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时分,鹞子们回到猪肚井。两人都很疲惫,但收获颇丰:老头背了一张狐皮,鹞子背了三张狼皮,一张大的,两张小的。猛子虽大概理解了狐狼和环境的关系,但那观点还没融入血液。所以,见到那皮子,不由得算起账来,结果令他大为惊讶,想:“这营生,也能捞不少钱哩。”
猛子看出,那两张小狼皮实在太小,打它简直是糟蹋行情,鹞子却很是兴奋,一改往日阴沉,炫耀起来:
“这母狼,可狡猾啦。一见我们过来,就来了个一溜风。你快,能快过枪?一枪,就打中肚囊了,肠子虽没出来,血却是尿尿一样……”
老头接口道:“人家引你的注意力呢。”他取出个鼻烟葫芦,往手心里倒些黄色粉末,用右拇指挑了,放鼻孔上,一吸,响响地打个喷嚏。
“我当然知道。”鹞子道,“那狼窝,明明就在芨芨墩那儿。可我,先结果了你再说。”
女人被这传奇吸引了,大瞪着眼,时不时惊愕几声。猛子很是反感。
“它没扑过来咬你?”女人问。
鹞子哈哈两声,“我还盼它扑过来呢。”他拍拍半自动步枪,“这是快枪,又不是那号装沙子的烧火棍,能连发的。”
女人望一眼猛子,吃吃笑了。
猛子皱皱眉头。他很反感鹞子的语气,更讨厌他那“烧火棍”的比喻,脱口说:“用快枪,猪也能打下狼,用烧火棍打一只,才算猎人呢。”
鹞子哈哈笑道:“烧火棍?哄哄女人行,怕是连狼毛也吹不下呀。”
老汉道:“话往好里说。我拿的,也是烧火棍。”
“谁又说你呢?”鹞子道,“我是说举了烧火棍骗女人的那种货。”
女人又笑了。
猛子觉得一股血冲向头顶。他跳下炕沿,“你屁往好里放!”
“咋?”鹞子瞟了他一眼,“想单挑?”
“呸!”猛子唾道,“怕你?怕你老子是兔子养的。”
“算了,算了。”老头劝道。豁子过去,按按猛子肩膀,猛子就势坐炕沿上。说实话,打起来,他心里没底。对方那股阴阴的味道,更叫他发怵,但他口里却不认输,“人家孟八爷,拿个烧火棍,能枪打飞鸟呢。你算啥?”
“当然,当然。”老头笑道。
“那沙枪。”鹞子撇撇嘴,“一喷,一大片铁沙,别说打一只鸟,百只也没啥。这枪,独子儿,稍偏一下,就错到天上了。”
“算了,说啥?人家孟八,那是没说的。”老汉道。
女人却瞟一眼鹞子,“后来呢?”
鹞子望一眼猛子,大度地哈哈几声。“后来,就追,追了四五十里,打死了它。”他抖抖那张大狼皮,“回来,又顺便收拾了它们。”他又抖抖那两张小狼皮。皮上还有血迹,没干。这皮,不久前还穿在狼身上,现在,叫人脱下来了。
女人夸张地叫几声。
豁子却道:“小狼不该打,还没成皮子呢,糟蹋了。”
“我数落他一路呢。”老头道,“不打才出世的,是老先人的规矩。”
“啥规矩,还不是人定的?”鹞子笑道,“这母狼,你朝我使诡计,我就顺竿竿儿收拾你。要说,它要是不顾娃儿的活,早溜跑了。可它怕我们发现狼窝,故意露面,调虎离山。它还当这是沙枪呢,打不了多远。一挨枪,你想跑,也跑不了多远,血流干了,不死还由了你?上回,有人专要张小狼皮,要做个皮大衣领子,价也不低,就顺便拾了个跌果。”
老头道:“狼有状元之才呢,知道跟你玩心机。”
猛子见女人用崇拜的眼神望鹞子,心里别扭极了,就提枪出来。他很想到那个埋小狼的地方,挖出狼尸,扔到鹞子面前,叫他看自己“烧火棍”吹下的狼,却又厌恶女人的神态,就上了沙坡,长吁一口气。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天空水洗似地干净。沙岭上的潮气在阳光下哗哗哗闪着,一晕一晕,向家的方向荡去。离家几天了,猛子很想家,尤其想那“山芋米拌面”。连吃了几天肉,肚里总不滋润,要是能灌上一肚子“山芋米拌面”,当然是最惬意的事。
鹞子的得意,很令他讨厌。女人的眼神,更是别扭。真不想到豁子家去了,便在沙坡上坐了,望那后晌的落日。
天空很是灿烂,叫那雨水洗过的透亮晴空一衬,日头爷简直爽极了。但猛子却懒得欣赏。他不像弟弟灵官,老叫月亮呀,风呀,太阳呀,弄得诗兴大发。猛子对天空的感觉是两个词:“晴”或是“阴”。对太阳,是“热”还是“不热”。对风,是“大”或“小”。此外,他懒得把心思用到区别那些没意思的细微变化上。所以,瞅一阵太阳下的沙洼,便觉无聊了,想去芨芨湖玩。
一想芨芨湖,就想到黑羔子。一想黑羔子,就想到孟八爷安顿的事了。孟八爷安顿过:若鹞子们来了,叫黑羔子报信,叫他自个儿盯着。昨天,怕那些家伙不来,或是来又溜了。今天,他们又来了。看那乏驴劲儿,说不准得休息两天。叫黑羔子骑了骆驼,出沙漠,报个信,就能逮住他们。……若是把人叫来,鹞子们又走了呢?……走了就走了。人家是长腿的,老子又不能拿裤带拴了他们。至少,叫派出所的知道,老子们到沙漠也做了事呢,可不是来吃白饭的。
到了芨芨湖,不见往日热闹,牧人们东一个,西一个,散了,熬太阳下山呢。红脸抡个抛溜子,时不时,飞出一块石头,打到一个走得太远的老牛角上。
黄二翻了破皮袄捉虱子,一见那架势,猛子身上也痒酥酥了。夜里倒忘这茬儿了,不知有多少虱子,从黄二的被窝里,搬家到他身上呢。
黑羔子却一下下踢石子,那石子,一个个飞出,飞向羊群。因没准头,羊也不管,由了他踢去。猛子走近,听得他自言自语:“挨刀货,狼都不吃哩。天生的挨刀货不成?老子迟早要宰了你们。”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猛子,却面无表情。
猛子将孟八爷安顿的事儿告诉了他。黑羔子初无热情,表情麻木,一听鹞子打了狼和狐子,就同意了。猛子摧他快去,说:“放心,羊我给你看。”黑羔子却说:“我有啥不放心的?还巴不得叫狼吆走呢。”
“不会,不会。”猛子笑道,“狼一闻火药味儿,早溜远了。”
黑羔子安顿炒面拐棍帮猛子把羊赶回圈。黄二问:“圈还换吗?”黑羔子说:“换。我那儿,人家不熟悉。”黄二笑了。看得出,他很满意黑羔子的羊圈。
黑羔子又问红脸借骆驼。红脸问作啥?黑羔子大声说:“回家取药,病犯了。”
“啥病?”
“人不知。”黑羔子气呼呼道。
这“人不知”是牧人常用的一句骂人话,还有后半句,叫黑羔子压舌头下了,说全了,就是:“人不知,狗来问。”
“不借!还牛了你?”红脸大声说。
黑羔子却径自走过去,牵了一峰骆驼,取开绕在脖里的缰绳。一纵身,楔入驼峰,用缰绳头,抽几下骆驼屁股,骆驼便颠颠着跑了。红脸没挡,只说:“哟,这王八蛋,倒成他的驼了。”
“人家急呀。”炒面拐棍慢悠悠地说,“人家月经来咧,急着回家取纸呢。”
牧人们大笑。
2
太阳悬山时,猛子们赶了羊回圈。牧人们一个个分开了,羊也随牧人分群了。黄二和黑羔子的两群羊费了些事。人换圈了,羊却不知道人的主意,自顾朝以前的老圈而去。猛子说不用换圈了,叫炒面拐棍把黄二的羊赶回猪肚井。自己则赶了黑羔子的羊跟黄二去熊卧沟认圈。黄二却执意不肯,说他跟黑羔子商量好的事,猛子无权变更。猛子知道黄二叫狼吓破了胆,就不再强求,但分群时却不卖力。他想等羊自己分群后各回各圈,黄二也没法子。
哪知,黄二很有办法:他解下腰间的草绳,系到头羊角上,硬拉它出群,叫炒面拐棍牵了去,口中不停地喊“羔!羔!”一群羊就分成两群了。黄二拉了自己的头羊,往熊卧沟而去。
炒面拐棍精细,怕黄二伙了黑羔子的羊去,又数了一遍,才牵了头羊,前往猪肚井。
圈了羊,天已黑了。红脸喊猛子去自己圈里,他放的是骆驼和牛,和炒面拐棍常和群放牧,也好有个照应。猛子看不惯鹞子的嚣张样子,不想去豁子屋里。三人点了灯,切点牛肉,拌了顿牛肉拌面汤。
红脸说:“我就爱吃这‘癞蛤蟆钻紫泥’。”。
“我也是。”炒面拐棍接口道,“舒服。穷命耶,大鱼大肉,反而不舒坦。”
这“癞蛤蟆钻紫泥”,是牧人们对拌面汤泡馍馍的戏称。
这圈,也用栅栏圈定,在崖上掏个洞。红脸的洞,比黄二的大些,也高些。红脸在壁上钉个木橛,挂了马灯,洞中就亮堂了。
借了灯光,猛子才发现,红脸的洞,开在一段古城墙上,问:“这庄墙,也是放牲灵打的?”
