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世达赖圆寂之后的第二年——清康熙二十二年、藏历第十一甲子〔1〕的水猪年的闰二月的前一个二月,闰一日的前一个一日(公元1683年3月28日),在邬坚林寺旁边的那间小屋里,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有了一个十分可爱的男孩儿。阿爸给他起了个乳名叫阿旺诺布。他就是后来的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在某些古典小说和传记中,当写到一个伟大人物诞生的时候,往往有一种模式,不是天上或地下出现了什么祥瑞的征兆,就是父母(多半是母亲)做了个奇异的梦。尽管在仓央嘉措的传记中,也有说他在出生的时候“瑞兆多次出现,奇妙无比”。还有的人写他刚出生落地,“大地震撼三次,突然雷声隆隆降下花雨,枝绽花蕾,树生叶芽,七轮朝阳同时升起,彩虹罩屋”等,但实际上这一天的天空不仅没有升起来七个太阳,而且连一个也没有。北风不断地送来浓云,天是阴沉的。尽管还有人在他父亲的名字前面加上了“日增”二字,表明是一位持明僧,密宗师,并说是日增·白玛岭巴的曾孙,但他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农民。总之,这一天,在西藏的被称为“门”的地区(西藏人传统习惯把南部和西部称为“门”),一个普通的人家,出生了一个普通的孩子。
最先跑来祝贺的是屠宰人那森。因为他长了一头茂密乌黑的头发,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他和扎西丹增夫妇成了朋友,还是他的小儿子牵的线。那森,就是扎西丹增第一次来到邬坚林时遇到的那个叫刚祖的男孩的父亲。他很敬重扎西丹增夫妇,他们善良、诚实,有学问,又很勤劳;他更感激他们,因为屠宰人、葬尸人、铁匠等从来被看做最下等的人,而扎西丹增夫妇对那森却不曾有过丝毫的鄙视。
扎西丹增听出是那森的声音,急忙出屋迎接。那森手提着一挂牛下水,诚恳地说:“恭喜恭喜!大人和孩子都好吗?”说着将牛下水送上,“让她补养一下身体吧。”
扎西丹增道谢着,往怀中掏摸着。那森上前按住他的胳膊说:“你要是给钱,我就原样提回去!”有什么说的呢?那森的友谊是不容怀疑的,也是不能拒绝的。
“今天的活儿,我已经干完了,如果你不忙,咱们就坐在院子里聊一会儿。”那森说着就在一棵当柴烧的树根上坐了下来。
“不忙,不忙。”扎西丹增连连表示说。他很愿听这位善良而爽快的人谈话,何况今天添了儿子,情绪又特别好。
“说起来,我们家从达木草原迁到此地,到刚祖已经是第四代了。我自小在这里长大,跟阿爸学会了宰牛杀羊,远近几个马站的住户,谁家没吃过我刀下的肉?别看我平常话多,可有些话我对谁也没有讲过。人们看不起我,老爷骂我下贱。屠宰人嘛,下等人中的下等……”那森有些愤愤不平了。他接着说,“我的祖先也曾经是高贵的!唉,俗话说:没有穗的麦子秆儿长,没有知识的人自视高。我不愿讲这个,因为我是个没有知识的人,别人会说我自高。”
“不是自高,是自尊。”扎西丹增纠正说。
“是大哥那森吗?”屋里传出次旺拉姆的探问。
“是我。一是来给你道喜,二是来讲讲我的秘密。”那森却隐藏了另一个秘密——刚才又被甲亚巴老爷左一个“下贱”、右一声“奴才”地大骂了一阵,原因是他的小刚祖竟然敢同小少爷一同玩牛角。他不愿向正沉浸在欢乐中的朋友诉说这种不愉快的事,他要说点值得自豪的、惊人的、有趣的故事。
“讲吧,我也听着哩。”屋里传出次旺拉姆的声音。
“那我就更高兴了。我放大点儿声说,不会吵着小侄子吧?”那森认真地说着,脸偏向屋内。
“他呀,懂得什么是吵?他只会哭,只会吵我们。”次旺拉姆的语调中含着幸福的惬意。
“那我说了。”那森果然把声音提高了一倍,“八百多年以前,我的祖先是一位信仰佛教的名人,可惜名字没传下来,只好叫他‘祖先’吧。祖先真了不起!那时候,信奉苯教的大臣们把朗达玛扶上了国王的宝座……”
“吐蕃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扎西丹增随着说。
“对对。”那森接着讲,“他下令废除佛教,把大昭寺、小昭寺、桑鸢寺……全都封闭了。还把喇嘛喝酒的画挂在大昭寺外面的墙上叫人们看,叫人们说佛教徒的坏话。国王还宣布说:一切的佛教徒,要么改信苯教,要么就在结婚、当兵、当猎人三条当中选择一条。胆敢拒绝的就判处死刑。有些人还真是一心信佛,朗达玛也真的把他们杀了。眼看西藏的佛教叫他灭得差不多了,不少人都改信了苯教。有什么办法呢?白氆氇已经染上了颜色,你再说喜欢白的有什么用?就在这紧要关头,有个人来到了拉萨。他骑着一匹用木炭刷黑了的白马,戴一顶黑帽子,穿的是白里子的黑袍子,从外表看,连人带马全是乌黑的。他把马拴在拉萨河边,袖子里藏上弓箭,大摇大摆地进了城。走到大昭寺门口,正碰上朗达玛国王和大臣们在观看唐蕃会盟碑,他装作拜叩国王的样子,一溜躬身挤到国王的跟前,在跪着磕头的时候从袖子里摸出弓箭来。嘿,谁也没有发现他这个动作!接着他站起身来,对准国王的心窝‘嘣’地一箭!国王应声倒地,手脚不分地挣扎着。周围的人乱成了一窝蜂,还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人乘机跑到河边,骑马泅水,上了南岸。你再看他,帽子一扔,袍子一翻,马身上的木炭叫河水一冲,连人带马都是雪白的了。”那森故意停顿下来,想听听反应,看他讲得怎么样。
