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各奔东西,果真是再无联系。那个只在梦中陪我度过了一程时光的男孩,晨雾一样,在阳光破云而出以前,便消散在不知何处的角落。那么长久的指望,在高考结束各奔东西的瞬间,便成为失望,曾经怀有的种种只有我才能知晓的喜乐,记录在日记中,亦落满了悲伤的尘埃。
我一度对耗尽了我整个青春的这一程暗恋觉得虚度,且了无意义。似乎春光漫漫,原本应该有更明亮的过往与回忆。假若当初不对那份骄傲在上的爱情怀有希冀,像一切早熟安定的孩子,寻那高处而去,那么或许也不会因此而误了学业,成为一个平凡的女子,任那高处仰望的爱情,如一只大鸟,嗖一下飞离我的视线,且再也不会归来。
是到某一天,无意中看到“在指望中要喜乐”这句话,方才彻悟:每一程光阴,不管它最终暗淡无光,还是柳暗花明,最重要的是,在原本历经的时光里,保有喜乐、去除悲伤。人生中大半的指望,不过是归于尘土,成为失望,但是假若因此便虚度一程,不抱喜悦,放任而为,那么行至终途,回身而望,不过是荒漠一片。
而在指望中喜乐,让这寂寞的人生,因此多一些微小纯净的快乐,犹如茶中沉浮的花朵,溪中飞旋的叶片,空中划过的飞鸟,这样的静寂与喜悦,于任何一程的行走,应当都是值得留恋的美好。
繁花开满两岸光阴
他们站在喜欢的法桐树下,在心里默默地说:今生,就只要这份爱了。
年少的时候,他们相识。是在六月雨中的校园,木瓜渐熟,玉兰正开。他看她抱了满怀的书过来,嘴角浅淡迷人的微笑,突然就惊诧于她的美。一向羞涩的他,竟是傻傻地挡在她的面前,说:“嗨,你好。”
那一年,他十七,她十六,正是青春里最美的时光,却是在相爱的那个瞬间,就懂得了别离。他已被保送读北京的大学,闲来无事,便跟随父亲来这所学校办理离校的手续。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天天跑来看她。几乎是拿了一辈子的好来对她。她上课,他便在教室外的丁香树下,微微笑看着她;课间的十分钟,几乎是争抢来的,两个人面对着面,没有多少话,只是笑望着对方,帮对方拂去脖颈上花瓣的碎屑,尔后微闭起眼,相互抵着额头,听彼此的呼吸,似乎这样,他们便会将这份爱,永远地留在彼此的心里。
从她家到学校的路,他牵手陪她走到第二十八次的时候,他很艰难地,对她说了再见。但随即,他又说,是明年的九月,在北京再一次相见。她笑着将泪哗哗流出来,尔后坚定地朝他点了点头。
一年后,她高考结束,却没有考入北京的大学,而是留在了这个满城丁香的城市。她抱着一年里他写给她的所有的信,在秋风渐起的校园里走了许久,终于写信给他。只有短短的几个字:我会等你。这封信发出去的第二天,她又收到他的信,很薄,她略略迟疑,还是打开来。亦是短短的几个字:等你,一生。
那时火车很慢,从她的城市到北京,要坐三天的火车。只有每年的暑假,他们才能见面。有一次他们闹了小小的别扭,彼此说狠话,假期不再见面。可是在信发出去的那一刻,他们便都后悔,立刻赶往火车站,买了去对方城市的车票。是到了彼此的学校,才从同学口中得知,他们的火车,曾经在某一刻,擦肩而过。他们站在喜欢的法桐树下,在心里默默地说:今生,就只要这份爱了。
三年后,他被公派去法国留学,全国只有几个名额,他坚持要放弃,去她的城市工作。他的父亲以断绝父子关系来要挟他,他的母亲亦是日日流泪。那是极其注重个人履历的上世纪80年代,如果他放弃留学,他的简历上将会有灰色的一笔。而以后的前程,甚至他的父母,都会因此得到单位领导的谴责。她知道了,依然是短短的一封信给他,说:
