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薇薇的死,作为其丈夫的好友,我又一次被那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刑警问话。现在我已经清楚知道,他的名字叫刘大钧。
面对刘大钧时,我总觉得他的内心里有一句话时刻要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便是:怎么又与你们有关?不过,他当然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他可能又要怀疑我了,把我当成是杀害薇薇的嫌疑人,就像郑虹死时,他对我也有过的那种怀疑。
同之前郑虹那次一样,我还是不能提供有力的案发时不在场的证明。凶杀发生时,我总是睡得昏天黑地,这真够让人郁闷,甚至恼火的。不过正如刘大钧所说,找我问话,这只是办案的程序,正常的流程,例行公事罢了,我没有必要太过敏感,太过纠结。
我需要跟吴安见个面,好好聊聊杨宝林的事情。
杨宝林很可能就是杀害郑虹和薇薇的凶手。我之所以说是很可能,而没有说一定就是,当然是考虑了一些特殊情况的。比如,那条项链早不在杨宝林的手里了,卖掉了,或者弄丢了,或者被偷了,又或者送人了,最后辗转到了凶手的手里,或者辗转到了郑虹的手里,然后掉落在杀害郑虹的现场。所以,因为有这类可能的存在,我便不能百分之百认定杨宝林就是杀人凶手,也便不能贸然去找警方交代我捡走一条项链的事情,那样对我这么个边缘人来说,好像有点犯不上。谁知道会有什么不幸降临到我头上?
如果我能确定凶手正是杨宝林,那么我一定会去找警方交代这件事,哪怕给我判刑。是的,判刑,捡走犯罪现场的重要物品,致使一个连环凶杀案无法及时侦破,难道这行为还不够恶劣吗?还不算犯法吗?
我被判刑,我罪有应得。
中午时间,我把车开到离麻将馆不远的地方,那里有建筑的阴影,可以让我的车少吸收点太阳的热量。我需要低温的环境,因为此时我的状态是:感受到的热度每升高一度,心中的烦躁和愤懑便要升高一级。
我走进麻将馆对面的面馆,给亮亮打了一个电话,让他立即到面馆。他很快出现在面馆,问我找他有什么事。他期待地看我笑,大概以为这次我又要让他跑腿给我卖金子,他知道我对他从来慷慨。
“吃午饭没?”
“你知道的啊,我平时不吃午饭的。”
“坐下,咱俩吃点儿东西,陪我喝点儿。”我招手让他在对面坐下,“你年纪轻轻的,正是能吃的时候,怎么跟老头子似的,中午竟然不吃饭,你还真够抗饿的。”
我叫来那个跟我挺熟的服务员,要了两碗面条、几个菜、几瓶啤酒。
东西上全后,我和他边吃边东拉西扯地说话。快吃完时,我编了个借口,说我女儿的一个男同学喜欢子弹,我女儿听说我有颗子弹后,非要我给她那颗子弹,说已经答应过那个同学会送给他一颗子弹,不能掉链子。
亮亮自然没有多想,马上把子弹从钥匙串上摘下递给我。
我收好子弹。亮亮的兴趣依然在刚才我们谈论的话题——薇薇和郑虹的死。
“当时你见到郑虹的尸体,吓坏了吧?”
