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案子,因为慕远的缘故,水落石出。关里对外称他的开除公职和潘时人自毁清誉之举同样是出于工作需要的权益之计,给他名誉和岗位的恢复。并且,因为案子的成功破获,他的履历上有可能会增加一个三等功。
这些曾经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但在与潘时人长谈后,他决定放弃了。
他知道自己深爱这份工作,却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它。
在递申请前,他最后一次穿上制服,配上衔,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敬了个礼,就此告别一段光辉岁月。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凭感性活着,爱恨都很直接,接受惩罚也是,让拳头直接打到心上。
到北京后,他与几个朋友创业,前景不明朗,没有关系,他对自己无所求,只是放不下潘宁。
经历这么多事后,他的爱已经升华。就像时光在给人磨难的时候,也会沉淀下一份豁达与淡定。
他记得跟潘宁离婚前,找影子喝酒,醉了,大哭。
影子用一个前世今生的故事劝慰他。
沙滩上有一具女尸,全身浮肿,散发恶臭,游人见了纷纷躲避,有一个男人心生恻隐,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女尸盖上,而另有一个男人则挖了个坑将女尸埋葬。影子说,如果将那具女尸比作宁宁的前生,你就是给她盖衣服的人,而慕远则是那个将她埋葬的人。其间的情义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情缘天定,你不必要苛责自己、怨恨他人。
他觉得那是无稽之谈。但事后想,不如此解读,又岂会甘心?不甘心是条毒蛇,曾经吞噬过他。
离开G市北上前,他照样去找影子告辞。影子订了家小餐馆见面,去的时候,他只觉得影子跟店堂的服务员都很熟,服务员端茶倒水也分外热络。上菜时,有个40来岁穿西服扎领带酷似大堂经理的男人笑呵呵出现,问他口味是否习惯。他正要挑剔,却见影子站起来介绍,“唐末,这个就是欧阳,餐馆的老板。我们快结婚了。”
他惊诧,待欧阳走后,问:“为什么?”
影子笑笑,说,“还记得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吗?其实我很羡慕宁宁,她能遇到给她盖衣服的人,也能遇到将她埋葬的人,而我,碰来碰去,好像都是避之惟恐不及的。”迅速给自己嘴里塞了满满一口菜,低头含糊道,“唐末,原谅我不能等你了,我带着孩子,要生活的。你以后自己照顾自己,保重。”
他回去时想,如果他是一具尸体,影子到底是给他盖衣服还是埋葬的人?
又哑然笑,只不过是个故事。哪里可以一一对应。
而生活并不是故事。他从此知道,每个人的救赎必须靠自己。就像听来的那句不知道谁说的话:灵魂没有庙宇,雨水直接滴到心上。
没有庙宇的灵魂会遭受雨水的侵蚀。
潘宁又是如何打发一个又一个晚上?他时常打电话回去,向母亲打听潘宁的情况,却不敢直接找她。也许这份小心里另有奢望,留待时间与每一年的春天。
他紧走几步再次把潘宁拉回人行道。
看到潘宁脸被冻得红扑扑的,连忙将自己的羽绒服脱下给她披上。
潘宁推脱,“不用,我不冷。”架不住他的力气。他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张素净的小脸,幽幽散发冷香。
面对这个折磨了他多年也被他折磨的女人,他深深叹息。
“你听没听过那个故事,你今生的恋人是前世埋葬你的人。”
“呃?”潘宁仰起脸。
“那我讲给你听……”他将那个故事讲完,看潘宁一脸困顿,忍不住说,“你怎么这么笨呢,你不必担心了,你今生埋葬了他,来世必然会跟他相恋、厮守。”
他抬头望了望天,天空细蒙蒙地旋着雪,一直转到他眼睛里,有些刺一样的微凉。
他把那一丝哀凉直接吞进肚子里,握住她冰冷的手,笑呵呵说,“好好活着。就把余生当成一次被奖励的意外旅程。反正目的地在哪里你知道。”
潘宁怔怔地望着他。雪加速旋转,洁净地下着。
潘宁带着潘悦到了杨美。
在慕远的墓前,潘悦上了一束玫瑰。姐妹俩坐在草丛沉默地看着浑浊的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多云的天气,阳光被挡住,视线里一片虚幻的昏黄,只香蕉岛是唯一一点碧色。
姐妹俩多年不见,见了也不觉陌生。
对潘悦来说,潘宁一直就是这么个冷清的人,而潘宁觉得姐姐总能风风火火地活下去,不需要别人操半点心。
潘悦这几年的生活潘宁猜都猜得到,只她对慕远的情感出乎她意料。但联想到她的初恋唐末,她又觉得也算情理之中,毕竟是姐妹,口味相似不足为奇。
潘宁想,这大概可算是她和姐姐唯一的共同点吧。
这时候,潘悦噙着浅笑回忆起了慕远,“我好像看到他坐在窗前,脚架在窗台,看外边。外边没有什么好风景,可是,他就能一直一直看下去。我从来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现在,坐在这里,与你这样仿佛遥遥无期地沉默,我好像明白了一点。他不要看什么,他只是不知道该干嘛。喂,你,好奇那8年不在你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吗?”
