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还是紫来先开口:“你说过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回想也是痛苦,不如,忘记。
“我说过,将来等我挣到了钱,一定还你。”如廉低声道:“我还说过,希望有一天,我能改变你的生活……”
“紫来,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的。”如廉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你,做洗菜的丫头。”
“忘了吧……”紫来淡淡地说着,苦笑了一下:“你不用记着……”因为,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钱可以还,不还紫来不会讨要,还来紫来也不会拒绝,毕竟,她挣得那么辛苦,积攒得也那么艰难。可是,不让她做洗菜的丫头,谈何容易?如果她不能成为他的妻,就不可能凭他而改变命运。他若去王府讨要她,理由只是为了不让她再洗菜,王爷会笑的,可是,如果是去讨要一个爱人,讨来做妻子,那就大不相同了,谁都有善念,君子成人之美,以王爷的为人,准许的可能性很大。
但是,他并没有打算娶她。
现实,就是有这么残酷。相比与她,他似乎还有些幼稚。
“我会做到的。”如廉又一次诚挚地说:“紫来,你是个好女孩,将来,一定会幸福的。”
紫来凄然一笑,盯住了他的眼睛。嘴巴可以撒谎,但是眼睛不会,如廉若是因为想安慰她而撒谎,紫来也不会放在心上,甜言蜜语在醉春楼听多了,知道必然是兑不了现的,只消冷眼相看便可以了,不必为此激动,更不必为此浪费感情。可是,如廉的眼睛很清亮,眼光很真诚,正是这真诚,刺伤了紫来。
“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些话,才资助于你?”紫来的嘴角滑过一丝浅薄的凉笑。
如廉再次陷入沉默。
紫来缓缓地站起了身,她不想再呆下去,心碎地继续面对自己的失败。
“对不起,紫来。”如廉也站了起来,愧疚地说道。
紫来垂下头,默然片刻,抬起头来:“如廉,你没有对不起我。”
“可是,我知道,你心里,在怪我……”如廉喃喃道。
“怪你?”原来你也知道我怪你啊……紫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怪你,又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他的脸忽然涨红了,声音也变得艰涩:“可是,我只能这样选择……小云……他们家,一直都不肯收我房租,小云,每天都给我一碗面,带个荷包蛋……你对我好,我知道……但是我只能选一个……”
“你漂亮,还能在外边做事,能挣钱养活自己……可是小云,连门都不大出,也没人来提亲……我要是没中榜,走了也就走了……可是中了榜,怎么就能……忘恩负义呢……”如廉静静地抬起头来,低声道:“紫来,一粥一饭之恩,只有这一个报答的机会……我不能……”
“所以你就只能辜负我?!”紫来恨声道。
忽一下,提高了声音:“你怎么没有报答的机会了?”她极度愤慨地说:“你打算怎样改变我的命运,让我不再洗菜,那么你就可以同样改变她的命运,让她富有,把她嫁出去!”她咬牙切齿道:“何必要赔上你的一生?!”也赔上我的一生?!
如廉沉默了一会儿,缓声回答:“你有的,她都没有。紫来,别人都欺负她,你不要再欺负她了……”
话一入耳,带给紫来的只有不平、愤怒、愤恨和无法明说的狂躁,她死死地瞪着如廉,就好像要吃了他。她猛一下,向前一步,梗过脸去,离如廉的面庞只有两寸的距离,她恨声道:“你应该反过来说,她有的,我都没有!”
她有健全的家庭,而我没有;她有同情她的沈如廉,而我没有;她有每天下面煎蛋的机会,而我没有;她有平民的身份,有自由有尊严,而我没有!
我,只是一个官妓!
难道这个卑贱的烙印,真的象花灵说的那样,一经打上,永远都无法消退?!