“啥?”红脸笑了,“这是长城呀,就是秦始皇打的,孟姜女哭的那个。先前,这儿可多啦。后来,叫沙埋的埋了,坼的坼了,就稀罕了。”
“这儿?打长城,有啥用?”猛子问。
“这儿,先前可不是沙漠,是湖,是朝廷的马场,朝廷还驻兵呢。你不听那地方,前营,后营,邓马营……这个营,那个营的。老人们说,沙压了七十二座唐营呢。那马场,是专为朝廷养马的。三国时吕布骑的赤兔马就是凉州产的。那时叫西凉,可厉害呢。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呢。”红脸唾沫乱迸。
猛子吃惊了。看不出,这红脸,侉侉势势,还知道这么多事,就说:“看不出,你学问大着哪。”
“啥学问?”红脸笑了,“磨道里听了个驴叫声。我听黑羔子说的。这些,他的那些破书上有。以前,他有好多书,后来,叫羊偷吃了。嘿,他的头发都可惜没了。谁能想到,羊会偷书呢?”
猛子笑了。他上学时的书也叫羊吃了,不是羊偷的,是他扔出去叫羊吃的,就说:“我一见书,就打呵欠哩。”
忽听到女人声:“咋不吃饭去呀?想叫老娘端来不成?”话音未落,她已进洞了。
“吃了吃了。”猛子道。想到她望鹞子的眼神,他皱皱眉头。
“真吃咧,癞蛤蟆钻紫泥。”红脸道。炒面拐棍却闪出门外,显然,他还没忘叫女人当马骑的耻辱。
“来吧,她吃不了你。”红脸笑道。
女人吃吃笑了,“你们不是常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吗?你们能骑女人,为啥我不能骑你们呢?”红脸挤眉弄眼地说:“谁说不能?你一骑,叫倒浇羊油,书上叫‘倒淋蜡烛’”。
猛子听不懂红脸的话,却见女人笑了,就装做听懂了,也笑了。
红脸却问猛子:“你叫浇过没?”
猛子自然不甘心叫人轻看,大大咧咧地说:“常浇,常浇。”
女人破口大笑。炒面拐棍的笑声也从洞外传来。红脸却忍了笑,问:“叫谁浇?是贼女人?还是你嫂子?”
女人笑得直不起腰来。猛子这才觉出自己说错话了,却索性一猛性子说下去,“多啦,多啦。”这下,红脸也笑了。三人都笑得喘不过气来。猛子不知他们笑啥,便也笑了,气势却比他们都弱。
女人忍了笑,对猛子说:“今黑里,你和他们蜗一夜吧。”
“知道知道。”猛子皱皱眉头。
女人说:“那被子,不够。”猛子想起,昨夜女人抱来的被子还在黄二洞里,就出了洞,脑中却哗哗着那夜的镜头,只是他自己换成鹞子了,心绪大恶。他取了被子,狠狠塞给女人,一语不发,又去了红脸洞里。
“瞧,瞧,小心把腰闪折。”女人笑。
回到灯地里,猛子心里还是疙里疙瘩。红脸笑问:“咋?摸了一把,叫人家臭了一顿?”猛子冷笑道:“那种乱人尿巴子,谁稀罕?”炒面拐棍却说:“可别乱嚼舌头,人家浪是嘴浪,可没见人家做过啥。”红脸说:“就是。没听谁得过手。”猛子心道:“谁说没有,我也得手了呢。”心却因二人的辩护轻松了些,问:“真的”?
红脸笑道:“暗的,不知道。明的,真没有。”
“啥暗的明的?”炒面拐棍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有暗的,早成明的了。”
“这倒是。”红脸说:“不过,这婆娘,可能看上鹞子了,老望他。”
“真的?”猛子心一抽,想,今夜,叫他得手了。
“不过。”红脸却说,“鹞子看不上她。上回,鹞子来,夜里我去撒尿,见女人在屋外的黑地里缠了他,给他说啥。鹞子说,你把老子看成啥人了?张五爷把豁子当朋友,他也就是老子的朋友。女人还说了些啥,没听清。鹞子喝一声,滚开!女人就哭着跑了。”
炒面拐棍接口道:“别的,不好说。在不贪色这一点上,那鹞子,真是条汉子。”
猛子却急急地问:“张五爷?那老头叫张五爷?”
“不知道。”红脸说,“没听鹞子叫过他,只听鹞子那么说过,张五爷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
猛子想起,孟八爷说过,“东山的张五,沙窝的孟八。”他怀疑那老头就是张五。这老头虽带着笑,一点儿也不眼飞毛扎,但身上却很怪地有种摄人的威严,叫人轻视不得。不过,老头既不愿暴露身份,自己也不好打听。露了馅儿,怕惹祸上身呢。但听到鹞子曾喝斥过女人,心中的疙瘩倏地没了。
既知道了鹞子不贪女色,猛子便觉得自己待鹞子的态度不够大气,心里有了歉意。但他还是不能接受他那嚣张劲儿。尤其是,他把沙枪叫“烧火棍”,猛子一想,气就不打一处来。
忽然,猛子想到了他打死后埋下的小狼。下午,听鹞子说,小狼皮能做皮大衣领子,他还想回村时剥了它呢。此刻,却有一种冲动:把小狼也给了鹞子,叫他剥皮去。不为别的,只为敬他是条汉子。想到这里,猛子浑身燥热,告辞出去,在阴洼里摸索半天,找到埋狼的地方,手插入沙,揪了毛皮,捞出,嗅嗅;还好,一则时令已到深秋,二则埋在阴洼,倒无臭味。他拎了小狼,到豁子门口,踢开门,见老头和豁子正在灯下喧谈,鹞子则倚在被上,闭目养神。一见鹞子从骨子里渗出的傲气,猛子又有些气他了。他把狼尸扔在地上,说:“烧火棍打的,送给你们。”
“来,来。坐。”老汉招呼道。
猛子不敢对老头无礼,只说:“我也没用,送给你们。”就出来了。
“逞能咧。”身后,传来女人的笑。
3
出门后,猛子径直去了黄二圈里。他拴好门,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英雄的事,血沸腾着,把睡意赶得一干二净。红脸们的话等于向他保证了鹞子和女人之间不会发生故事,他的心情很是轻松,就把那夜的情景一幕幕重播了品味。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女人的叫门声。
开了门,女人进来,一进门,她就悄声说:“规矩些,人家跟着哩。”果然,听到豁子在不远处咳嗽。猛子惊出一声冷汗:要不是女人提醒,他早就拥了女人,说出“驴”话了。
哼,这豁子。
女人把一个东西扔进圈里,说:“这狼,天生是吃羊的。今日个还个债,叫羊也尝尝狼肉味。羊吃牛肉哩,狼肉也会吃的。埋了,糟蹋了。”说着,塞给猛子一张硬纸,“那老头给的,一百块票老爷哩。他说那皮子虽小,可值这个价,他不能占你的便宜。……你挣钱,却叫老娘给你剥皮。”猛子坚决不要,说:“我说了,是送他的。”女人就收回了手,嬉笑道:“你不要?我要。见钱不抓是傻瓜。”又悄悄伸过嘴来,对了猛子耳朵,说:“也该着你孝敬一下老娘了。”顺势在他脸蛋上亲一下,风一样笑着去了。
踢踏声和豁子的咳嗽声远了,猛子还立在那儿。那老头,在他心里倏地高大了。怪,他竟然无法把老头和“罪犯”联系在一起。一想到黑羔子会叫了人来抓他,心里有一丝歉疚了。
