的诱惑。

僧人也是血肉之身,也有七情六欲。只是平时在寺庙里的禁闭生活当中没有被受到激发。真正修炼到六根清静、心如止水的僧人不多。

他们追随女人到了广东、深圳等一些经济发达城市,开始一个又一个销魂又疯狂的日子,和寺庙里的生活截然不同。然而,这样的日子终究短暂,没有女人会陪你一辈子,更没有人会养你一辈子,一切的繁华安乐皆如过眼云烟,稍纵即逝。

就是这样了。我和拉巴、强巴都到过深圳,我们的经历大致相同。我们都不想再回到寺院里去。但也没法在城市里留下来。

我们没有任何谋生的技能。说实在,从寺庙里出来的我们,除了念经做课,什么都不会。城市生活不需要这些,城里人更不会需要我们。回老家去,自然更没有脸面,没法向家里人交待。我们都想远走高飞,想彻底离开这片土地,一走了之。

遇到贡布是在七年前,在拉萨的某个街角。他和我们一样,正急迫地想要翻过喜马拉雅山去。他的目的地是不丹王国,他要去虎穴寺赎他的罪。

他的目标,也就变成了我们共同的目标。后来我们又遇到了扎西。扎西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确实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翻过喜马拉雅山去不丹。他说他有两个朋友已经成功地翻越过去。但是每个关口都有边防军严守把关。想要安全爬过山去不被发现,最好的季节是在最冷的冬天,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军人们都在忙着过年过节,哪怕人守在岗位,心却已飞去跟家里人团聚了。

关于护照之事,我想,你应该知道的,我们都是从寺庙里出来的僧人,要获得一本出国护照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不丹和中国没有建交,当时即使拥有护照,也办不出签证。

因此,要到达不丹,对我们来说,唯有翻越喜马拉雅山这一条路可以走。虽然,我们也明白,这是一条充满危险的路,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命丧途中。

但是,我们怕的不是死。以前有怕过,后来,我们知道死对我们来说,就是回去,没什么好怕的。我们怕的是走不到不丹,到不了虎穴寺,无法成全我们最后的愿望。

就在那年的寒冬腊月与春节交替的日子里,我们五个人,带着简单的干粮和一点水,按着原定的计划开始实施我们的行动。

我们在积着厚厚冰雪的喜马拉雅山脉上同生共死,度过了七天七夜。这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之后,我们爬到了喜马拉雅山脉的南面。终于离开了故土,抵达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一颗紧绷着的心放松下来。松懈下来的身体一下子进入无力状态,那时的我们,每个人的体力都已经耗尽。我们像相互取暖的小动物,紧紧抱作一团,睡死过去。

可笑的是,等我们清醒过来,走到山脚的一个村子里,才发现我们几乎耗尽生命抵达的地方,并非不丹,而是另一个国家尼泊尔。这对我们来说,就好像明明走在一条回天堂的道路上,却突然跌进了地狱。

也就是在那次熟睡中,扎西的右脚被冻坏,五个脚趾从此失去知觉。然而,他倒不觉得这是个不好的事。本来出生入死走这条路,就是为了赎罪,他相信五个脚趾是他赎去的罪孽的一部分。

我们没有灰心,也没有被击垮。我们都拥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无论经历何种艰辛苦难,我们都得抵达不丹,爬上虎穴寺去,赎去我们身上的罪,清除我们身上的污浊。然后干干净净地回去。

在尼泊尔,刚开始的一段日子,我们靠吃街边倒掉的剩菜剩饭和烂水果度日。幸好我和贡布稍微还懂点英语。贡布是第一个做了尼泊尔临时导游的人。大量的中国游客涌到尼泊尔来,尼泊尔需要既懂中文又懂英语的导游。有一段时间,我们都靠贡布当导游赚来的钱生活。

我也在贡布的指引下,做了一个临时导游。虽然这是非法的。但在尼泊尔这个国家,对于这方面的管理非常混乱。

毫无疑问,在尼泊尔生存的我们,是难民,也是黑户。我们要经常躲避这里警察的视线,我们把自己训练得像猎狗一样灵敏。

后来,我们在加德满都遇到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人,他们也都是从中国过来的。有些人在中国变卖了家产,带着金银珠宝来到尼泊尔孤注一掷,想在这个佛比人多的国家做生意赚钱。然而他们在尼泊尔做生意,几乎没一个发财的,当金银珠宝全都花光的时候,他们便成了这里的难民,又两手空空、回不去中国,只能在尼泊尔继续艰难度日。

我们几个在尼泊尔生活的这些年,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去不丹的愿望,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可以安全抵达的途径。

有一天,扎西打探到一个听起来对我们都有利的在江湖上悄悄流行的游戏规则。有一些来自欧美国家的喜欢登山冒险的单身女子,她们从千万里之外赶过来,就是为了来尼泊尔爬雪山。全世界8000米以上的山脉有十四座,其中八座就在尼泊尔境内,大部分山脉横跨在中国西藏或印度的交界线上。没有人比土生土长在高原的藏族男人更善于爬山。那些来自欧美国家的富家女子,就喜欢找藏族男人玩闪婚。藏族男人陪她们去爬雪山,她们帮男人在自己的国家想办法申请到绿卡。之后,双方再协商以闪电式的速度离婚。

这听起来虽然无比荒诞,犹如天方夜谭。但是,不得不承认,它对我们每个人都具备着不可抗拒的诱惑。

扎西反复对我们说,已经有成功的例子。

若能拿到绿卡,不管哪个国家的,只要有绿卡,我们就拥有了新的身份,就能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护照,就能随时回国或出国去。我们所付出的不就是跟人家玩个闪婚吗,不就是陪人家爬爬雪山吗,这些对我们藏族男人来说,没什么可畏惧的!

就这样,我们投身其中。也是扎西先遇上的,他比我们更清楚要去哪些地方邂逅那些女人。扎西简直是太顺利了!他遇到一个加拿大女人,看上去比扎西要大出许多,但这些对扎西来说,一点也无所谓。那个加拿大女人在她自己的国家很有些背景。听扎西说,她是个有钱人,感觉她很有来头。那个女人向扎西保证她一定能够帮他拿到绿卡。扎西很快就跟着加拿大女人走了。

我们以为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到尼泊尔。我们天天去博达纳特大佛塔下等扎西。博达纳特大佛塔是藏族人建造的,这是我们几个人说好的聚集碰头的地点。万一有人失散了,就去大佛塔下面等,肯定会碰在一起。

大部分的藏族人都在大佛塔附近居住。因此,很多找藏族男人的异国女子,也都来这里。扎西也是从这里遇上那个加拿大女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