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雪诗又忙了几个周末,我干脆做了家庭妇男,陪着孩子在家里玩。一次,她拿回来一份类似声明的文稿,要我给她看一看,我改动了几个地方,意思显得更简洁明了。这份文稿以中英文两种文字,发表在4月下旬的《纽约时报》和《世界日报》上,我今天给你带来的是《世界日报》,你可以看一看——
亚裔联盟抗议哈里逊反亚裔言论集会
1996年5月2日中午12时至下午2时于市政府公园
在今年3月51日,市议员哈里逊利用周日《纽约时报》的首页,重复地攻击她选区内的亚裔,说他们是“走私罪犯及亚裔抢劫犯”、“压低了美国劳工工资的粗野商人及非法的外来者”、“说一些本地居民不明白的语言,出售一些他们从来没有吃过的食物”。她说亚裔是入侵本地、永远不会被同化的“殖民者”。
作为一个民选官员,哈里逊应该明白亚裔对法拉盛地区复苏的贡献。该区如今已成了纽约市的第四大商业区。她应该努力在选区内提倡各种族之间的和谐。她没有这样做,相反的却挑拨新归居民之间的团结,将亚裔移民当成代罪羔羊。她之所以这样对待亚裔,主要是因为亚裔不参加投票或目前未有投票资格。亚裔占整个纽约市人口7%至8%,我们对纽约市的贡献,就和哈里逊市议员的祖父母那一代欧洲移民对纽约市的贡献一样多。亚裔人士包括多个不同国籍的移民,他们是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缅甸人、越南人、泰国人、菲律宾人、孟加拉人及马来西亚人等。我们希望和其他族裔的居民和谐地在纽约市生活。
所有的亚裔人士,因为哈里逊的种族歧视言行感到被侮辱及愤怒,我们组成亚裔联盟进行抗议及游行。我们要使所有政府官员明白,任何人都不可能随意攻击亚裔而不受惩罚。我们不再沉默,我们要团结起来,保护我们的权益及地位。
在5月2日中午12时至下午2时,我们将在市政府门前举行一个盛大的集会,30多个亚裔团体将联合进行抗议。中华商会呼吁所有餐馆工人和衣厂工人,停工参加示威活动,我们估计该示威活动将有大量群众参加,我们的要求是:哈里逊公开道歉;市议会通过一个决议指责类似哈里逊诋毁亚裔的言行;市议会采取更新并有步骤的行动去提倡种族和谐。欢迎所有抗议哈里逊言论的群众不分种族、宗教或政党来参加5月2日的集会。
5月2日中午,有几千人参加了这次抗议集会,参加者中以华裔移民为主,还有韩裔、越裔、菲律宾裔、印度裔的移民。人们不分种族、政治立场、宗教信仰地走到了一起,并以商店、餐馆罢市一小时为配合,向所有具有反亚裔倾向的人士传达一个信息——亚裔移民已经不再沉默,我们将团结起来,保护自己的平等地位和应享权益。此次声势颇为浩大的集会,还得到了部分白人的同情与响应,纽约市政府从副市长华盛顿以降,众多官员参加集会,纷纷赞扬法拉盛多元性的族裔和文化,肯定亚裔新移民的贡献,并宣布地区内绝不容许任何打击新移民的行为和言论。市审计长柯维西更谴责了哈里逊对亚裔的偏见,有如1963年民权运动前的三K党行为,他说自己好些日子不敢相信在1996年的纽约市,居然还能听到如此丑化亚裔的言论。
几天后,哈里逊本人发表了深致悔歉的声明,她承认由于自己轻率的一番言论,让法拉盛地区勤奋工作、自尊自重的亚裔新移民们,形象上受到了侮辱,情感上受到了伤害。她又辩解说自己的第一个雇员就是中国人,她历来认为中国人肯干、能干,竭力不去触动那随时可能嗤嗤燃烧起来的“种族歧视”的引信……
客观地说,我以为在美国存在着种族歧视,但这种现象远没有到令日月无光、山河变色的地步。我在霍普金斯大学念博士时,我的一个老师是德国人,有一次下了课,一起随便聊天,他问我们几个来自亚洲、南美洲的学生:你们来美国,最少的也快一年了,你们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有同学说民主,有同学说富有,也有的提到种族歧视。他当即对后者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全世界有多少个国家和地区,美国大概就有多少个种族,历史不同,文化不同,种族之间难免会有偏见。如果是将这100多个种族放到别的国家去,太概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了……在美国,这方面虽有问题,但并不严重,相反,正形成了她文化上的巨大包容性。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许多人在骂美国,却又要跑到美国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想,这其中,也包括了你、我。