紫来在心里呐喊,可是,她始终,没有把真相说出口,在这样激动的时候,她还保持着这样的理智,因为她知道,一旦说出来,如廉会更加觉得她从当初接近自己就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她已经输了,却不能惨败。这个时候,如廉已经做出了选择,说任何话,除了让自己更伤心更寒心,除了让他更看不起自己,其他的,都于事无补。
泪水蓄积在眼眶之中,就要喷发,可是,她扭过头去,死死地憋住,硬是没让它落下来。一转身,她拉开了门,跑了出去。
院子里,那个脸颊上布满的灰褐色雀斑的女孩,正端着什么迎面走过来,她显然被吓了一跳,惊讶而狐疑地望着自己,紫来忽然间止步,站定在了她的跟前。时候是正午,太阳光很是刺眼,紫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这就是那个打败了自己的女孩?她真是太普通太平凡,她哪里配得上如廉?紫来真的希望,如廉拒绝自己,是因为他要等功成名就再来娶亲,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她都会认了。至少,至少比她甘紫来强啊——
可是,偏偏就是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女孩,看她那一脸扎眼的雀斑!就她如此模样,在如廉的心里,自己还不如她,如果如廉知道真相,以自己官妓的身份,那就更不堪相比了。
她有太多的委屈,还有太多的不甘心,此刻,更多的,还是绝望。
紫来的眼光,缓缓地移到了女孩的手上,她端着一碗面,上面盖着一个荷包蛋,白白的边,金黄的心。
紫来终于忍不住,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急促而释然的低笑声。
我竟输给了一碗盖蛋的面?!
多么滑稽,多么无奈,又是多么的悲凉——
她的眼光,从碗里移到地面,就这样,默然地走了出去。
“紫来……”如廉叫着,想追出来。那女孩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如廉哥,该吃饭了,你一早起来都没吃东西呢。”
如廉只抬头去望,院门处空空如也,紫来已经不见人影。
紫来飞快地走着,一下子就到了大街上,她用袖子抹一把脸,吸一下鼻子,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她想忘记,可是脑海,还徘徊着刚才的情景,每一句话,都还那么清晰,甚至连如廉的每一个表情,她都记得那么清楚。
如廉是爱她的,紫来想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最终,她还是残忍地打消了自己的幻想。榈月的前车之鉴还在那里,榈月明明白白地说过,同情也是爱的一种。如廉选择了小云,不是因为小云可怜,而是因为他爱小云,所以才会怜惜小云;也不是因为小云对他好,因为紫来对他一点也不比小云差。他的那些话,其实都是借口,为自己的选择找借口,同时也为紫来留住最后一点颜面。因为他不能直接说,紫来,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爱的,只有小云。那对紫来,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不,紫来在心里说,没有人可以毁灭我,即便你是如廉,也不可能。
不娶就不娶,没有了就没有了。想也是白想,不如就当什么事也没有。除了前后给过两次的,共计一百两银子,紫来想,自己并没有其他的什么损失。但这仅仅只是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呢?幸福曾经如曙光乍现,一转眼间又是黑暗如昨。紫来此刻浑身无力,她浑浑噩噩地走着,忽然听到一个人叫:
“紫来——”
她抬头一看,面前的人,竟是花灵。
花灵穿着大朵牡丹团花的裙子,此刻正用细细的手指拈着桂花根糖,一边半伸着红红的小舌头轻轻地舔着,一边笑眯眯地看着紫来,她见紫来半天不言语,又说:“你回来看你姐姐?”
紫来回过神来,却惊觉,自己已经到了醉春楼门口。
“你姐姐出门去了,常州太守请了过去,说是给新近中榜的进士设了个宴席,要她去唱曲,得后天才回呢。”花灵说着,又认真地看了紫来一眼,细长的眼睛里,似乎一丝流光闪过:“你怎么了?”
紫来摇摇头,心不在焉地说:“那我就不进去了。”
“上我那坐坐?”花灵笑着,伸手来拉她。
紫来摇摇头,耷拉着脑袋:“改天吧。”没精打采地就想离开。
“紫来。”花灵猛一下拖住了她。
紫来缓缓地回过头来,看着花灵。
花灵看着她,忽然说:“你从前的精气神呢?”
紫来眨眨眼睛,似乎有所醒悟,却依旧是一派迷茫的样子。我的精气神?咋了?她悻悻地转过身,也没心思跟花灵继续寒暄,游魂似地就朝前走去。
“你去哪呀?”花灵猛一下拽住紫来,拖得她一趔趄,差点摔着:“王府在那边呢!”
紫来抬头看了一眼路,折回头,又走。
花灵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嘀咕了一句:“这丫头,失了魂了呢……”她食指轻轻地戳到脸颊上,似乎在琢磨紫来为何事伤神,陡然间,她恍然——
紫来正夜游神一般地走着,猛地见身后一声大叫:“看好你的钱袋子!”