“没有,死人有啥好怕的。当时确实吓了一下,但那是因为太突然。”
“要是换成我,搞不好吓出尿啊。”他自嘲地笑。
我吃饱喝足,擦擦嘴,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其中一根递给他。
“我小时候就见过死人,不但见过,还摸过。”
“是吗?怎么回事儿?”他格外感兴趣,身体探过来,睁圆眼睛盯我看。
“小时候,我爸经常带我和我弟去河边钓鱼。儿时的日子真他妈好啊。那天下午,天很热,正是三伏天,我们学校放暑假呢。我爸骑一辆自行车驮着我弟,我自己骑一辆自行车,我们爷三个带着鱼竿和鱼篓什么的,快快乐乐地去河边钓鱼。一到河边,发现情况不对,岸边站着几个人,看起来都挺着急,那脸色都不好。有个男的正浮在河里呼哧气喘地说话,说了几句把头一勾,整个人钻到水里去。那一大片区域是大河的一个拐弯处,水流缓慢,但是非常的深,适合夏天时洗澡和钓鱼。夏天里,每天都有人在那地方洗澡和玩水。”
“是有人淹死了吗?”他已然能够轻松猜到。
“对,我爸问岸边的人怎么回事,岸边的人说有三个中学生晌午时来这儿洗澡,其中一个下去后呛了水,蒙了,没能游上来,扑腾一会儿后沉下去了,现在那个后赶来的从附近经过的男人正在水里找那个男孩。我爸水性好,一听这话,就脱衣服下水了,还扭头叮嘱我和我弟离河边远一些。我爸就像鱼鹰,钻水里后好半天没有动静,然后突然钻出来,满脸是水,用手掌唰唰地抹脸,大口喘气。过了一阵子,先前那个男的上了岸,说累得没力气再潜水,穿好衣服,骑车走了,就剩我爸了。后来我爸也要放弃,累得没力气了,说找不到,但很快,他说他的脚刚才碰到一个东西,马上钻到水里,然后钻出来,大声说找到了。他带着那男孩往岸边游,我和我弟赶忙下到水里,帮着我爸把男孩拖到岸上。我记得那感觉,男孩的手臂凉冰冰的。”
他轻轻打了个寒战,仿佛手指也触碰到了那条手臂,那条血液静止流动并被大河吸走了所有热量与希望的手臂。
“男孩已经死了,死好长时间了。他的家人已经赶过来,他妈大呼小叫地哭,有个男的好像是他舅舅,抓住他的两个脚脖倒着背起他,一颠一颠地在河岸边跑,来回跑,好把他肚子里的水给倒出来,但跑了半天也没能让他复活。他的眼睛半睁着,死不瞑目,脸颊上有块胎记,那张脸我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也没忘。”
“啊,珍爱生命,禁止野浴。”他一副正被冷风吹着的寒冷表情。
我笑了笑,抓起烟盒和手机:“走吧。”
我没有先给老朱打电话,我想不惊动任何人与吴安见一面。
吴安在老朱那家名叫“金山”的饭店当厨师,金山饭店营业再晚,我想无非也就是到午夜为止。我把车停在金山饭店东边的那个丁字路口处,坐在车里,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时间在眼前不停地流逝。
夜里11点左右,吴安终于穿着他的运动外套走出金山饭店。
我赶忙下车,一边往饭店门口快步走,一边并不大声地叫吴安。他立即听到喊声,并及时扭头张望。我走到他面前时,他已经认出我是谁,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有事儿吗?”我说。
“啊?怎么了?”他的眼神有点警惕地看我,更多的是疑惑。
“我有些事儿想跟你打听打听。”
“什么事儿?”他不安起来。我们没有私下接触过,他肯定自认为只是个本分的外来厨子,我会有什么事情直接找到他头上呢?
“哦,是关于那个杨宝林的事儿。”
“杨宝林?他怎么了?”
“怎么说呢。”我一脸窘相地搓搓手,故意自嘲地苦笑,装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咱们俩找个地方坐下说吧,正好我渴得厉害,咱们俩喝点儿去。”
他有些为难地看着我,更有些不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以弄清我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或者顺利地摆脱掉我。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跟着我朝我的车走去。他应该从我的脸上读到了一种信息,便是我确实没想把他怎么样。
我开车在附近转悠,找了好几家饭店,都已经关门,最后转到了火车站附近的麦当劳。这家麦当劳是24小时营业的。我们俩便并肩进了麦当劳。
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刚才是吃完饭离开金山饭店的。我也不饿,不想吃什么,于是就买了几杯可乐和一些鸡翅什么的,找个靠窗的没什么人的地方,与他相向坐下来。他始终一脸的惴惴不安,一见我落座,立即急切地问我,到底问什么,为什么会跟杨宝林有关?
我拿出那颗子弹,放在桌上,推向他几寸:“你能确定这个肯定是杨宝林的吗?”
他拿起子弹,看了看,然后看看我,再看子弹,把子弹放下,很是不安地看着我。
“应该是他的,我见他戴过。”他说,“再说,有些人喜欢拿子弹当项链坠,但没必要刻杨宝林的名字啊?”
我点点头。
“到底怎么了?”
“哦,没怎么。”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别笑话我哈。是这样,我自从捡到这颗子弹,总做噩梦,非常吓人的噩梦,而且每次梦里都有一个叫杨宝林的人。”
“啊?”他吃惊地看着我,“这颗子弹不是那个小兄弟的吗?”