一阵潮湿的咀嚼声传来。猛子知道羊在吃狼肉,又想起黑羔子说的那些话来,想,这世道,莫非真变了?羊吃肉咧。也难怪,牧人和牲畜渐渐多了,沙漠里本来就稀罕的草更稀罕咧。羊啃一天,只多是个半饱儿,加上渴,难怪会饮那牛血。一饮血,性子就变了,一变,就敢吃肉了。但一想到它们正大嚼狼肉,心上总是别扭,想,这婆娘,亏她想出这法儿。也对,埋了,就糟蹋了,叫羊吃了,多少添些膘分。狼吃羊,怕是有千万辈了,也该着羊吃一回狼了。那话叫啥来着?对,一报还一报。
但那潮湿的咀嚼声,听来总是别扭,猛子就进了洞,躺在铺上。忽又想起黄二在芨芨湖里捉虱子的境头,心里又痒酥酥了,觉得身上有许多肉乎乎的小东西在跑,伸手入衣,摸索一阵,也没摸出啥来。
“咩――,咩――。”羊们意犹未尽地叫。方才的美食,想来把腹内的馋虫逗醒了,它们还想索要呢。
猛子晃晃脑袋,笑了,心想,没啦,那狼肉,可是稀罕物,老子还没尝过呢。现在,只有老子的老屌了,吃不吃?却又想起他撒尿时羊怪怪的贪婪的眼神来,不由打个寒噤。此刻,若真将那养儿引孙的物件递出,定然也成羊的美食了。往下一想,猛子就哆嗦了:它们能吃牛,能吃狼,便能吃人,它们会不会趁我熟睡吃了我?想想,心就怯阴阴了。明知羊吃个大活人不那么容易,但又觉得不是没这可能。那么大的牛,不一会儿,就成骨架了,人定然也会。
这下,黑暗里就有了许多羊眼,正贪婪地望他。渐渐地,羊眼变成狼眼,闪着绿幽幽的光。他不由得打个哆嗦,却又感到好笑。一个大活人,也怕叫羊吃掉?笑话。嘿嘿。猛子被这想法惹笑了,又想,若是把婴儿放羊圈里,可就难说了。自己毕竟不是婴儿,但怪怪地,那疙里疙瘩,总消不了。羊眼,时不时就成狼眼了,在四下的黑里环视。
猛子出了洞,那潮湿的声响没了。羊却围向他,仿佛说:再给些,再给些。猛子忽地厌恶了,起一腿,在最前面的羊身上猛踏一脚,那软软的活物便萎倒了。其他羊,才知趣地散了。
夜很黑。豁子屋里的灯也熄了。天上不见星星,定然是有云了。风袭来,吹来很腥的味道。猛子摸索着,用皮条系好栅栏门,但这皮条不太保险,狼一咬,就断了,但估计没有铁丝,若有的话,黄二早用了,就胡乱绑了些,推拉几下,倒也结实,便回洞了。
躺在铺上,那羊眼又成狼眼了,密密麻麻,在夜中阴阴地瞅他。猛子摸来沙枪,那眼睛才消失,睡意开始袭来。但又觉得这样轻易地睡去,有些对不起黑羔子,还应该在睡前做一件事。啥事?啥事也成。想呀想呀,又想到狼了。前夜,黄二的羊叫狼吆了去。昨夜,安稳。今夜,狼会不会骚扰呢?想来不会。不过,说不准。狼最怕啥?火药味。听说,上风里站了猎人,下风里狼一闻火药味,就溜之大吉了。
对,弄点火药味。
猛子摸索出火炮儿,压在已装好火药的枪上,枪口朝天,一扣扳机,“嗵――”,一股火直窜夜空。听得羊群一阵骚乱。
远处的门响了一下。“咋?有狼吗?”这是豁子的声音。
“没有。我惊动一下狼。”猛子说。
“犯神经病哩。才迷糊,叫你吓一跳。”豁子咕哝道。门又响了一下。
随了枪声,浓浓的火药味便罩住羊圈了。猛子这才放心地睡去,但他没脱衣服。
4
那羊,果然来吃他了。
一只羊,长两只狼眼。二百多只羊,就是四五百只狼眼。那狼眼,嵌在夜幕里,放出磷火一样蓝幽幽的光。光里,伸来一只只狼嘴――那羊嘴也变成狼嘴了――嘴里伸出长长的舌头,流出涎液,在猛子身上一下下舔。舔一下,就喝米汤似地吞下肉去……
猛子惊叫一声,就醒了。
狼眼睛和狼嘴倏地消失了,黑一下子压来,那膀胱又肿胀如球了。他撩起被窝,去了洞外。
恍惚中,觉得几只黑影从前边窜过。
他一下子激灵过来,“妈呀,狼――”。
还好,一大片隐隐的白色仍在圈里,没被吆了去。但他已惊出了一身冷汗,那狼,若是扑来,一口咬了他喉咙,怕早没命了。他赶紧回洞,摸了枪,从枕下摸出火炮子,安在枪机上,枪口朝天。他想为自己装个胆儿。一扣扳机,响声很大,却只是火炮儿声,才记起,昨夜开枪后,忘了装火药。
但够了,那静夜里很大的火炮儿声,已把怯惊跑了。
“也许是眼花了呢。”他想。又定睛一看,那一片白,仍好好地在那儿,不由得笑了,自言自语道:“我还当来了狼呢,吓一跳。”
遥遥地,一个声音传来,瘆怪怪的,不是狼嚎,又是啥?
而且,他发现:那栅栏门,分明是大开了的。他连声也不敢出了。一出声,怕惊破了自己的胆。
冷汗冒了一身。
猛子哆嗦着手,取出火药袋,往枪杆里装药。几次,他觉得撒地上了,但终于装好了,用捅条捅瓷实,压上火炮子,才觉得心实落了些。幸好,羊还在,他吁口气。
提枪过去,那羊群却不骚动,是悄声没气的异样。他踢踢一只,不见动静;再踢一只,再踢一只……伏下身,见那羊,不是立或卧的,而是躺的。
那羊,莫非叫狼咂了血?
猛子的头一下子大了。“豁子!豁子!!”他厉厉地叫,声音早不像人的了。这“豁子”,他一向私下里叫,面里则省略了称谓。此刻,也顾不了许多。
“红脸!红脸!”猛子又叫。他差点要哭了。
“炒面拐棍!驴日的,都死了?”一急,猛子叫的尽是外号。
“咋了?”却是那老头的声音。
“狼来了。”猛子拖了哭声,“羊全死了。”
听得老头叫:“起!起!”
门一开,老山狗抢先扑来,喉间发出闷雷似的咕噜。很快,它窜入夜里了。
随后,老头和鹞子提了马灯赶来。猛子眼里已淤满泪了,一见人来,就嚎啕大哭。“活不成咧。日他妈,活不成咧。”猛子边嚎哭,边念叨。
“别哭,看看再说。”老汉举了灯,进了圈。这时,才听到豁子和红脸们的声音。
“我估摸,它们要报复哩。”老头嘀咕道,“没想到,这么快。”
鹞子咬牙切齿地说:“要报复,冲老子来,咬人家的羊干啥?”
“夹嘴!”老头道。他提了灯看一阵,叹口气。
红脸进来,惊叫:“都死啦,嘿,这黑羔子,这下称心了。”
“你少说风凉话。”鹞子斥道。
“啥风凉话?”红脸反驳,“人家早不想放羊啦,可他老子硬叫放。黑羔子老说,迟早要宰了它们。”
“说是那么说……”炒面拐棍说了个半句子话,又乖乖了几声,走过去,捞死羊,捞一个,“乖乖”一声。“乖乖”了一阵,说:“哟,还有活的哩。”
“多少?”猛子问。
炒面拐棍一五一十地数了一阵:“一百八十六只。二百三十五,减掉一百八十六只。乖乖,四十九只完蛋了。”
鹞子说:“狼咂了血就醉了,跑不太远。我去收拾?
“黑灯瞎火的,你知道它是往东?还是往西?”老头道。
猛子又哭了。他粗粗地算算,这些羊,少说也值几千块,天大的数字。黑羔子要他赔的话,他连皮带肉也剐不了几斤。家里又叫大哥憨头的病弄了个元气大伤,想都不敢想哩。
“一个大男人,哭啥?”却是女人的声音,“天塌了,有高个子顶。哭啥?”