她瞬间好像清醒了些,回过头去,看见花灵正急急地冲她摇手,一忽儿又朝她拍拍自己的腰袋子。
醉春楼大红的门楣,此刻在正午的太阳光里发出炫目的光彩,那艳红就象鲜血,光鲜的同时也触目惊心。花灵脸上是真正的急切,让紫来的心因为感动而柔软。她望着花灵良久,轻轻地一下苦笑,将悲凉和沧桑都随着眼皮一眨,卷进了心底。
袁妈妈说过,青楼女子最经不起男人的骗,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唯独只一样,要看好自己的钱袋子,断不能做倒贴的蠢事!紫来的眼前,又晃过袁妈妈那张永远斜着眼睛鼻子的脸,上下两片薄薄的嘴巴皮,涂满了猩红的胭脂,正不停地掀动着:“男人不可亲,钱才是最可亲的,银子只要进了你的兜里,可就是你的了,虽然你叫它它不应,可它天生跟咱女人亲,它没腿,不会自己走;它死心,不会背叛你;只要你抓紧了,别给人,到死,它都跟着你……”
如廉会还的。不还,也就算了。
我就是倒贴了,又怎么了?
袁妈妈你这么精明,当年,不也倒贴过吗?
李大人已经进来了,王爷赐座,紫来却还站在边上出神,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既不上茶,也不回避。
“嗯。”王爷重重地哼了一声。
紫来一惊,看过去,刚发现自己的失职,还未动作,王爷说:“你下去吧。”
紫来照规矩不声不响地退下,出了门,随手一带上,又是觉得神疲乏力,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头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想起心事来。
书房里,王爷跟李大人正在说话。
“三甲的官职,吏部都安排好了吗?”王爷问道。
“都差不多了。”李大人回答。
王爷点点头,说:“道通县令,是谁呀?”
“是陈玖霖。”李大人回答。
“他不是新科进士呀,”王爷冷声道:“怎么回事?”
“吏部做了调整,说陈玖霖政绩尚可,又多年在边远贫瘠地区,故这次做个调整。”李大人小心地回答。
“不是皇上有令,这次空缺的县令位置,一律安排新科进士吗?怎么吏部又私自做了调整?!”王爷愠道:“看皇兄身体不好几天没上朝,就想玩阳奉阴违的把戏?!”
李大人低着头,没有吭声。
“我早就料到,象这么富庶的县郡,一定会有人不甘心,要借各种名目染指的,所以一直关注这次的官职安排,没想到,他们还真有这么大胆子!”王爷凛声道:“除了道通县,另几个比较好一点的地,是不是也都做了暗箱操作?”
李大人迟疑了一下,将所有的安排和盘托出。
“啪!”王爷气急,猛地一拍桌子:“反了!真是反了!”
门外的紫来吓了一跳,诧异地朝门缝里望去。
“没想到胆子这么大!”王爷怒气冲冲地说:“我料定的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七个县郡里,排上三、四个老官吏,再弄上二、三个关系户,把这个大人、那个大人的门生关照一下,总得留两个,哪怕是一个县郡给新科进士吧,结果一个也没有!”
“太不像话了!”王爷盛怒之下,声音也高了起来。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李大人赶紧说:“其实原先,是考虑安排一、两个新科进士的,后来因为老的官员来要求调整的太多了,平衡不过来,就索性全换了……不管新分配的县郡是好是差,总之都换了,大家就没话说了……”
“没话说了?”王爷冷笑道:“他们不比哪个富庶有油水可揩,哪个贫困无片金可捞?他们私底下不挤兑得更厉害才怪呢?!照我说,永远都平衡不了!因为他们的欲望,永远都满足不了!”
李大人只好闭上嘴巴。
“那新科进士呢?”王爷压下怒起,又问。
李大人说:“七个空缺的县郡都安排了老官吏,那又腾出了七个,不就再安排新科进士。”
“这个先放一边,”王爷问:“这几个县郡,都安排了哪些新科进士?你把具体情况说一说,连带把进士们的背景一块带进去。”
李大人清了清喉咙,正要说,王爷打了个岔:“我在名次上删掉了卢大人一个门生,但是记得三甲里还有一个,那定的做什么?既然是吏部尚书的门生,当然会有一个好去处,我猜错了吗?”