他在这句话里,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异国的土地。三年的留学时光,他把打工挣来的钱,都给她打了长途。而她,开始工作,钱不多,却怀着坐飞机去看他一次的梦想,拼命地攒钱。她的钱还没有攒够,他就从国外归来。但他们却无情地得知,他的工作已经被学校定下,他唯有选择留在北京。他试图辞职,但得到的,只有领导的警告。他是学校科研部门的主力,他所学到的知识,也唯有在这里才能得到发挥。她也一次次想要离开自己的城市,去北京找他,但重病的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弟,都无法让她这么决绝地离开。
他们就这样一年年拖下来,只有在假期,他才能过来。依然是写信,每天都写,连送信的邮递员都知道他们收信是多么迫切,所以每每信来,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们手中。他们还没有对这段马拉松似的爱情疲惫,双方的家长便都来劝阻。他们抱定了信念,等他的单位给他分了房子,将她的母亲和弟弟接到北京,这样他和她,便可以一生再不分离。
这样一个梦想,是被他的父母打碎的。他们千里迢迢地专门坐车来找她,求她放过他们的儿子,不再让他有牵挂。否则,他们就会真的与这个不孝的儿子断绝关系。她看他的母亲,与自己的母亲一样,一脸岁月的痕迹,终于还是流着泪点头答应,她再不会写信给他,而且,迅速地结婚,让他彻底地忘记自己。
他就在对她的怨恨里,听从父母的安排,与一个不喜欢的女子结婚、生子,一过便是十年。而她,亦是在这十年里,嫁作人妇,且因日夜操劳,而被岁月无情地划下道道痕迹。但是,他不知道,她在心底始终给他留着一个空间。而她,亦不知道,他有许多次,都要去找她,却都被并不爱他的妻子给挡住了。后来,他与她,便都离婚,彼此的父母也相继去世,却因为怕打扰对方的家庭,终是一年年孤单下来。
是有一年他出差,路过她的城市,他突然就改变了行程,下车,来到他们相识的那所学校。木瓜已经熟了,许多小孩子在树下用长长的竹竿打。他远远笑看着,突然就有了去找她的勇气。
是还没有走出校门,就在一棵丁香树下,遇到了迎面走来的她。依然是像年少时那样,抱了书,微微笑着向他走过来。只是,时光那么无情,她已全然没有了年少时美丽的容颜。可是,同样历经了岁月的坚韧的爱情,怎么能够因为这点小小的改变而碎裂?他像初相识时那样,走过去拦住她,傻傻地说:“嗨,你好。”
她自离婚后,就搬到这所学校的附近,每日忙完,都会抱了书,来这所学校散步。她一直期待着有这样的一天,他像年少时那样,向她走过来,对她说,嗨,你好。爱情跨越了二十年,但她始终坚信,这份爱,依然会在穿越了如许多的光阴后,完好无损。因为,她说过,会用一生,等他。而他,亦是这样一次次告诉她的啊。
而今,这样一个木瓜已熟、芬芳四溢的秋天,他们终于等到这个诺言,一点点地成熟。
暗恋的结束
不曾恋爱,但却爱过。
与枚的相识是因为谭,那时我与谭刚刚开始恋爱,说笑的时候就聊起了他的高中同桌枚,并因此知道她暗恋谭很多年,却因为长相不佳,而令谭生不出任何“邪念”,只当哥们儿一样地相处着。
但谭周围的朋友们却着急,在谭遇到我以前,拼命地想要将他与枚撮合在一起,屡次创造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试图圆了枚深藏多年的暗恋。可惜谭根本对枚毫无感觉,很多时候还对缺少女人温柔的枚生出厌倦,看她什么都不顺眼,在一起吃饭,总会含讥带讽地嘲笑她,看她当众红了脸,他则有一种引逗了一只小猫小狗的快乐。
但终究是高中三年的同桌,大学毕业后又在同一个城市里工作,还阴差阳错地连租房都在同一个小区的上下楼层,有时候会在各种琐事上麻烦到彼此,所以谭对于枚,还是像同学一样来往着,并在与我相爱后,打电话给周围的同学,请他们吃饭,并大大咧咧地通知了枚,让她给新交的女友把把关。