潘宁没有说话。
潘悦拿出烟点燃,扭头对坟墓说,“别瞪我,我把大麻戒了,这是普通烟。”抽了一口,似玩味地看着指尖的烟袅袅消散,“你不知道,我因为抽大麻被他扇过耳光。我还看过他把伯伯手下做错事的人摁在墙壁上撞,疯狂地往死里撞。他站在那里,瘦瘦高高,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表情,可手上却那么大的爆发力。生活上,他像个清教徒,不抽烟不喝酒不找女人,不苟言笑,独来独往,像不属于这个肮脏的尘世。”
烟在她指上燃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酽的焦味。
“你知道吗?他是个HIV携带者?”她突然朝潘宁灿灿一笑,笑容里有一股奇特的媚气,“没有跟你说过吧。我以前以为他是GAY。”
潘宁脸部神情毫不掩饰地表示着震惊。
潘悦摊开舒展的微笑,“绝对的,他没跟你上床,甚至连亲吻都没有,对不对?”
潘宁一阵瑟缩,内心轰然一下,迷雾在瞬间被扫荡,但又有什么东西在坍塌,狠狠扎着她。“怎么会?”她迷惘地说。
潘悦紧盯着她的反应,以她嫌恶的声音继续说,“我想知道,你现在是在同情他,还是在竭力回想有没有跟他亲密接触,明天你会不会去医院做个检查。”
潘宁睁大眼,不可置信的样子,蓦然低吼一声,扑上去扼住姐姐的脖子,颤声道,“你为什么要作践我?为什么?你觉得我不配爱他吗?”
潘悦拼命咳嗽着,“你别以为我妒忌你,我不妒忌,因为你做不到的我都可以做到。我跟他说过,不介意他怎么样,我愿意像鸿毛一样跟他轻飘飘死去。可是,我就算能够这样也打动不了他,他喜欢的还是你。不,我想他不是喜欢潘宁那个女人,而是喜欢他再无机会重来的青春岁月,再无可能发展的爱情。没有什么的,我不把你当对手,你压根不配成为对手,你只是一个死去的标本,没有水分,不会鲜活,只是一个岁月凭证。”
潘悦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她把烟掐了,对着坟墓说,“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赌?赌赢了,你可以活下去;赌输了,你仍可以活下去,因为放下是另一种新生。你为什么这么傻呢?”
潘宁已经听不到姐姐哀泣,她的眼前幻化出曾经的一幕幕:
他捏住她的手,说,你就记得自己是别人的妻子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我?
他蹲下身拿过一只拖鞋,给她穿上,就像他是她与生俱来的丈夫。
他躺在卧榻上看着黄昏时分浓墨重彩的院子,若有所失地说,我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耕读世家”,他们在雨声淅沥的夜里紧紧拥抱,她热烈地说,你可以的。他说,我是个被剥夺未来的人。
香蕉岛上,他们纠缠在一起,他隔着衣服吻她的胸乳,爱欲焚身,只是任凭干烧……
她明白了太多,也意识到太多。
他深爱她,一点风险都不要她当,一点为难的选择都不要她做。他隐忍,隐忍,克制、克制,就连自己死了,也不要她背负哪怕对自己的一点谴责。
她想嚎啕大哭。可惜的是发不出声。
一直是这样,在最悲痛的时候,她哭不出来。
她抬头望天,明晃晃的云层里,慢慢晃荡出一张雨中的模糊的脸。虽然看起来,还是都远远的,毕竟——在着。
一直都在。只要她不忘记。
她悲从中来,嘴角却露出一个轻盈的笑。潘悦凭什么作践她。凭什么轻视她。他没给她选择机会不等于她就从此失去了,她可以用余生去证明那个选择。
是的,她等。
她坚信她能等到。
就像过去8年,在她以为他永不会回来时他突然现身,把她的手腕捏得很疼,说,你就知道自己是别人的妻吗?
她想,下次,她绝对不会容许他问出这样的问题。
三年后。清明。细雨霏霏。
潘宁在慕远的衣冠冢邂逅唐末。
“别来无恙?”唐末说。
“很好。你呢?”
“很好。”
两人共同祭奠过慕远,在雨线中看江。江更瘦更浑浊。杨美却还没扬名。
“你要一直等下去吗?”唐末说。
“为什么不呢?”潘宁温软地笑笑,“你呢?”
唐末看着墓碑,“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结婚了?”
唐末正对她,面容端肃,“宁宁,三年过去了,我依然爱你。无论你和他来生是不是要在一起,我不管。我只管活着,我会等你,等你再次嫁给我。我会代替他照顾好你。我再不是从前那个人了,我会珍惜短暂的生命和生命中短暂的缘分。”
“恐怕等不到。”潘宁坚定地说。
“是吗?”唐末看着脚下碎花随雨水刷刷流去,抬头笑笑,“试试呢,谁比谁等不起?宁宁,明年见。”
潘宁转身,望着他雨中离去的背影,高大、笔直、自信。岁月是条河,冲掉了浮枝烂叶,留下隽永的清澈。
她看着看着,蓦觉一丝温暖渗入心尖,带着点涩味,打开了心底最深沉的阴霾。鼻端忽然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香气。哦,她想,又一个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