李大人轻声道:“他担任江宁盐道司。”
“肥缺呀,比县令都好。”王爷冷笑一声:“那个沈如廉呢?”
紫来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李大人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姜仁县令。”
“哈哈,哈哈!”没有任何征兆,王爷忽然大笑起来。
紫来的心底一沉,瞬间便凉了下去。
李大人局促着,不敢言语。
“你说他,要关系没关系,要钱没钱,穷书生一个,又没投奔谁门下,不就只能派到姜仁县去——”王爷目光如炬地射过来:“他该是分得最差的一个了吧?”
李大人不言语。
“我听说,这次上了三甲的,都给吏部交了孝敬银子,所有的职位按好差排下来,二百两银子一个名次,交钱就上。是这样的吗?”王爷阴森森的话,象炸雷惊起在李大人头顶:“银子,就是唯一的衡量标准。”
李大人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王爷……王爷,小的不敢说啊……”
“如此明目张胆地买官卖官,当我这个监国是摆看的吗?”王爷冷冽道:“吏部如此胆大妄为,倒底是欺我皇兄脾气好,还是欺他身体差?!连带着我,都没有放在眼里?”
李大人头顶汗流如注,不敢应答。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
“我知道你是没有这样的胆子,身为吏部中侍,也受多方关系的制约,有时候,明知不可为却必须为之,我能理解。官职要后天才公布,而你今天深夜造访,其实我知道你的用意。你希望我出手,来干涉和整顿一下这个事情,”王爷沉声道:“但是,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因为这件事情,我不会干涉,也不会过问。毕竟,我只是监国,而且,这件事情要是追查下去,必然会牵连到你,到时候,虽然公平得以伸张,但你却会被同僚排挤。”
李大人的头深深地低下去,细声道:“谢王爷体恤。”
“李大人,你是个正直的人,本王知道,”王爷幽声道:“有些事情,急不得,我自有安排。这样,你先回去,明天吏部还有一次讨论,你尽自己的职责,再提交个人意见,如果他们不能采纳,也就随他们去了。帐要慢慢地算,当务之急,是先平稳地将这次新科进士的官职安排好,尽快到位,余下之事,从长计议。”
“下官听命。”李大人磕了一个头,退下了。
紫来轻轻地进了书房,王爷坐在案前,还在冥想着什么。紫来小心地站在一旁,等待王爷离去,可是,好久都没有动静,紫来也就松懈了,回想着刚才听到的谈话,默默地又想起如廉来。
姜仁姜仁,去了没人。这是俚语,因为姜仁靠近岭南,瘴气甚重,有苗人等几个蛮夷民族,不但穷,而且难治理,去那里做县令就跟流放差不多。
可怜的人啊,好不容易中了三甲,却是那样的一个去处。
紫来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抬眼,却看见王爷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她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去。
王爷什么也没有说,起身走了。
月光下的紫藤花藤蔓延绵,默然中饱含着温柔。
紫来轻轻地靠着老藤根部坐下,任时间在心事里一点点流逝。
今天夜里她听到了不该听的话,打乱了她本该平静的心。如廉选择了小云,那么,他就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可是,她为什么,还会替他不平和惋惜?
官员们假公济私,无法无天,王爷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决定坐视不理;李大人尚有一丝正气,却无能为力。父母早亡的如廉,一边苦读还要一边谋生,艰难可想而知,现在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却是这样一番不堪的境地。人家都在忙着送钱拉关系,他去懵然无知。
姜仁,一去千万里。虽然他伤了紫来的心,紫来是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可是冷静下来,抛却那些私人的怨恨,紫来还是为他感到心痛和可惜。他是有真才实学的,却为什么,不能得到一个良好的平台展现自己的才能?如此地左派,岂非要埋没了他?紫来可以想见,当如廉去到姜仁的时候,该是多么的寒心,他的学识,难道注定是生不逢时,难道,他也要怀才不遇,郁郁终生?
人总是要向现实低头的,如廉却象活在真空中,对世俗浑然无察。他不懂,紫来却知道,醉春楼里,道貌盎然的官员的见多了,贪赃枉法的事情听多了,二百两一个官阶,不稀奇。
可是如廉,就要被这区区的二百两耽误了。等到官职一公布,再想改变就不可能了。明天,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斡旋。
紫来在犹豫,我要不要去告诉如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