“啊?哦,其实是我先捡到的,然后不是总做噩梦吗?我一气之下就把它给扔了,扔了之后,被亮亮给捡走了。可虽然被他给捡走了,我还是做噩梦。”我随口胡说八道,说的这些话估计跟我女儿说的话幼稚程度差不了多少。
“我受不了了,就找了一个算命的给看看,他说这颗子弹有……怎么说呢?有邪气。”
“邪气?”
“对,就是说,不吉利。这个意思你最应该懂的吧?”
“这……”他点点头,“我知道。”
我看他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心想他估计是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吧,毕竟他妈给人算了几十年的命,他耳濡目染,怎么也算半个专业人士。
“我问他,得怎么解,他说,把这颗子弹物归原主,必须亲手还给杨宝林。”我继续胡扯,“而且还得烧纸、上香什么的。”我盯着他的脸,倒因为心虚有些不安起来。“你不会觉得我疯了吧?”
“没……没有,怎么可能,这种事儿我没少见。”
我点头:“多亏你懂这个,不然还真以为我疯了呢。其实吧,我跟他们不大一样,他们对这种事儿是半信半疑,我呢,是真的信这个,真的,其实我祖上也有干这个的。”
“什么?哦,算命。”
“对,就是跳大神,萨满教那些。所以我现在急需找到杨宝林,把这颗子弹还给他。”我期待地看着他。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剩下是他的事了。
“可我上次说了,我后来和他没有联系了,也联系不上了。”他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你帮我好好想想,看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找到他,比如他在什么地方工作,经常去什么地方,有什么亲戚和朋友。这事儿对我挺重要的,真的。”
“是,我理解。”他忙点头,做苦思冥想状,“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好像在一家什么厂上班,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吧。至于什么厂,我不知道。”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这个嘛,”他略显难堪地微笑一下,“是通过打台球认识的。”
“啊,对,你爱打台球,你和老朱就是打台球认识的,在哪儿打的台球?”
“在甫阳市一家台球厅。我那阵子经常晚上和老朱他们去我家附近的一家台球厅玩。那阵子杨宝林也总去台球厅,和一个叫罗凯的男的在一起。有时候我们和他们离得不远,或者挨着,能听到他们俩说的话,能听出来,他们俩是同事,都在一个什么工厂里上班,并且是同一个车间的。杨宝林不怎么说话,都是那个罗凯在说。而且能看出来,罗凯很喜欢打台球,杨宝林不大喜欢,他完全是出于陪罗凯才来玩的。罗凯打球很厉害的,杨宝林不是对手,后来他们再来,都是罗凯和别人打,杨宝林在一旁看着。有一次,我因为没有对手,在一边坐着,看见杨宝林也没有对手,出于无聊,就问了他一句,要不要打一杆,他想了一下,就跟我打了几把。我和他就是这么认识的。因为我和他的打球水平差不多,后来他再和罗凯来台球厅,经常都是我们俩玩,渐渐地,就熟悉起来,最后成了朋友。”
“然后呢?然后你们为什么不联系了?”我把可乐推开,胳膊肘压在桌上,身体前探。
“后来他不来台球厅了,只有那个罗凯来。我问罗凯,杨宝林最近怎么不来了,罗凯说他不在厂里干了,辞职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因为有杨宝林的电话,就给杨宝林打电话,说最近挺没劲的,想跟他喝酒,约他出来。他说他不喝酒。我说不喝酒那就以水代酒呗,见个面,聊聊天。他犹豫了一下,说行,就跟我见了面,告诉我他现在在做一些疏通下水道之类的工作。再然后,就像我之前跟你们说的,渐渐的没了联系,最后发现联系不上了。”
“做疏通下水道的工作?”
“对啊,你没见小区门口或者楼道里到处贴的那种小广告吗?就是那种,不是给人家打工,是自己干。你给他打电话,他来到你家,把电机接上电,给你家堵了的下水道弄通。”
“那你有他疏通下水道的工作电话吗?”
