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浣紫袂
5138100000036

第36章

紫来瞪大眼睛望着善卿,目光里一片迷茫,善卿和蔼道:“你还小,不会懂的。”

“我以后会懂的。”紫来不甘心。

善卿默然道:“弄懂它,是要付出代价的,知道么?”

紫来抿着嘴,不说话,只瞅着善卿,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显出了细细的皱纹。美丽若是被沧桑覆盖,那心头剩下的,就只有萧瑟了。紫来不知怎的,就想起王爷来,善卿这么爱他,他知道么?他会是,另一个严申春吗?紫来没有勇气问出口,因为她知道,善卿不是榈月,榈月有的悲伤善卿也有,可是,善卿有的东西榈月没有,比如坚持,比如固执,比如始终如一的温柔与绝对的顺从。这个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其实善卿和榈月最大的区别,就是善卿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而榈月到死还怀着期望。

闷头过了半晌,紫来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看你们都这么痛苦,那爱情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是,不要爱好了。”

善卿“扑哧”一声笑道:“傻瓜,那由得你么?”

紫来愕然相向。

善卿在一瞬间,笑出了眼泪,她说:“这话不能说早了,我一时半会也跟你解释不清楚,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早点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紫来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她想了想,伸手撩起了纱帐,朝外望去。清凉的月色从半开的窗棂里照进来,暗红的桌面上镀上了一层荧光,团花朵朵的地毯看不真切,仿佛那些地摊上做旧了的古物。紫来下得床来,走向窗边,伸手一推——

深秋的高爽,明亮的圆月,笼罩着美丽的雅园,如水的夜色里,树影随微风轻轻地摇曳,仿佛是谁在婆娑起舞,一片沙沙声响起,又仿佛是谁在掩嘴吃吃而笑。陡然间,紫来又似乎看见了榈月的身影,她站在月亮的里头,柔声唤道:“紫来,你学会凌天飞升了么?”

紫来轻轻地闭上眼睛,感觉一行温热的液体滑下脸庞。她还记得最后一次陪榈月去归真寺,她记得榈月在佛前的恸哭“我不要来生……”,那凄切,从那一刻起,深植于她的内心,让她从此后,多少年来,都难以释怀。别指望来生,我只有今生,今生想要得到的,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可是,她也知道,榈月所求的,还是没有实现。美丽不是罪过啊,宿命难道就真的如此不可改变。

这世道,太不公平!

罪官的女眷,难道就一定要充为官妓,任人调笑?说什么上妓,落籍要获得官府的首肯,那难道不是一套违命符?多少太守假公济私,多少女子血泪涟连?那些被毁灭的美丽,号哭的灵魂,都是世道强加给女人的枷锁!这难道是公平正义的么,这对女人摧残的制度,就该被废黜。如果没有了官妓制度,普天下的榈月们,都会有一个好的归宿。

紫来恍然间意识到,榈月的死,归根结底,不能全怪严申春,始作俑者还是不人道的官妓制度!她紧紧地握起了拳头,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发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我不但要过回从前的生活,我还要用自己的努力,促使官妓制度的废除,让全天下可怜的女子,都摆脱被朝廷合理合法凌辱的命运!

她转身走到书案前,在透亮的月光里,提起了笔——

满江红

惜故人

冷月长照,景清凉、薄窗凄静。

桃花容、朱唇黛眉,杏眼含波。

满腹辛酸无从述,轻衫掩面泪涌泉。

叹宿命、恨从悲中起,说断肠。

一曲歌,声如咽。

莲步移,舞飘零。

伤心还依旧,不见阮郎。

多情余恨苦自量,便向来生忆消长。

道不平,强权恃弱质,唤天良。

自榈月坠崖后,紫来一直闷闷地沉浸在心事里,善卿见她心情不好,也特别地叮嘱先生,停课两天。第三日,还未起身,丫环就提早来叫了:“小姐快起身,王爷来了。”

“他来干什么?”紫来寻思着,混帐王爷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是因为上回的赌局?

这里丫环正匆忙地替她梳妆,那里善卿已经进了屋子。紫来没有回头,从镜中一望,善卿今日的装扮,正是盛装,浅绿色的锦缎长裙,金缕腰带,外披深墨绿的云锦披风,连绣花鞋,都是缀珠镶玉的华贵;那头上,翡翠的步摇两支并插,白色珠花一长溜,一旁是两朵藕色的宫花,艳而不俗,端端大方。于是紫来调笑道:“姑姑,你这么隆重,是准备去出席什么大场合呀?”