扎西丹增只是微微地笑着。
“后来呢?他跑掉了吗?”屋内响起了次旺拉姆焦灼的声音。
“你听啊。”那森接着讲,“国王的大队兵马到处抓捕凶手,山岭上,村子里,都搜遍了,就是没有找见那个穿黑袍骑黑马的人。他们又搜寺院,搜到叶巴寺的时候,有人报告说有个喇嘛藏在山洞里。国王的兵马围住了洞口,看来看去,没有脚印,也没有什么人活动的痕迹。刚准备撤走,有个小头目说:‘慢着,让我进去看看!’他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提着钢刀,一直走到山洞的最里头,果然,有个喇嘛在闭目静坐,专心修行。搜查者靠近他的身边,他理也不理,一动不动。这个小头目也是有心术的,他把手捂在喇嘛的胸口上,只觉得那心脏怦怦怦跳得又重又快。他断定刺杀国王的凶手就是这位假装修行的僧人!他二话没说,回身出洞,朝众人大喊了一声……”
“那森,你快讲啊!”屋里,次旺拉姆命令式地喊开了。
“小头目朝众人大喊一声:‘洞里连一只猫头鹰都没有,撤!’后来,这位刺杀了灭佛的国王的喇嘛就云游四方去了。你们知道他是谁吗?”那森神秘地问。
“我知道,他叫拉隆·白季多吉。”扎西丹增回答。
“啊呀呀!你可真是个有学问的人!我的阿爸和祖父,都说不上他的名字。”接着,那森自豪地说,“他就是我的祖先哪!后来,他怎么到了达木草原,怎么又结了婚,就说不清了。”那森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近于自语地道:“信仰是会改变的……信教不信教,信这个教还是信那个教,都是达官贵人们定出来的,老百姓不过是一盘石磨,谁来推都得转啊……”
“哇……哇……”刚出生的孩子阿旺诺布醒来了,哭声是那样响亮。
不久,阿旺诺布就害了病,脸面有点浮肿,眼睛难以睁开。他的阿爸阿妈请人打卦问卜,算卦人松塔尔和吉提两人的占卜内容是一致的,都说是孩子中了邪,但是不要紧,有高贵的护法神在护卫。他们建议应当给孩子命名叫阿旺嘉措。还要用净水,特别要用十五的月亮落山以前、飞禽走兽尚未饮用的河水洗濯,才不致使孩子夭折。他的阿爸阿妈果然都照着做了。
阿旺嘉措长到三岁的时候,他的聪明和漂亮已经有了名气。男女老少都喜欢他,可以说是由大家轮流抱着、吻着、逗着、喂着长起来的。阿爸还教他认了不少字,他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他的贪玩和好动也使父母大伤脑筋。
有一次,阿爸教他一首民歌。阿爸认真地念了一遍,发现他根本心不在焉,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还手舞足蹈地在模仿喇嘛跳神,只管做自己的游戏。
扎西丹增生气了,忍不住训斥他说:“你怎么这样不爱学习?”
阿旺嘉措反问:“阿爸,你说什么?我怎么不爱学习了?”
“我教你念民歌,你听都不听,只顾玩耍!”
“玩着也能学呀。”
“学习要像学习的样子,要静心地听人教,不然就记不住。”
“我不信。”
“不信?刚才我念的是什么?你背一遍。”
“背就背。”阿旺嘉措大声背起来:
山腰云杉如伞,
却被白雪阻拦;
深谷油松挺直,
却被藤蔓死缠。
他背得一字不错,而且念得比阿爸的声调和节奏更富于音乐性,好像词的内容他也完全理解了似的。
扎西丹增又惊又喜。黄昏时分,次旺拉姆赶牛回来,刚进家门,扎西丹增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让她分享这种小家庭所独有的快乐。但他对别的人却从不提起,他一贯讨厌那些专爱向众人夸耀自己孩子的人——虽然现在他终于理解了他们的心情。
也是在这一年,阿旺嘉措的家中忽然来了一位借宿的香客,说是要去印度朝佛,路经此地。扎西丹增夫妇是懂得行路人的孤苦的,出门在外,少不了好心人的帮助。他们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连自己平常舍不得吃的风干牛肉也撕成条条,放在盘子里端了出来。
“听说你们有个又聪明又漂亮的男孩子。”香客像是在寻找表示恭维和感谢的话题,“我一进村就听说了。好心人总是会有好报的。愿你们吉祥如意,富贵平安。”
“多谢多谢。孩子还不算笨,只是过于顽皮。”扎西丹增谦和地说。
“几岁了?”