第一眼见到枚,凭借着女人的直觉,我就知道枚在来之前,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挣扎;而且因为潜意识中,将我当成了情敌,脸色始终是下雨前天空的晦暗。她只对我淡淡地点头,便将我丢下,与另外来的一个女孩,用我根本听不懂的方言畅聊起来。饭间我几次夹菜给她,都被她拒绝接受。枚这样的反应,让谭有些生气,在我又一次想要夹菜给她的时候,他断然将我手中的筷子拦住,自己恨恨地吃掉。我在桌子下面拍一下谭的手,暗示他不要这样冲动。谭这才按捺住一股子已冲到喉咙的气,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劝枚多吃些菜。
饭吃完的时候,三个人在夜色里一起走回居住的小区。起初还有些尴尬,我与谭牵着手,而枚,则在距离我一米远的地方,低头悄无声息地走。在行至一段没有路灯的偏僻小路时,因为地上有一个水洼,我很自然地将枚的胳膊挎住,又柔声对她说:“枚,小心点,别踩进去。”就是这样一句不经意的话,让枚对我的芥蒂倏忽消失了。而我,也习惯性地,再也没有放开枚的手臂。三个人,就这样在有月亮的晚上,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慢慢走回家去。
我记得在快要到小区的时候,枚突然用方言与谭说了一些话。我只当他们是在闲聊,并没有注意,但却在昏黄的路灯下,看到枚脸上一闪而过的忧伤,还有谭瞬间的沉默。
枚住在三楼,我们则在五楼。我们与她道了别,便准备继续上楼。而枚却在打开门后,“啊”一声尖叫。我和谭迅速转身,走到她的门口,这才看见白炽灯照耀下,地板上正得意乱爬的一堆蟑螂。谭很快将蟑螂消灭干净,又帮枚扫进楼下垃圾箱里。我和枚站在有些空荡的房子里,彼此都想找些话来说。最后是枚看着蟑螂的残肢,笑道: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住在这个旧房子里呢,搞了半天,还有这么多蟑螂陪伴着我。”
这是枚开的一个玩笑,我也本应该附和着笑一下的,可是不知为何,我却在始终找不到男人来爱,因此只能暗恋的枚的面前,有想要流泪的感伤。同为孤单走路的女子,只不过我比枚长得漂亮,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性格天生温柔,便可以得到希望的爱情;而枚,却因为生来不美,这一路走来,始终有我无法理解的寂寞与孤独。
楼道里很黑,枚拿来手电筒,非要为我们照亮。谭去开门的时候,我站在楼梯口,与枚一高一低地说最后的几句话。枚说,她马上要换一份新的工作,所以房子也要去租新的。我挽留她说,这样不挺好吗,我们可以相互照应。枚笑,说,租期快要到了,换一个房子,或许也能换一个心情,让自己在这一年里,有一个好的兆头。
我在黑暗中,看见枚眼睛里闪过的一丝希望,突然很想下一级台阶,给这个长相粗糙、打扮亦不入时的女子一个结实的拥抱。但我最终还是只微笑着,与她道一声再见,便转身进了房间。
枚很快便搬出了这个小区,在我和谭沉浸在热恋中,几乎将三楼的她给忘记的时候。也是在得知她搬走的那天,我才从谭的口中得知,枚上班的地方,距离这个小区很远,她之所以愿意日日从城东骑车到城西去上班,不过是因为,她可以与谭,有最近的距离。尽管谭有时候看到她,连招呼都懒得打。
谭始终没有提及,那天三个人一起回来的夜晚,枚究竟与他,用方言说了些什么。或许,她向谭吐出了压在心中很多年的爱恋。或许,她因为我所给予她的一个手臂的温暖,而嘱咐谭好好照顾我。又或许,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想用我所不能懂的方言,与谭有片刻最后两个人聊天的时光。就像许多年前,她还是少女的时候,与谭同桌,曾经那样快乐地聊过一样。
不曾恋爱,但却爱过。
我懂得这最后的聊天,是一帘蓝色的幕布,徐徐拉下的时候,枚不被谭理解的暗恋,也寂然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