“就是。咂的叫咂了,哭也哭不活。”红脸也劝。
女人不合时宜地说:“这几日,热闹透咧。羊吃牛,羊吃狼,狼又吃羊”。
“啥羊吃狼?”老头不解。
“夜里,这些羊一古脑儿把那狼肉吃了。”女人说。
“那狼肉?……夜里那只?……不是叫你们埋远些吗?”老头说。
“埋了,就糟蹋了。这羊,吃肉哩,就给它们了,添些膘份。”女人表功似地说。
“要命的咒子在这里哪。”老汉叫一声,“怪不得,人家报仇哩。这狼,不结仇的话,饿极了,也只是咬死一只。它吃不了多少肉,一次,消化不了几两,吞上一肚子,也是找个地方吐下,埋了,慢慢地吃。不结仇,人家不咂血的,怪不得……我还当鹞子惹的祸呢。”
“不是他是谁?”猛子住了哭声,“他不打人家的小狼,人家能寻了来?”
鹞子冷笑,“寻了来,咋不找我,又找你了?”
猛子疑惑了。也许,真是女人惹祸了,把小狼扔到圈里,羊吃了肉,都沾狼肉味儿了。狼就寻了那味儿,来报仇。
“女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老头对豁子说,“怕她撒懒,才叫你跟了。你干啥去了?”
豁子支吾一阵,才说:“人懵了比毬懵。真把这茬儿忘了。”
这老汉,三问两问,就问到豁子头上了,倒把鹞子打狼的责任推了个干净。
猛子气呼呼说:“你们要是不打狼,人家狼寻啥仇?”
“话往好里说。”鹞子道。
老汉却嘿嘿笑了,“他打狼不假,你那个‘烧火棍’喷下的,也不是绵羊呀?究竟来寻谁的仇,难说得很呀。”
这老汉,可是个厉害角色,三“嘿嘿”,两“嘿嘿”,就把猛子的身子也染黑了。这也倒是真的。这仇,也说不准是朝了谁来的。
“怪不得,黄二换了羊圈。”豁子不合时宜地接了口。
“就是。”老头顺坡下驴,“人家心知肚明嘛。”
猛子不去辩解,由老头去推卸责任。但他却认定是鹞子招来了狼祸。他打的那个,是误伤,而且,狼已经一命抵一命,咂死了那只“骚胡”。他甚至把他以前认定的老山狗的功劳也一笔抹杀了,认定自己和狼已结清了账。要不是鹞子打狼,他想,狼不会来报复。
他愁的是,咋向黑羔子交待?
5
那白唰唰躺了一地的羊尸,任谁见了,脑中都喀噌噌地响。
太阳出来了,照着大漠,照着牧人,照着羊圈,照着那几十只死羊。炒面拐棍翻了瓷白的眼珠望天。红脸的脸白戕戕的。那女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洋娃娃似地乖。鹞子的脸很冷。老汉的笑很假。豁子打发了一群羊后,蹲在井台上,举了烟锅,许久,却不去咂,就这样凝着。
猛子对鹞子充满了仇恨,时不时瞪他一眼。
东沙丘上,有一堆白色的狼粪。南沙坡上,也有。这是狼要疯狂报复的信号。
狼若要报复,目的便仅仅是报复:不为吃肉,不为饮血,只为咬死牲灵。那时的狼,叫饿狼。为了灵活地行动,它不会饱食,也不会像往常那样,让自己的肚子装满肉,到某个地点,吐下,埋了,再在日后的许多天里,按土地爷给定的量,去吃。
复仇的狼最有智慧,它可以躲过枪口,避开陷阱,跟你斗智。在夜色的掩护下,你连它的影子也可能看不到。它那双蓝幽幽的眸子却冷冷地瞅定了你,找机会。这猪肚井,怕是没个安宁了。
鹞子却说:“没啥?来一个,打一个,省得我找它。”
“放屁!”猛子低哮一声。他奇怪地不怕鹞子了,只想把腹里的那股气,朝鹞子身上泼。按妈的说法,猛子的横气上来了。
“你再说!”鹞子早就发现了猛子对他的敌意,早想教训他了,就把枪扔给老头。
“别胡来!”老头斥道。
鹞子笑道:“我不会伤他。”又对猛子冷笑道:“你的皮胀了?”
“我日你妈,老子怕了你?”猛子端了沙枪,对准鹞子。
老头笑道:“别动枪,玩个玩艺儿,摔个跤,成哩,别使家伙。”看来,他是赞同叫鹞子教训猛子的。他发现,牧人们都对他们侧目了,不敲敲山,猫都成虎了。
“老子怕了你?”猛子取下火炮子,随手一抛,把枪扔给红脸,扑向鹞子。
一交手,猛子才明白对方为啥叫鹞子。那身手,真是惊人的敏捷。在村里摔跤,猛子也是把好手,可在鹞子面前,却老虎吃天,无处下口了,使了几招,不见那鹞子咋动,自己却已飞起,远远地落到沙上。
猛子觉得血都涌上头了。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倒下;扑上,倒下……他甚至看不出鹞子咋动作,就觉得沙子打脸了。
摔了几跤,猛子才清醒了些,发现这猛扑,反叫对方借了力,就叉个骑马蹲裆势。小时候,孟八爷老叫他蹲这个。后来,他蹲了,叫人拔腰,谁也拔不起。这一来,鹞子吃力了。
鹞子手劲很大,指头钢筋似的,但猛子胳膊上犟子肉多,一鼓劲,就不太疼了。鹞子扭了几扭,脸都憋红了,猛子却纹丝不动。听得老头说:“这娃儿,下盘倒稳。”
“猛子,加油!”女人喊。
鹞子虽赢了几跤,这下却失面子了。他左右扭了几下,扭不动,就前后使力了。这马步,左右摇,似撼山,前后却易破。猛子忽地想起了放鹰时老见的兔儿蹬鹰,趁鹞子用力前推时,借了力,用力一拉,身子后仰,躺在地上,同时右脚蹬鹞子裆部,把他揣出老远。
鹞子显然没提防这一手。他的力,猛子的力,二力相合,劲道奇大。等他明白过来,肩部已着地。
“好个兔儿蹬鹰。”老头说。
红脸们鼓掌喝采。女人脸上也鲜活出笑意。
鹞子显然摔得很重,好一阵才爬起。他脸色惨白,牙缝里抽气,解了衣服,手伸进去,一下下按。
“这骨头怕是断了。”他说。
人们围了上去,倒也没发现啥异样。老头拧眉一阵,对猛子说:“你可好,把人家的琵琶骨掼断了。《封神》上,捉了那会邪法的,就用铁丝穿这骨头,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了。”
鹞子一身冷汗,却对白了脸的猛子说:“放心,不怪你。老子伤了,老子治,不叫你花钱。”
猛子正盘算得出多少药费呢,听他这话,放心了;又觉得自己不够男儿气,说:“疼叫你挨了,药钱我出。”回头望女人。女人明白他的意思,摸出那一百元钱,笑道:“物归原主。”猛子接了,递给鹞子。
“算了。”鹞子笑道,“你都掐毬算命哩。再说,这是我自己寻的,不怪你。”
猛子很是过意不去。这时,他眼里的鹞子,又是条好汉了,就把钱又给了女人。女人说:“见钱不抓是傻瓜。”又拿了,见豁子怪怪地望她,解释道:“就是夜里那狼皮的,他不要,我要。”豁子才笑了。
老头说:“这伤,耽搁不得,接的早,好的快。不然,一肿,也不好接骨……还不知咋个麻达呢?”猛子说:“就是。早些进城,早些接去。”
老头和鹞子去豁子屋里收拾了一下。红脸要牵驼送一截,鹞子没反对,老头却执意不肯。他一人背了皮子,背了枪。鹞子空着身子,出了猪肚井。
望着斜了肩膀,远远而去的鹞子背影,猛子很是内疚。
6
鹞子们一离去,牧人们又望着一地的羊尸发呆。猛子说,快些剥了皮,取了肚肠,把肉运出去,叫黑羔子多少变两个钱。炒面拐棍却说,一剥皮,万一黑羔子不信是狼咬的咋办?“他会不会揢我们呢?”这一说,赞同猛子主意的豁子们也不说话了。
谁都怕被人“揢”。你弄坏个小东西,人家要大价钱,你不给还不行,这叫“揢”。猛子为黑羔子着想,炒面拐棍们却想明哲保身:是狼咬死的,又不是老子们弄死的。你一开剥,说不清咧。他要是诬赖你杀了他的羊,叫你赔,而且,只叫你赔他原来的羊。你出多少钱,也买不来人家的活羊,就只好由了他“揢”。
这事,倒发生过,炭毛子就“揢”过炒面拐棍。这一说,谁也不敢开剥了。豁子取出的剥羊工具,也放回去了。
太阳已经老高了。要不了多久,沙漠就热了。一热,那肚粪味儿进了肉,肉也就臭了。别说吃,闻一下,肠子都能吐出来。
猛子打定主意:开剥。黑羔子既然叫他看羊圈,他就得负责。不知不觉间,他给黑羔子赔的念头没了,心立马松活了。那是红脸的一句话的功劳:“是狼咬死的,又不是你弄死的,叫狼赔去。”
就是。
但不赔,却能叫人家少些损失。那皮肉,总能变几个钱,卖好些,本钱能出来。猛子就请豁子帮忙。豁子却说:“我可不敢。人家要揢我咋办?”炒面拐棍说:“就是。上回,炭毛子那羊,明明是胀死的。他不在,我好心好意替他开剥了,变了几个钱。他回来,倒问我要他原来的羊。原来的羊,皮剥了,肉卖了,哪里找去?给钱也不要,只要原来的羊。赔一只,比他的大,你的母羊,我赔个羯羊,总成吧?可不行。两只?不行。三只?不行。四只?不行。五只?才行了,白溜溜叫他‘揢’了一顿。”红脸笑道:“谁叫你多管闲事来着?臭了叫它臭去。自己勤扫门前雪,不管门外驴踢锅。这年头,谁管谁呀?”