善卿浅浅地笑了一下:“喝喜酒……”

紫来又将她打量一番,说:“喝喜酒?这样不是素色了点?把那白色珠花换成红色玛瑙簪子,把那藕色宫花换成粉红的,不是更喜气……”

“虽然是喜事,可也不能太喜气,还是要注意场合分寸的……”善卿说着,脸上泛起淡淡的伤感。

紫来心里忽然一刺,她似乎猜到了,这喜事不同寻常,不确定地问道:“是姓严的?”

善卿默然着,点点头。

真是严府的喜事,娶榈月……他到底,还是娶了呀。紫来一时间鼻子开始发酸,她不知道应该为榈月高兴,还是为她难过,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却似乎还是没有结果一般。

这算什么呀?!榈月,我绝不要你这样的结果。

紫来默默地拿起一朵白色的绢花,凝神片刻,说:“我要穿自己的那条裙子。”

她走过去,打开了柜子,拿出了自己的包袱,打开,一层又一层,最后,是一个深紫色的绸缎布包。善卿深吸一口气,盯住了紫来小心翼翼的手,轻轻地解开,她看见了一片淡紫色的光彩,那么薄,附着了迷离的光晕,仿佛是隔着裙子透过来的光,又仿佛是裙子里本身散发出的光,顺着紫来的手,顺着提起的裙子,闪动起来……

“天蚕丝……”善卿低低地惊呼一声,手指捋起裙子一角,赫然看见了上面紫藤的隐花,看见了每一朵蕊心中那三两颗紫色的小珍珠,她呆住了,抑制不住地叫起来:“紫蚕珠裙!”

“你知不知道,这就是天下闻名的紫蚕珠裙啊?!”善卿激动地说:“听说这条裙子的紫色,是用波斯国一种很特别的染料染的,那染料据说非常珍贵,很难采集,又很难上色,但是染上后,就紫得非常漂亮,虽然浅,却带着荧光,还能永不掉色。”

“还有啊,你看这一条裙子,只怕有上千颗紫色的珍珠,你知道,紫色的珍珠是多么稀有么?一年中,成千上万的海蚌才出产不过几颗,还要大小均匀,没有一点杂质和色差,你想啊,那得多少年、多少颗里面才挑得出这些来呀?这上面的每一颗小珠子,那可都是万里挑一的……”善卿惊叹道:“天呐,它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当年的皇后,也就是现今的太后,想要都未曾得到……”

啊?紫来一下张大了嘴巴。世界上还有皇后想要得不到的东西么?

善卿看她一眼,说:“这是一个波斯商人带到中原来的,当年他朝见皇后,也就是太后的时候,曾经亮出来过,他出殿后我正好奉了懿旨进殿,只偷看了一眼……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裙子……皇后想要得紧,那波斯商人说,只赠有缘人,不买一分文,硬是不许……皇后为此恼怒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波斯商人不知所踪,紫蚕珠裙也不知所踪……世人都猜想,一定是皇后想办法谋了去……谁知最后,竟在你这里?!”善卿复又小心地抚摩着紫蚕珠裙,好奇地问:“它如何到了你这里?”

“榈月出逃前几日送给我的。”紫来幽声道:“我并不知道它的价值……”

“榈月送给你的?”善卿陷入沉思中。

紫来低声道:“她说是一个波斯商人送给她的……送给我后,她就走了,从来,从来都没有看见我穿过……”榈月赠裙时候的话语轻飘飘的,仿佛真的只是一条裙子,除了漂亮没什么特别,直到现在紫来才恍然大悟,榈月定然是知道这裙子是何物,是何等的贵重,她送给紫来,又怕紫来不收,无非有两层用意,一是裙子更适合紫来;二是将来有需要,紫来或可当了赎身。这条裙子,价值倾城。

榈月啊,榈月,你是那么的善良,把自己不能拥有的希望转施给我,你应该知道,即便我换得万贯财产,没有官府的牒文,一样从不了良啊。

紫来骤然间,泪如雨下。

不,在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把你送给我的裙子拿去典当,它是我的生命,它在,就我在。

善卿默默地盯着裙子许久,轻声道:“既然是她的心意,又没见你穿过,就穿它吧……也让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