作为当年自视优越、独步风云的日耳曼人的后裔,他能讲出这一番话来,自然不是无缘置喙。你就看看在当今的索马里、布隆迪,还有波黑地区,也就是几个种族,彼此间似乎积聚了上千年的仇恨,那种将孩子也炼成杀手的狂热,那股将公园也挖开来做战壕的血腥,早将这些国家的国土和人心,变成了一片片的焦炭与灰烬。我由此也联想到我的老家——福建省,在这个省里,有三种方言:闽南话,福州话,客家话。多少年里,持这三种方言的人们之间,也存在成见。还有在上海,国人尽知的江浙人瞧不起苏北人,住上只角的瞧不起住下只角的。当然,这些算不上是种族歧视,可咱们中国人,存不存在种族偏见呢?只要看看海外留学生们的某些心态,便能管中窥豹了:
中国人找了中国人结婚,大家心顺气顺,熟人、朋友没有不去祝贺送礼的。如果是中国男人找了白人女人,大家便心粗气粗,好朋友们尽量要把那婚事给办得风光而又热烈。看人人脸上的那股神采飞扬劲儿,仿佛不是谁个人的一次婚礼,而是一回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式的集体出征。如果是同胞姐妹嫁给白人男子,我大学同班里就有一位,前几天她刚结的婚,众大老爷们便心态有点失衡了,像是在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演奏会上,突然听到了一串荒腔走板;在令胃囊大振的宴席前,吃到了一粒臭不堪言的花生米。更严重的,那满脸的愤怒,让人以为是中国姑娘里出了川岛芳子。最后,大家的心情虽平和了下来,有人却是如此之平和的:她那么个摸遍全身、也摸不出女性特征的书虫,当年就是将刺刀架在哪个男生的脖子上,他也不会愿意和她犯一个生活错误。好啦,现在美国佬为我们班解决一个大难题了,否则作为同学,我们得好长时间心里不落忍,是不是?这位女同学本人,也一直不敢公开她和美国男朋友的关系,直到要结婚了,才不得不告诉我,要我转告在纽约地区的男同学们,她迟迟疑疑地问我:“你看他们……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尽管白人男子与黑人女子结婚,这在美国早就不是新闻了,可现在我还没有听说有中国男子娶黑人女子的。倘若有一天真发生了这事,我想,那中国男子在结婚之前,起码被他的同胞们在心里给集体谋杀了三遍……
别看雪诗是个“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的人物,其实她对美国种族状况,比我体会要深。美国人里,虽有哈里逊这类大言不逊、还戴着有色眼镜的人物,但绝大多数的美国人,不会去损伤他人的自尊。许多人的先辈正是为了逃避宗教迫害或政治迫害,才踏上这块新大陆的,他们本人又从美国的历史中修来了一部真经,这真经即如托马斯·杰佛逊在《独立宣言》里所说: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有些人虽没有修到这部真经,在骨子里对你所属的种族或是原属的国家有看法,因而影响到了对你的看法,但他们的文明标准和法制观念,足以让他们将这看法锁在心里,极少在公开场合里表露出来。或许这看法,被加上了一把铁锁,永远暗无天日;或许,又如阳光下的巧克力,说化了,也就化了……在一个追求个人功利的社会里,人们对于个人价值的认同,远甚于对集体或是国家价值的认同。
雪诗所在的公司,每年得招收一批雇员,名额是一州两名,再加上来自外国的,每批有120人。半年后首次考核,达不到标准的便淘汰,一般剩下五六十人。一年后又考核,剩下二三十人,到一年半后的考核,约剩下10个。今年是雪诗进这家公司的第三个年头了,当年和她一批进来的,只留下3个人。我去过她位于21层楼上的办公室,几次去,几次都见她旁边的办公桌上,又换了新面孔。在华尔街,不管你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你能不能坐稳自己的那把椅子,只看你有多少客户,管理多少资产,在帮客户的同时也为公司赚了多少钱。只要你在激烈的生存竞争和市场竞争中,能坐稳自己的这把椅子,公司就一定承认你,提携你,并给你相应体面的工作条件和优厚的工资福利。
我给雪诗开玩笑说:“看你在示威集会上那副慷慨激昂的模样,真以为你在美国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了,有几人能想到你这个黄脸的小女子,竟坐在华尔街的21层楼上,纵览世界风云,把握全球经济命脉?”
她的回答是:“美国不是个言论自由的国家吗?哈里逊的嗓门大,我们华人的嗓门,当然应该比她更大!”