这一说,猛子的屁股松了:就是,狼咬死的,又不是我咬死的。一开剥,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咧。
炒面拐棍慢溜溜说:“要说,这羊,该鹞子赔,他惹了狼祸,狼才咬羊,他不赔谁赔?这也是老规矩:谁惹了狼,那狼惹的祸,谁赔。”豁子道:“就是。那年,烧白头的儿子捉了狼娃儿,招了狼祸,赔了大半呢。”红脸道:“啥大半?全赔咧。另一半是人工,给人家白放了一年羊。”
猛子这才明白,那老汉为啥那么快地离去,明里说去接骨,暗里,想是怕牧人们拿这老规矩套他哩。
红脸对猛子说:“你不该放他们去。那骨头,根本没断,人家明明想溜,找的借口。惹了狼祸,死了那么多羊,一拍屁股就溜走,世上哪有这种事儿?”炒面拐棍说:“就是。按规矩,你卸他的皮子,扣他的枪,他连个屁都不敢放。那枪,怕也值百十只羊哩。”这一说,猛子又懊恼了,想:真不该放他们走。
女人却噗哧一笑,说:“架打完了,才出拳。事后的诸葛亮,谁不会当?”猛子心里腾起一股气来,“就是。你们早干啥来?老子咋知道这狗屁规矩?你们咋不挡?”
“我们?”炒面拐棍慢溜溜道,“人家黑羔子又没把权交给我们,狼又没咬我们的牲口。一挡,人家问,你是打哪个裤裆里溜出来的?凭啥挡老子?我们连个屁都不敢放。”红脸说,“就是。我们是嘉裕关的旋风,边外的鬼哩。我们一挡,叫人家一顿疯耳光把牙涮掉,我们连口血唾味都不敢吐。名不正,言不顺,师出无名哩。”
“没那金刚钻,别揽破家伙。连老规矩都不懂,接啥茬儿呢?人家黑羔子要在,那鹞子的枪,不做主哩。”炒面拐棍的声音慢溜溜的,听来却最为刺耳。
“你现在接他的枪,他也没治。”红脸道,“我估摸,那枪,来路不正。为啥?民兵的枪早没了,他哪来的快枪?问他要持枪证,他肯定没有。”
猛子气极,道:“被窝里的屁,你们放啥哩?有本事,当着人家的面说,门背后的飞脚,踢啥?”
女人笑了,腰都笑弯了。
炒面拐棍却慢悠悠说:“要说,也真是屁呢。黑羔子来了,人家自会交待。我们,放我们的牲口去。”
女人笑了好一阵,才说:“好,好。既然人家惹了狼祸,狼又不咬大牲口,当然跟你们无关了。”
“谁说不咬?那年,我一头母驼的峰子都叫狼啃光了。”红脸道。
炒面拐棍这才“乖乖”了一句,说:“就是。人家一去,屁股上的屎可得我们擦。狼可找我们哩。”
“就是。”豁子笑道,“那狼,可找你们算账哩。”
“截去!截去!”红脸道。
“快去呀,人还没走远哩。”女人笑道。
红脸吼得紧,脚却原地不动。炒面拐棍话也没了,显是怕女人点他的将。
猛子哈哈大笑,骂:“一群嘴硬沟子松的货。”
炒面拐棍嘀咕道:“你去呀?”
猛子脖子一梗,声音很大地说:“老子凭啥去?”一屁股坐到沙堆上。
7
日头爷升半天了,红脸们赶上牲口走了。
几次,猛子冲动地提了刀,却终于没敢开剥羊。那豁子,也是谨小慎微,怕被人“揢”去那一个鸡蛋的家当。
女人说:“瞧,瞧,小心,卵泡子掉下去摔碎哩。放心开剥,不信他黑羔子揢死老娘。”她一把从猛子手里夺下了刀。
豁子道:“人家要真揢,老子可不管。”女人道:“谁叫你管呢?人家真揢,老娘就跟了去,给他黑羔子当妈也成,当婆姨也成。明摆的,开剥了,多少能变几个钱。臭了,就糟蹋了。一个个,看起来是男人,可哪有个卵蛋?”
猛子脸红了。女人那话,拿芨芨在他脸上抽呢,就走过去,帮女人开剥起羊来。
可是,羊已硬了。
这羊,热身子好开剥:在蹄上剔个口,吹进气,皮肉就分开了。劈胸剖开,一手捞皮,一手捣肉,几下,就能扯了皮。一冷一硬,气就吹不进去,肉和皮就贴在一起,得一刀刀割,稍不留意,就把羊皮弄烂了。猛子和女人吭哧半天,才剥了半张羊皮。
女人擦擦头上的汗,对豁子说:“你看老娘的洋相,是不是?以前,你也有几分刚气呢,咋成缩头乌龟了?”
一听那“乌龟”二字,猛子便想起夜里“盖”过女人,笑了。女人显然明白猛子为啥笑,就取笑豁子:“不说你乌龟,你都乌龟了;越说你乌龟,你还越乌龟了。”猛子大笑。
豁子笑道:“老子要真成了乌龟,非杀了你不可。”
女人道:“老娘想叫你乌龟的话,你剐都不怕,别说杀。你铡刀断了老娘的头,血身子也叫你乌龟哩。”
豁子笑道:“真没了头,谁愿奸尸呢?”
女人笑道:“没头鬼就喜欢没头的女人。你不奸,他就有奸的。有的人,就喜欢女人像尸体一样不动,由他折腾呢。”问猛子:“你信不信?”猛子笑而不言。
“不过,”女人笑道,“那号人,比乌龟也好不到哪里,也是个没起色的货。”
豁子一帮手,进展就快了些,但和热剥时相比,仍显慢。约摸一个时辰,才开剥了五只羊。
猛子就盼黑羔子快些来,多几只手,就多剥几只。
心却忽地蹦了一下。马上,他一脸沮丧:黑羔子喊人去了,喊了人来,鹞子们却已走了。
“操。”他咕嚅一声,晃晃脑袋。狼一来,羊一死,倒把正事儿忘了。即使黑羔子喊了人来,也是个“屁打狐子”,白出身臭汗而已。
女人发现了他的异样,抬眼望他。经过几天的接触,猛子发现女人很美,一见这张脸,心里就热乎乎了,就笑笑;心里却在怨自己:要不是摔坏鹞子,黑羔子带了人来,趁他们睡觉,来个瓮中捉鳖多好。又想:不摔坏,他们也会溜。按炒面拐棍的说法,老规矩在那儿摆着,他们也怕承担损失哩――终究也溜了。一想,心里反倒轻松了。溜就溜吧,腿在人家身上长着,老子的心尽到了,叫你们白跑一趟,也怨不得我。
“咋?老道爷梦表哩。”女人取笑。
听说,老道爷坐法台,往天上送表时,元神上天了,法台上只是个肉身儿,女人借以比喻自己出神,倒也贴切,便说:“我盼黑羔子哩。他一来,人手多些,剥得快些。”豁子喘吁吁道:“这羊,一冷就不好剥。瞧,都硬了。”
三人头碰头,剥到日头爷偏西,才剥了十只羊。望着白花花躺了一地的羊尸,猛子的脑袋也大了。
8
太阳悬山子的时候,红脸和炒面拐棍就赶着牲口上圈了。因猛子忙着开剥死羊,狼口里剩下的那些羊就在羊圈里圈着,饿得“咩咩”叫。这红脸们,说话虽嘲呵呵的难听,心却好,来时,抱了一些干草,丢到圈里,把羊叫声塞住了。
胡乱吃口饭,红脸们便到豁子房里,见他们已开剥了十几只羊,便不再说啥,也取了刀子,捞了羊开剥。只是夜里干活不如白天,时不时地,就把羊皮弄破了。豁子一再安顿,慢了慢些,皮子一定得剥囫囵。因为肉搁不住,一臭,就得扔。羊皮却不然,盖在干沙上,不多久,皮就干了,等那驼子来,一出手就是钱。这一说,炒面拐棍把眼睛都挨到羊皮上了,刀也动得越发谨慎。
红脸叹道:“这下,黑羔子爹的心上插刀子哩。人家想出去蹦哒。可那老崽,硬要把他拴在这毛虫上。明摆的,这也没个啥奔头。”炒面拐棍说:“种庄稼没奔头,放羊也没奔头,奔头在哪里呢?一想,心也灰了。”红脸道:“就是。草少了,井干了,庄稼也大片大片地死了。今年,怪怪地,有了个虫儿,叫啥吸浆虫,麦子刚有个面气儿,人家就钻进去,把浆咂干了,像那贪官一样。可又不好杀,药打了一遍又一遍,那虫儿,嘿,旺骚得很呢。”炒面拐棍说:“还有这个费那个税呢。力气白出,还得往地里贴钱呢。要是这沙窝再不养人,咋活呢?”