“三岁。”次旺拉姆回答,“他的生日大,应当说四岁了吧?”
她好像在征询丈夫的同意。
“啊啊。”扎西丹增避开妻子深情的目光,无所谓地答应着,十分庄重地给客人添酥油茶。
饭后。香客又问:“公子哪里去了?可以见一见吗?”
“准是又和刚祖玩乌朵〔1〕去了。”次旺拉姆望了望将要落山的太阳,“该回家来了。”
“你们忙去吧,我要做一会儿法事。”香客从皮口袋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黄澄澄的铜铃,在额头上触了一下,轻放在木柜上,手掐着念珠,半闭起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神态十分安详。
扎西丹增夫妇刚要退出去,阿旺嘉措跑了进来,小皮袍上沾满了尘土,卷曲的头发上沾着碎草,脸蛋儿红红的,像染了一层夕阳的光泽。他本来就不认生,见香客对自己善意地笑着,胆子更大了,上前抓住那只铜铃,好奇地看了看,叮叮当当地摇开了。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比风吹邬坚林寺殿角上的铁马好听多了。他摇得那样兴奋,他从来没有玩过这样贵重的玩具。他爱不释手了。
阿爸和阿妈几乎同时上前按住他的手,呵斥他,让他把铜铃放回原处,并且向香客道歉。
香客不仅一点儿也不介意,反而满面笑容地连声说:“不要紧,不要紧……真是聪明极了!聪明极了!啊……万分的对不起,这铜铃乃是我家祖传的法器,不然,我一定送给他。我想,将来我们定有重见的机缘,那时候,我一定送一只和这一模一样的铜铃给……尊府。”
扎西丹增夫妇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自己的孩子不懂规矩,惹了麻烦,客人反而这样客气,这样宽宏大量。他们连声说:“不不,可不能这样……请你原谅孩子……”
阿旺嘉措意识到自己犯了过错,低下头,转身走了。
这一夜,香客辗转反侧,没有合眼。第二天一清早就向主人告别。使人意外的是,这香客竟然拿出许多银钱,而且带着恳求的意思请主人一定收下。
扎西丹增再三推辞:“就算是我收你的饭钱,再收你的房钱,外加上再收你给孩子买一个最贵的玩具的钱,连你给的零头也用不完!”扎西丹增急了,他不是贪财的人,决不愿占任何人的任何便宜。何况和这位香客无亲无故,素不相识,初次交往,这么大一个数目的银钱,叫人怎么能接受呢?
香客也急了,执意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朋友要交就交到底。你们家并不宽裕,而我的钱是足够用的。”
主人还是断不肯收:“你到印度朝佛,来回路途很长,用钱的日子还多……”次旺拉姆诚心地替香客盘算着,谢绝着。
“实话告诉你们吧,”香客说,“昨天夜里,佛在梦中给了我一个启示,要我这样做。二位该不会让我违抗佛旨吧?”
主人为难了。是的,这个理由比什么都正当,都充足,都不好反驳。双方静默了一会儿,扎西丹增说:“既然是佛的启示,你就把钱留下好了。不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来取。”
“不不,这是给你们的,我决不会再来取它。”
“你再不来了?”阿旺嘉措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从垫子上坐起来问。
“来,来,会再来的。”香客说着,走上前去,半坐半跪地偎在垫子上,和蔼无比地回答,“我怎么能不再来呢?还有铜铃的事呢,是不是?说不定我还要带你到拉萨去,看看布达拉宫,大昭寺,一千年前栽种的唐柳……对了,还有可能看到伟大的五世达赖呢!”
“他哪能有这样大的福气?”次旺拉姆笑了笑,“他还能见到达赖?这我们可是想都没敢想啊……”
香客出了村子,走向通往印度的大道。但他并没有真的去印度朝佛,在走出一段路程之后,又从小路绕了回来。他找了个能隐约望见邬坚林那间小屋的角落,朝着小屋磕了头,飞也似的朝拉萨奔去了。
在拉萨,桑结甲措正等待着他带回的重要消息。这位香客本是桑结甲措派出的密使,是一个较早地进入了五世达赖的随员行列的喇嘛,他的名字叫斯伦多吉。此次离开拉萨布达拉宫南行来到门隅地区,对外宣称是为了藏区的幸福去朝圣,实际上是来秘密寻访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他找到的灵童就是这个叫阿旺嘉措的孩子——未来的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这真是,树还没有长起来,砍树的斧头却早已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