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性的文学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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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20世纪90年代文化语境下的现代性反思(11)

这些浮出水面的历史片断,串连起一条丧失细节的事件线索,概括性的历史话语,将历史的真相掩藏。《马桥词典》中有六个词条围绕这一段历史展开,提供了不同的侧面切入,来挖掘隐藏在表面叙述之下的历史事实。首先,叙述者发现历史并非如归纳的那样符合逻辑,而是充满了偶然性和不确定性。马文杰在1948年投靠国民党,纯粹是阴差阳错。他原本托兄弟去找共产党,但偏不巧,兄弟长了疖子,病倒在路上,错过了与共产党联系的机会,倒碰上了国民党的将领。马文杰和手下的命运,以及光复的命运就这样被一个疖子改变了。韩少功在这里戏谑地讽刺了现代性历史观念对于历史必然性和规律性的夸大,历史并没有既定的运行轨道,一个偶然的巧合就会导致重大的变故。其次,韩少功揭示出官方历史叙述模糊黑白的实质。“规劝犯”暴动,实为妄加的罪名,种种“铁证”也皆可疑。马文杰的失聪,在这里可视为一个隐喻,他以生理上的排斥来拒绝听信权力话语对事实的歪曲和伪饰,他的自杀是向受害者的谢罪,同样也是一种消极的抵抗。

“莲匪之乱”、“规劝犯暴动”……《马桥词典》里权力话语对历史的涂改,往往以单一的定罪定论模式出现。而我想强调的是,《马桥词典》在质疑这些定论的同时,叙述上同样回避了独断的判定。马文杰一案,六个词条提供不同的历史视角,叙述者在他人虚实相间的叙述中摸索着历史的“真相”。叙述者常常罗列出各种各样的传闻来填补表面缺失的因果链接,但同时又与这些引述保持着距离:我没法辨别这些解释的真假,只得绕开它们,仅仅交代一下结局本身。我甚至不一定能把结局本身说清楚,只能尽力而为地把零散材料做一些拼接。

可见,叙述者清醒地意识到历史叙述的主观片面性以及获知真相的难度,他只是在各种叙述片断的交织中,试图让那个与党史定论完全不同的事实逐渐显现出来。这一叙事策略正实践着韩少功对于既定历史观念的反思,它比故事本身更富有消解力。

三、被删节的历史

在马文杰的故事中,韩少功始终在思考“时间的歧义性”问题。他谈到1948年这个时间,对国民党B系军官,对马疤子,对马桥的百姓,对光复,对光复的儿子……来说,都具有不同的意义。时间不是恒定守一的,只存在于人们的感知中。如果将这些表述中的“时间”替换成“历史”,并不会产生多大的差异。事实上历史在不同主体的感知中同样充满歧义,正如对于光复来说漫长而痛苦的历史,在他儿子看来却毫无意义。

联系这一思考,便不难理解《马桥词典》对于个人历史经验的重视。现代性话语将历史视为客观存在,一个由客观规律控制着向前发展的过程。由此产生的革命历史叙述,排斥表现个人的历史体验,因为它要提炼出一种具有代表性、统一性的历史。在韩少功眼中,屈原的英雄神话便是这样一种历史叙述,它制造了永久的辉煌,来安慰文明的殉道者。然而,屈原真实的内心却被历史遗漏了。韩少功以想象来填补这一历史空白,他再现了屈原投江之前的种种微妙心绪,来探寻其中不为人知的复杂原因:屈原沿着当年楚国驱杀罗人的路线,流落到汨罗,面对默默相迎的罗人,他毕生奋斗的信念受到了拷问。韩少功的猜想纯属虚构,但他指出了既定历史话语对个人历史体验的忽视和删节。《马桥词典》的写作烘托了个人的历史记忆和体验,韩少功试图以个人化的革命历史、知青历史,来抵抗官方革命叙事和知青话语的遮蔽。

从个人生命的角度来看历史,历史则是周而复始、循环运动的,而非一条永往直前的直线。“完yuan(结束)”和“元(初始)”,这两个不同的时间概念,在马桥人的发音中完全相同。结束就是开始,这暗示马桥人有着循环的历史观/时间观。在历史的直线观和循环观的探讨中,韩少功将前者归于一种乐观主义态度,而后者则是悲观的。Vivian Lee 认为,这体现了韩少功内在历史观的冲突,如果这种乐观主义暗示着毛时代的某种乌托邦主义的话,韩少功显然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但他同样对拥抱对立的循环观而感到犹豫不决。

很显然,Vivian Lee将韩少功对于直线式历史进步观的反思,归结为他对那个时代乌托邦理想的质疑,这也是她在解读《马桥词典》时的主要侧重点。可以说她的分析不无道理,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韩少功的反思维度。从现代性的角度来看,永往直前的历史观念正是现代性意识的一大特征,现代性的种种宏伟计划都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马桥词典》关于历史观的探讨,看似矛盾中立,同样包含着他对现代性历史观的怀疑。

小说以词条“官路”结尾,描述了叙述者与知青同伴刚到马桥的情形。复查指着前面的两棵枫树说,“就到了”,“那就是马桥”。“我心里一沉,一步步走进陌生。”《马桥词典》整部作品是叙述者离开马桥后,对马桥生活的回忆和记叙,而小说以叙述者接近马桥为结尾,这同样有着“完”、“元”合一的意味,作为作家的叙事策略,这同样体现了他在历史观上的偏倚。