看这屋里的气氛很是沉闷,女人就打趣道:“豁子,别的人,我不管,你可得把我安顿好,伸腿前,存个十万八万的,叫老娘养老。不然,你可留不住我,迟早也叫人拐走了。”说着,朝猛子做个鬼脸。
“十万八万算啥?老子死时,把金条子给你留下。”
“你那金条,值个六七块,切成片儿,当钱儿肉卖去,老娘可不稀罕。”女人笑道。
红脸笑道:“这话,欺人呢,把你当叫驴了。驴毬煮了,切成片儿,像麻钱,才叫钱儿肉呢。豁子,揍她。”
女人吃吃笑了,“真要是驴……的倒好了。他呀,平滩上一个秃桩儿,怕连六七块也值不了。”
豁子讪笑道:“看来,你的皮鞭瘾犯了。”
“老娘等着呢。”女人笑。
猛子很奇怪,看这豁子,真没个叫女人图的,要钱没钱,要人才没人才。她图啥呢?
女人这一搅,就把那沉闷的气氛搅活了。红脸和炒面拐棍已开剥了一只羊,剖开腔子,掏出肚子,到外面倒了肚粪,把下水扔在门口。老山狗卧在门里呼噜,看这样子,可真不中用了。多厉害的动物,一老,就显出败相了。这老藏獒,粗一看,连狸猫儿的欢势也没了。
“瞭着些。”红脸拍拍老山狗的头,安顿道:“那狼来了,出个声。”
猛子一听,又惊出汗来:光顾了剥死羊,把活羊又忘了。他丢下刀子,用袖子擦擦汗,胡乱洗把手,提了枪,去羊圈。
羊圈门拴得好好儿的,羊正吃红脸们弄来的草呢。真难为他们了。这草不知哪儿弄的?捡起一看,原来是玉米杆子。这是一些羊倌从家里带来搁在羊圈上的,一来档雨,二来以备在雨天出不了门时喂羊,却叫红脸们顺手牵羊来了;又听得炒面拐棍喊:“来吧,没事。今日个,狼封口。”猛子又到炒面拐棍圈里,抱些草来,扔给羊。
进了豁子屋,炒面拐棍解释道:“昨日狼打卦。今日狼封口。农历二十六咧,没事,就是它来,牙巴骨也是硬的,张不开口。”红脸笑道:“黑羔子是个半本子烂闲书,却记不住日子。你不翻书,识不了几个字,倒把日子记了个清。”炒面拐棍道:“他心里有杂物,把日子都挤跑了。我心里只有日子,老算熬过这一天,能弄几个眼睛珠子血汗钱,当然记了个清。”
女人问:“那狼,真封口?”
“当然啊,”红脸道,“土地爷要不管,那狼天天咬,天天吃,牲灵们还能有活路?一个月里,就封它九天的口。它肚子饿成空皮袋,涎水吊上三尺长,可牙巴骨硬,张不开口,也没治。”
“人家能饿下?”炒面拐棍道,“三六九,狼封口。二五八,狼打卦。封口的前一天,人家一打卦,就知道哪个方向能弄到吃的,也饿不了肚子。”“就是。一个大些的老鼠,就够它一天的养命食。”豁子道。
猛子却不放心,在装好火药的枪里安上火炮儿,出了屋,朝天开一枪,一股火直蹿天空。他却想到了鹞子的快枪,想,自己要有支快枪多好;又想到黑羔子喊来的人,会扑空,烦恼又起了。但一泡尿撒完,烦恼就没了,便给老山狗安顿几句,进了屋。
从清凉的空气里一入屋,就受不了扑鼻的腥气了。叫狼砸了血的那些羊,肉就白些。只咬没咂血的那些,肉色就黑红。这些黑红的肉,吃时不太鲜,腥味也重,肉汤不好渴,但碰上外行,也能充宰的卖掉。连后晌剥的,已剥十八只了。羊皮扔在沙地上,肉提出去,吊在羊圈的栅栏上。
猛子吩咐女人卸下半只羊,剁成碎块,煮了,既然黑羔子把“印把子”交给了他,他就敢行使这权力。豁子说:“就是。这黑羔子,老子给你剥羊,你连顿手抓羊肉也不给吃,你不是人!”女人边剁肉边笑道:“你叫啥哩?人家黑羔子又没说不叫你吃。老娘给你煮。你给老娘吃结实些,别一抖,就散了架。”红脸们都笑了。
望着女人鲜活的笑脸,猛子想不通:这婆娘,跟了这豁子,图啥?
9
又剥了几只,夜深了,手抓羊肉也熟了,男人们便洗了手,抓起羊肉疙瘩,吭哧吭哧地啃。因为煮得时间短,肉不太烂。豁子边啃边怨女人捞得早了,红脸们却说正好。猛子也觉正好,有啃头。太烂了,一入口,绵绵的,不过瘾。但女人还是把大部分肉又拣进锅里,入了火重煮。
沙漠里没煤,柴却多,不远处的沙洼里就有陈年老黄毛柴,有的都长成树了,那枝丫,东扭西扭,刺向天空,拿把开山斧劈半天,就能用好些日子。还有牛粪啥的,都是好烧的。豁子就用灶火,盘个土台,中空,上安锅,下入火,烟洞从炕里旋了几圈才出去。所以,一烧火作饭,炕也就烫了。有了烫炕,就有家的味道了;再有了女人,就是地道的家了。凉州人对家的概念是:“三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豁子没牛,却有骆驼;没田,却有井;老婆热炕头也有,只差孩子了。不知为啥,这女人却不开怀。豁子每夜都要勤奋地下种,可就是没收获。这是他的心病。孩子是女人的绊,一有了,她想飞,都飞不了。豁子把拴住女人的希望,寄托在将来出生的娃儿身上。
这些,是吃完羊肉回羊圈的路上,红脸告诉猛子的。猛子这才明白,豁子为啥有人没人夜里都要弄出响动。
“你问过女人没?她图豁子的啥?”猛子问。
“问过。”红脸打个嗝,“她说啥也不图,只图个清静。”
“她说她吃饱喝足,啥也不想,也不争,也不斗,活一天是两半日子,舒坦。”红脸道。
就这样。
倒也是。外面的世界啥也不缺,就缺清静。相较于外面的争呀,斗呀,嚷呀,闹呀,费呀,税呀……这儿真成世外桃源了。春天里,黄的是沙,绿的是草,白的是羊群。到秋天,色彩单调了,黄毛柴呀,梭梭呀,驼驼刺呀,沙米呀,都成沙的颜色了。连那狼,也灰楚楚了,丢到沙上,不仔细分辨,还当成沙漩儿了。白天是太阳,夜里是星星。常拜访的客人,便是风了。这客人,亲热得紧,一来,就呕呕呕弄出满天的叫,扬起满天的沙子染你,恨不得把你也变成沙子。初来时,不甚习惯。久了,没它,反倒寂寞。在这儿,只要心不贪,不清静也由不了你。
那舒坦,比清静更受用了:吃块黄羊肉,舒坦;睡个懒觉,舒坦;叫热沙熨熨脊背,舒坦;看那“骚胡”抵仗,自个儿嘿儿呵儿笑,舒坦;晒在热太阳下,翻开皮袄,捉里面叫虱子的小动物,它跑你追,东躲西藏,狐子再狡猾也逃不过好猎手,终究叫你逮个正着,两指甲一合,“吧”地一声,毙了它,舒坦;帮虱子计划生育,二齿相合,咬那衣缝,叫“虮子”的虱卵便吧叽吧叽了,好不快哉,舒坦;用土块垒了垒子,捡来黄毛柴,烧出袅袅腾空的烟来,把垒子熏成个红灯笼,丢进几个山药,不一会,再取出来,敲时嘣嘣响,看时黄灿灿,吃时喷鼻香,也舒坦……这舒坦,多着呢。若是去了贪心,来这儿随遇而安,倒真是舒坦哩。黑羔子你个苕包,还颠个脸,图啥哩?人本来就是混世虫,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活一天是两半日子,你还要个啥“盼头”呢?