“没有,不过你到甫阳市,找那种老点儿的小区,到楼道里,挨个打那些墙上的小广告,有可能找到他。”
我想那还不跟大海捞针差不多,就问吴安要当时杨宝林的私人电话,吴安说早就从通信录里给删掉了。我有点苦恼,有点烦躁,看着窗外的黑夜,快节奏地抽烟。
“那个杨宝林你觉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给你留下什么印象?”过了会儿,我问。
“哦,这个嘛,”他因为我长时间没说话,就无聊地低着头抠手上的死皮,闻声扬起脸,回忆着说,“不爱说话,总给人一种很累的感觉?”
“没精神头吗?”
“对,无精打采的。”
“他身体怎么样?是那种很瘦小的人吗?”
“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就是个一般人,很普通。”
“那通过跟他那么多次的接触,你知道些什么关于他的个人信息吗?比如他住哪儿,有没有父母,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之类的吧。”
“这我还真说不准,他很少说到他自己,我问他这类问题时,他都吭吭哧哧的。”
“你觉得他会不会是逃犯?杀人逃犯?”我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
他不自在地晃晃脖子:“不能吧,我看他不像。”
“你说他总是给人一种很累的感觉,你觉得他会不会吸毒?”
“应该也不会,他虽然蔫了吧唧的,但人其实很严肃,他连酒都不喝呢。”
对自己的一切讳莫如深,不喝酒以保持高度的清醒,这分明就是个逃犯的表现。
我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个罗凯长什么样?”
“当时是细高个,后来有没有胖就不知道了,我后来也不去台球厅了,再没有见过他。”
“还有呢?我是说他的体貌特征。”
“还有……前边有点儿秃头。”
我又和他聊了会儿,并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看看时间已经不早,记下了甫阳市那家台球厅的详细地址后,就和他出了麦当劳,把他送回到他的住处。
眼下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敢面对的就是我的好哥们儿小易。
薇薇的惨死让小易伤心欲绝,他的痛苦不只年轻妻子被杀这样简单,更主要是,他觉得是他害死了薇薇,他跟薇薇吵架,把薇薇赶出家门,并没有去找她,因此使得妻子被害,原因可不就在他?更过分的是,薇薇遇害的同时,他竟待在麻将馆里嘻嘻哈哈地打麻将。他自觉自己是个十足的混蛋,货真价实的恶人。这自责与罪恶感,让他为薇薇的死倍感悲恸。
我呢?又比小易好得了多少?
我捡走郑虹命案现场的有可能是凶手的项链,耽误警方破案,致使凶手再次作案,难道薇薇不是我害死的吗?
是的,我好朋友的妻子,我的朋友,年轻生动的薇薇,是我害死的。我怎么敢坦然面对小易?我几次想把当初为了保护王威而捡走项链的事情讲给他,可我犹豫再三,挣扎再三,总是不能下定决心。
我有些不敢面对小易,可小易一心想让我面对他。他把我当成城墙一般的依靠和依赖,遭遇人生中这样的挫折和痛苦后,他渴望有我的陪伴和帮忙作为支撑。
把吴安送回家后,我接到小易的电话,他说他想跟我喝酒,我说好,我这就去找你。
我开着车,载着小易,在后半夜的城市街道上,像幽魂一样落魄地行驶着,一条条街道,寻觅适合喝酒的地方。美国电影里,总是遍地酒吧,还有描写北京上海等城市生活的电视剧里,也总是各种夜店,失忆的男女成群结队地出现在那种地方,放纵,堕落,买醉,只要他们想,就能够把整个世界忘个干净。可我们这是一座落后的四线小城,较为难找那样的地方,只有一家家饭店。因为只有开饭店,才更好挣钱。
我们总算找到一家卖烤串的小店,还在营业,顾客并不太稀,尚有些热闹气氛。
我们俩喝啤酒,一杯接一杯,话都不多,很符合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境。
酒喝到一定程度了,有些醉意了,小易的话才渐渐密集起来。他一再重复地自责,说:“薇薇被人杀死的时候,我竟然在打麻将,我太他妈恶心了……”不停地重复,后来还哭了,痛哭流涕,哭得很悲哀。
我喝得不像他那样多,他需要用麻醉来“赎罪”。
后半夜3点的城市,寂静如被人世遗忘的原始森林,我开着我的破车,载着一个悲伤的醉汉,在一条条交错的街道上缓慢穿梭,仿佛我们俩能够逃到往日时光。
我将小易送回住处,安顿好,回到自己的狗窝,毫无倦意地伫立窗前,一根根抽烟,看天是如何被人间的烟火渐渐点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