其实,有些现象的本质,并不是种族歧视,而是一个经济利益的问题。近年来,在美国社会的不少角落里都弥漫出一股反移民的情绪。所谓反移民的涵义,并不是要排斥已归化美国的新移民,而是主张在今后严格限制合法移民配额的同时,更要严厉打击企图入境或已经入境的非法移民。过去的美国,的确有些钟鸣鼎食、钱财泼天的劲头,一旦子女成了公民,父母便可以定居美国,倘若是65岁以上的老人,还能领取社会福利津贴。一旦孩子生在了美国,孩子即刻是美国公民,不管其父母是合法、非法移民,只要在低收入生活线下;每个月均能享受500元以上的补助。对非法移民,合法入境的到期不走,大抵上无可奈何,没有劳工卡照样打工,总有公司愿意以低薪雇佣他们。偶尔被警察发现带上了法庭,交上保证金后,法院要他3个月后来听候审理,到了日子他早就消失于茫茫人海里……
偷渡进来的,倘若走的是陆地,可以即刻遣返。但在毗邻墨西哥的1000多公里边境线上,那厚如飞蝗的偷渡者,多得让你警察没脾气。他们常常就坐在隔离墩上,一只脚在墨西哥,另一只脚放在美国。等你稍不留神,有人就潜进来了,你倘若在附近的商店里抓到了正在买烟的他,他可以潇洒地对老板交代:“这烟就放在你这里,我下午再来拿……”如果走的是海上,不能在美国的领海之内将其驱逐出去,得按美国的国内法律,将人蛇带上岸审理。这一审理便是一两年,住的是国内三星级宾馆的水准,花的是美国纳税人的钱。当然大部分人得打道回府,或转去他国,可也有这样的结果——几个福建的农民获得了政治庇护,理由是他们的老婆都怀上了第三胎。
随着冷战结束,军事工业及其相关部门的萎缩,经济开始了滑坡。在苏联、东欧解体及海湾战争里声望如日升中天的布什,又很快被异常务实的美国人给抛弃去了得州的大草原上,只能以往日绚烂的记忆去祭奠今日无边的寂寞……美国终于发现自己并非侯门似海,有一并延揽天下穷亲戚的实力。蛋糕不见做大,分割它的刀叉却雨点似的袭来;车厢不见加宽,先上来者便总要对还堵在车门口的那道汗气蒸腾的肉墙,喊起“太挤”。白人喊了,华人也喊了,我就听过好些事业有成的华裔美国公民屡有烦言:凭什么要我们辛辛苦苦地养着他们?你按他的视线转去,十有八九,这他们便是他身边云一样游荡、生孩子如同鸡下蛋一般利索的黑人、墨西哥人……
这股反移民的情绪,往往被沽名钓誉的政客们所利用,或是过分渲染,仿佛美国已是大厦将倾,自己则成了擎天一柱;或是偷梁换柱,以移民问题为拳坛打起党派之争,让在台上的左右不是,动辄得咎。即便如此,在这股情绪之外,还始终存在另外一种与此厘清的声音,拥有广泛影响的《读者文摘》,在今年5月号上发表了《移民神话》一文,内称:1993年毕业于美国大学的工程学博士,甚至有40%不是在美国出生的,这些人是美国高科技的重要组成分子,也关系着美国的未来。许多公司说,如果没有新移民为他们工作,他们得把公司搬到海外去……
其实,有些矛盾的源头,也并非种族偏见,而是相互之间文化与国情的隔膜。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对于计划生育,绝大多数美国人肯定不会同意,在基督教、天主教的教规上都是禁止堕胎的。这些年屡屡有极端者,已经疯到若知道了哪个医生私下堕胎,便提枪扑上门去将其打死的程度。倘若听说了在第一胎之外,七八个月的肚子也得给打下来的有关中国的传闻,他们的反应只能是震惊与愤怒。
只需到美国一些城市的动物坟场(PetCemetry)转上一圈,你便能理解他们的这份震惊与愤懑了:“这里埋葬了一个好男孩,他永远带给我们全家人快乐和怀念。”“姚丽丝,谢谢你带给妈咪令人难忘的13年,愿你在天国安息。”“虽然她只活了5个月,却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深处——永远爱她的爸爸、妈妈”……静静地细读那些关于狗、猫、马或山羊的碑文,欣赏着主人们细心设计的各种材料与造型的墓碑,股股温润而又博大的情感在你身边荡漾,你不禁有身在梦中的恍惚,因为那个没有一天不充满着罪恶和杀戮的世界,实在离你太远、太远……
可只要美国人去了中国一趟,十有八九,他马上就能接受中国必须控制人口。但没有谁出得起这笔费用,让全体美国老百姓来中国,化解这宗教信仰与客观现实的尖锐冲突。仅仅是在不太遥远的1989年之前,了解小小越南的美国人,远比知道中国的美国人更多。
在这世界上,遑论种族与种族间的隔膜,即便是我同宗同文的中华民族之间,不也有隔膜?我们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刚结婚时,我说“磁带”这个词,雪诗听不懂,台湾只有录音带一说。我说“计算机”,她便以为是只能放在掌上进行四则运算的那个小玩意。结婚几年后,我父亲来美探亲,说起现在冬天跑澡堂不用走很多路了,她马上糊涂了:“干嘛要跑澡堂,还离家近一点?”我们之间,还有过一次这样的争执——
她说:“国民党比起共产党来,更会有生命力。”
我说:“未必。”
国民党在大陆统治时是腐败,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可去了台湾后革故鼎新,硬是让台湾的经济起飞了……
邓小平也让大陆的经济在这十几年间出现了奇迹。
她振振有词:“让老百姓能有口饱饭吃,这就叫奇迹?我可是带着几万美金来的美国,你走出肯尼迪机场,口袋里只有20美元。而且一个堂堂大学毕业生,在大陆竞混不上一套西装,你还记得吗?我们去市政府登记结婚时,我二哥临时在电梯间里,脱下自己的西装给你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