猛子的“盼头”是有个快枪。没快枪,沙枪也行;没沙枪,夹脑也行;没夹脑,弹弓也行……有枪了,枪打个黄羊;没枪了,夹脑夹个兔子;没兔子了,弹弓打个麻雀儿。把麻雀儿连毛丢进火里,不一会,就成个黑蛋儿了,那黑的是毛,剥去,就是个精了身子的黄灿灿香喷喷的麻雀儿。小心些,取出肠肚儿,扔了;把肉放嘴里嚼,再嚼,嚼。对,有一点燎毛味儿,但只是一点儿,多的是那香。再嚼,嚼,越嚼越香,香就钻进脑子里了……也舒坦。
除了枪,猛子还“盼”个女人,这概念更模糊了。当然,不能像爹说的那样,揭起尾巴是个母的就成。最好能胖些儿,浪些儿,奶子翘些儿,屁股肥些儿,身子骨结实些儿,脑子简单些儿,脸蛋平顺些儿,就成。双福女人那样的,脑子太好,怕降不住。月儿那样的,行是行,可那丫头心比天高,嫁过来老是怨天尤人,把老公贬得连驴粪蛋儿也不如了,也累;这豁子女人,浪也浪,那些“些儿”也有,可懒散。女人一懒散,地里活老公干。女人,还是勤快些儿好。对了,谝子那家伙,说啥来着?炕上的荡妇,炕下的贞妇,厨房的佣妇,地里的农妇。好象,就是这。
不过,少一个“些儿”成不?成。少两个呢?成。全没有成不?也成。实在没有珊瑚树,就来一棵红柳墩。吃不上蟠桃,来一捧烂杏子也成。没啥,女人嘛,生个儿,养个女,做个饭,缝个衣。接下来,就是松个腰节骨,等啥时腰节骨胀唤了,解开裤带,在女人身上松活一下。就这样。
猛子胡乱想一阵,便不去想了。……怪,咋破天荒地想了这么多?女人一个“清静”,一个“舒坦”,倒惹出他一大堆胡思乱想来了。
那黑,漆成一团了,摸摸门,皮条仍在。这是他从柱子上挂的羊鞭上解的。昨夜用的皮条,不知弄哪儿去了?也许叫狼当“干肉”嚼了。难说。那皮条,本是牛身上的一部分,嚼嚼,也能往肚里吞。红军过草地时,不也煮了皮带吃吗?却又想起,这皮条,是拴不住栅栏门的。这门,挡君子不挡小人,一脚,就能踏开。这皮条,也拴人不拴狼,人狼和平共处了,你尊我,我敬你,你疼我,我爱你,不拴皮条儿,人家也不望你的羊。但你要是惹了它,它要是泼上命跟你闹,这皮条儿,连个屁用也不顶。还是到豁子屋子找根铁丝吧,虽说“三六九,狼封口”,但还是小心些好。
推开门,见女人正铺炕。猛子说明来意,豁子下炕,从柱子上取下一盘铁丝,三扭两扭,弄下一截,给了猛子。女人却问:“习惯不?那圈里冷。不习惯的话,屋里睡来。”豁子也说:“就是。今日个狼封口,没事。我在沙窝里待二十年了,没听过封了口的狼咬羊的。”屋里暖烘烘的,猛子差点要留下了,但一想昨夜的事,心又怵了,说:“还是到羊圈里睡吧,睡人和不睡人,总不一样。”豁子说这倒是。猛子就回去了,用铁丝扎了栅栏,进了洞,装了火药和钢珠,压了火炮子。他打定主意:今夜,狼要是来,先要了它的命再说。进了洞,也懒得再想啥,肚里填了肉,身子骨就乏,不觉间迷糊过去。
一匹狼款款而来,肥大的肚子快捞地上了。那涎液,吊了一尺。狼嘴一咧,嘴角就到耳门了,突地一张口,便能塞进个蓝球。猛子想,不是说狼封口吗?那嘴,咋张成灶火门了?正疑惑间,那狼打个滚,变成女人,推那栅栏,“咣!咣!”
那声音,一声比一声大,猛子就醒了。第一个念头是:“狼来了。”一轱辘翻起身,摸了枪,正要扑去,却多了个心眼,怕狼守在洞口,一口咬断他喉咙,就枪杆前探,手抠扳机,慢慢前去。
栅栏仍在响,一个黑影搭在上面,使劲摇栅门。猛子可不管“保”不“保”了,都欺到门上来了,还了得。正要扣扳机,却听到女人声:“你死了吗”?
猛子吓一跳,那扳机,差一点扣动呢。“你是谁?”他问。
女人吃吃笑道:“是你妈。”猛子想到了梦,“你是狼变的?”“你妈才变狼呢。”猛子不觉笑了,三扭两扭,解开绾门的铁丝,一把搂了女人,那两团肉一下溻胸上了,火忽地腾起,把枪倚了,搂了女人,进洞,按在铺上,扯下裤子。
女人由了他折腾,渐渐被荡出呻吟。
忽听到,豁子远远吼道:“死了吗?”
猛子凝了。女人先屏息,声音远远传了去:“死猪一样哩。”猛子一急,草草了事。
“你个挨枪货。”女人低声道。
猛子笑道:“你才是挨枪货呢,差点叫当狼崩了,刚躲了火枪,又挨了老枪。”
女人吃吃低笑几声,说:“快去,黑羔子们来了。”
猛子快快地收拾一下,搂女人出栅门,再胡乱绾几下门。女人大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也就呀,睡得沟子里没脉了,叫老狼叼了,也不知道。”“老狼咋会叼你这号货色?”两人大声表演着,进了豁子屋门。
豁子显然把发生的一切都介绍了。孟八爷阴沉着脸。黑羔子反倒安慰:“没事,正好,我早不想放呢,可爹硬叫放。这骚羊,成黑色咒子了,捆了几辈子了。跟劳改,有啥两样?”屋里还有三人,一副收羊皮的回子打扮,猛子估计是警察装的。
豁子狠狠白女人一眼,“我还以为叫狼叼了呢?”