“词典”写作:在传统内外

《马桥词典》发表以后,其“词典”形式成为一大批评热点,被绝大多数的评论文章关注,且引发了声势不小的争论。推崇者称之为一种“文学新品类”、“一个罕见的实验”;而批评者则斥之为“完全照搬”的“模仿之作”。尽管沸沸扬扬的学界笔战和新闻炒作,都把“词典”形式当作一个主要话题,但遗憾的是,作为一个颇有价值的学术课题,它并未得到深入地探讨。可以说,文学的形式创新,一直是韩少功用心思考、实践的课题。多年来的写作,让他感到小说的叙述方式处于一种“惯性状态”,他“想要表达的东西往往放不进去”。在写《马桥词典》的时候,他“有了一种改变形式的冲动”,而“词典”的形式无疑为他提供了新的表达空间。2002年他发表的《暗示》延续了这一股势头,不过同样是词条的排列,他却把文学写成了理论的样式,虽然评论界褒贬不一,但他突破既有写作模式的努力不容忽视。

由此,对于韩少功的创作来说,一个独特的文本形式必然包含着复杂的用意,并非三言两语的肯定可以涵盖。本节将从两个方面来考察《马桥词典》的形式意义:“词典”体的文本效果和破坏文体概念的内在动机。

韩少功的作品,往往会让批评者感到一种阐述的难度。“小说”、“散文”、“随笔”……这些基本的指称,从严格意义上讲,都不适用。它们跨越了文学批评划分的文体界线,也就是说,韩少功刻意创作出无法被归类的文学样式。当评论界普遍使用“小说”来指称《马桥词典》时,其文体实际上是一个被搁置的问题,大多数批评者回避做出判定。而面对《暗示》,批评界则更为尴尬,因为它比《马桥词典》“更不像小说”。我以为,打破文体界限本身就是韩少功形式创新的一大目的,他想要突破作为批评观念的“文体”对文学创作的束缚,找到一种能让自己随心所欲表达的方式。作为批评者,一味纠缠于文体的归属问题,无异于本末倒置,但是因此而回避这一课题,更是对作品特质的忽视。

考察《马桥词典》的文本样式及韩少功的相关言论,我认为其中包含了韩少功对中西方不同小说形态的思考:如下文分析所言,他在反思西方“小说”概念、模式的同时,主张吸收中国传统小说的优势,这同样体现了他在文学现代性方面的诉求。

一、并非词典

《马桥词典》不仅以“词典”为名,更有一个“词典”的基本轮廓,前有“编撰者序”和“笔画索引”。但是大略翻阅便会发现它与方言词典的不同,词条排列并不按笔画顺序,内容也不限于释义。在我看来,说《马桥词典》是一种“关键词”写作或许更为恰当。正如在网络的搜索引擎中输入关键词,得出相关信息,《马桥词典》的词条内容,正是围绕某个马桥语词,韩少功在自身知识库和记忆库中进行搜索的结果。因此,关键词与相关内容之间关系松散,并不像词条释义那样对应严密。比如在词条“老表”中,叙述者从“老表”称呼的来历谈起,谈到马桥人对“吃”这一话题的热衷,又谈到本仁和他婆娘之间的情谊。

这些都是以“老表”这个关键词为线索的故事,与词义本身倒没有什么关系。

关键词串联的结构方式,首先为写作提供了自由展开的方便。对于韩少功这样博学多思的作家来说,这种形式能使他发挥理性思辨的所长,同时又能兼容叙事,而毫无冲突之感。可以看到,韩少功在《马桥词典》中充分享受着这一形式带来的自由,在纪实与虚构之间,叙事与议论之间,在不同的知识领域之间,来回穿梭,收放自如。需要承认,这一形式操作起来难度并不大,因此在《马桥词典》之后(之前也并非没有),效仿的关键词写作大量涌现,从大众媒体上的消遣文章,到文学研究的学术专着,比比皆是。然而这些文本中的各关键词之间,往往只是简单的并列关系,相互割裂,无法形成一种整体感。可以说,这种纯粹形式上的挪用仅仅是贪图论述的方便而已。

其次,《马桥词典》的表面“词典”形式与内在叙述方式之间,隐含着一种悖论关系,制造出充满张力和冲突的文本效果。“词典”一词,意喻权威和规范。

而词典的编撰,是一个注重普遍性、客观性和工具性的过程,选词强调使用频率,而词义的归纳脱离具体的语境。《马桥词典》虽以“词典”为名,以词条串联为外在架构,但其词条内的叙述展开却是一个“逆”词典式的过程——将语词重新语境化的过程。确切地说,词语释义只是虚晃一枪,在词条中,韩少功更愿意追溯语词的来历,猜测语义形成的原初情境,挖掘语词背后的故事,这正好是一条与词典编撰相逆的思路。

更为重要的是,词典的样式加上中立的叙述态度,使《马桥词典》的文化展示给人以一种客观真实的假象。叶舒宪视之为“田野作业札记”,一些批评者直接对马桥文化进行评断,都是在这种虚实相间的文本效果中,忘记了作品的虚构性。事实上,尽管韩少功取用了不少真实的语言素材,但整个作品是建立在他的回忆、猜测、甚至想象的基础之上的。如其所言:马桥是一个我虚构的地方,虽然我借用了一些自己熟悉的原型,但这本书更多的是想象和假定。我是依据这些词目来虚构的。因此,与其说这些词目是马桥的产物,倒不如说马桥在更大程度上是这些词的产物。

一个词的形象、声音、含义以及入目时的温度和气味感,足以启动我展开对一个男人或女人的设计和种种猜测。

这一段对自身创作的描述,在作品发表之前被删除,其原因不得而知,或许是为了更好地发挥文本以实掩虚的特色。由此看来,《马桥词典》“逆词典”式的写作——从马桥语词中所“还原”的语境,与其说是马桥的生态人情,倒不如说是韩少功触动这些语词之时的心境。韩少功称《马桥词典》是他的“个人词典”,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此刻凸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