女人嗔道:“叫你去,你四个蹄儿蹬住不动弹。人家睡成个死猪,差点把老娘当狼给崩掉。”
“枪都举了,刚要扣扳机,她说话了。哎呀,惊出一身冷汗。”猛子道。忽然,他发现女人头发上有根麦草,这是躺在地铺上粘的。又看看身上,倒没异样,心里仍不由得慌了。
“你还打狼?”孟八爷冷冷问道。那三人,也扫了猛子一眼,“没,没。”猛子觉得那三人的目光很冷,不由慌张了,说:“吓唬一下,吓唬一下。”孟八爷口气很硬地说:“娃子,话给你说到头里。糊涂时吃屎,还说得过去。明白了再吃屎,就不是人了。”“知道,知道。”猛子心虚地望望女人头上的草。豁子也脸色大恶,恶狠狠望女人。猛子想,幸好有人哩,不然,豁子要扯下女人裤子检查哩,一检查,人赃俱在,你有一百张嘴,也支吾不出个道道来。
黑羔子叹了口气,恍惚了眼,不一会,就溢出泪了。孟八爷劝道:“这事儿,谁遇上,也倒霉,想开些。”
黑羔子带了哭声,道:“我不是难过这个,……早想杀了,可爹不让。真有些恨他,叫我坐五年牢了。这沙窝,是个天大地大的牢房哩……还剩多少?”这一问,才把豁子的目光从女人头发上拉回了。“多呢。咬了四十九只。”豁子道。
“为啥不全咬死?全咬死,倒便当。”黑羔子眼里冒出了火,那蓄满的水渐渐被火烧了。他又恢复了以前的冷漠。
在猛子目光的提示下,女人发现了头上的麦草。她大方地取下麦草,对豁子说:“看看,我衣服脏了没?我不去,你硬叫去。一进圈里,就是一跤,差点连腰都闪折了。”
那老成的“回子”笑了一下。豁子眼里的恶才没了,笑道:“是一个狗吃屎吧?”女人笑道:“你才吃呢。我是先跌屁股后跌腰,最后跌的头发梢。”她把那根麦草扔到豁子脸上。
那“回子”又一声笑。猛子想,这“回子”,好利的眼睛。
“我估摸,他们有窝铺,不然,伤了锁子骨,走不出去。”孟八爷说。
黑羔子叫女人煮羊肉。猛子忽然想到那老头说的一些话,便把孟八爷叫到门外。
天已麻亮了,能隐隐幻幻地看到不远处的沙丘。早晨的风格外清冽,像溅了水的芨芨往脸上抽。离豁子家有段距离后,猛子问:“你和张五关系咋样?”“哪儿的?有好几个哩,高沟,龙王庙……都认识”。“东山。”“那张五呀?炒面捏的熟人呢。你忘了?东山的张五,沙窝的孟八,南山的瘸阿卡,内蒙的黄毛,这是前些年公认的‘三个半猎人’――那黄毛道尔吉,用药‘闹’,只给算半个猎人。咋?”
猛子吞吞吐吐地说:“我估摸,那老头,是张五。”
“啥样儿?”
猛子说了老头形貌,孟八爷沉呤道:“有点像。”又问:“他吸不吸鼻烟?”“吸呀。他有个鼻烟葫芦儿,墨绿色的。”
“那就是了。”孟八爷道,“那还是我送他的呢。他脖子里是不是挂一串珠子?玛瑙呀,珊瑚呀之类?”
“这倒没见。他们一来,我就到羊圈里睡了,没见他脱过衣服。”
“这儿,”孟八爷指指腮部,“是不是有个痣,有几根毛?”
“有。”猛子说,“我还专门留意了呢。”
“那就是了。”孟八爷取出烟锅,蹲在地上,手抖着,装了烟,打了几次火,都叫风吹灭了。许久,才说:“瘸阿卡也说过,我还不信……这可麻烦了……我也正思谋呢。几十几十打狐子的,得会辨踪呀。……这就对了,人家张五,当然……怪不得。”
“你放心,我不乱说。”猛子说。
孟八爷自言自语道:“那老崽,还迷着哩……也难怪,我也才醒呢。”
“放心,我不乱说。”猛子道。
“屁话。”孟八爷忽地起身,“两码事,知道不?朋友是朋友,可你犯罪哩。对得起你,我就对不起狐子哩。对不起狐子,就对不起子孙哩。我的朋友也打,张五的朋友也打,朋友串朋友,天下人全成朋友了。都来打,过不了多久,沙窝里连狐毛狼毛也没啦。他张五坐了班房子,老子给他送饭。”就撇下猛子,进了屋,说:“老栋,你出来一下。”
10
“回子”既探明了底细,吃了羊肉,喝几盅孟八爷带来的酒,带了吃食和水,就出了沙漠。豁子和女人也知道了他们是警察扮的,倒没吃惊,都说:该,要保,就实心实意地保,不要尽放空炮,倒把狐皮狼皮的价保上去了。那样,就不叫保,叫摧命了。
孟八爷把红脸和炒面拐棍也喊了来,说:“今日个,你们也得下苦了。这羊,再不开剥,就臭了。”
黑羔子却说:“不剥了,一把火点了省心,眼不见,心不烦。”说着,他低下头,寻见豁子盛煤油的塑料拉子,提了就出门。
豁子一把夺下,“没这,你叫老子瞎蹲不成?剥!没说的。肉臭了,皮也值几个。”
黑羔子松了手,过去,躺在炕上,许久不语。
“那……”红脸沉吟道,“也好,那牲灵,叫它们饿一天。我们,吃劲剥一天。”
“饿啥?”孟八爷道,“赶到芨芨湖里,叫别人瞭一下,后晌黑了,再赶回来。”
“这还差不离。”炒面拐棍吁口气,和红脸一同去赶牲口。孟八爷吩咐猛子将黑羔子的羊也赶了去。
“那羊……”黑羔子道,“剩的那些,不知有没有人买?没人买,也宰了。反正,我一见羊,头就疼了。……狼祖宗呀,你要咬,就一下子咬个精光,像风刮了一样干净。你丢下些死羊,剩下些活羊,骚情人哩。”
豁子笑道:“你爹,指望你靠羊发财哩……”
“发,发。”黑羔子烦燥地嚷道,“几辈子了,没见发上个毛,倒当了几辈子囚徒。明摆的,没盼头了。这牲灵,比草多了,连草根都叫刨吃了。还有水,以后,你这井,怕是连饮猫儿的也没了。”
这一说,豁子脸上的笑没了,心虚地望一眼女人,大声说:“那井,该淘了,等明年春上……”
女人笑着抢了口,“你也用不着心虚。老娘跟你,也不是看上你的井。井里没水了,就收皮子。那驼子,不是挂络你几次吗?”孟八爷道:“要说,收皮子,也是个好营生。转个手卖了,一张上剥五块钱,养个命,没啥问题。”
“剥五块?剥一块,也够养喉咙了。”豁子脸上有光了。
黑羔子冷笑道:“收皮子?收啥皮子?水都没了,羊喝屌?羊都没了,收屌皮?”
这一说,豁子又慌张了,偷眼望一眼女人。女人却笑了,“老天爷不干绝事。我不信,活人能叫尿憋死。井干了,皮子没了,还有别的营生。谁又一颗树上吊死哩?”“这倒是。”孟八爷笑道,“天无绝人之路。”
豁子感激地望一眼女人,笑了。
这时,门外又有人叫豁子,跟着是一群羊叫声。豁子苦了脸道:“这井,越来越不争气了。”就出去了。
孟八爷取了刀子,和女人开始剥羊。这羊,越来越难剥了,肉和皮连得更紧。孟八爷吭哧了一头汗,才剥了一只。黑羔子却仰脸躺在炕上,木了脸。
门外响起了水的“哗啦”声和羊疯狂的“咩咩”声。
女人道:“井越来越靠不住了,把初一的水,饮到十五了。一家家往后推,把人家的气也推上来了。”
听得门外有人说:“豁子,这井,连你女人的井也不如了。该淘了。”
“挨刀货。”女人笑骂。
“就淘,就淘。”豁子道。
“啪!啪!”几声疯狂的鞭响,显是那等候的羊儿又不安分了,想乱群了。
孟八爷道:“这豁子,心可好,你可别起了外心?……起呀,起来剥。”他这是在叫黑羔子。黑羔子起了身,说:“这玩艺,我一见就恶心。这辈子,我最讨厌啥?羊。”
“咋不生外心?豁子的心又当不了饭。”女人笑道。
“这羊,我是死也不放了。”黑羔子自言自语,“每天上床前,我就咒,死吧,死吧,不要再见到它们……”.
“挡嘴的饭能吃,挡嘴的话可说不得。那豁子,惊弓之鸟哩。你要是有个风吹草动,人家可敢动刀子。”
“……可不死。老牛不死,稀屎不断。最恶心那样儿,却又得天天侍候它。早知道它们是啥本性了,可又假装出一幅驯顺样儿,咋看都恶心。”
“巴不得他拿刀子捅我呢,最好在睡梦里。正做好梦的时候,那刀子一下就插准心脏。嘻嘻,话虽这么说,还是活着好呀。喝碗肉汤吃块肉,躺在沙坡上,看星星,望月亮的,舒坦。”
忽听门外一人说:“咋?豁子,又没了?豁子,你得生发着叫羊饮个满肚子呀,真瘦狗努尿了。”
“老子咋生发?老子又不能努出水来饮你。成了,养命就成,饮得太饱,还不是变尿了。”
“咣!”桶子落井台上的声音。
一阵骂声,一阵羊叫声,一阵骚乱,半晌,才远去。
豁子进来,“瞧,每天都这样。嘿,要说这井,也不争气,一昼夜,渗不了几桶,还越来越少。要不了多久,怕真是个干窟窿呢。”
女人作忧愁状,“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