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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移民美国(10)

我很快从一种颇为矛盾的心结里钻了出来,不禁扪心自问:对待某个问题,我这一代人想起来总是企求深刻,总是显得沉重,也总是要竭力赋予它一个什么终极的意义,这到底是我这一代人的命运所孕育出的性格,还是这性格孵化出了我这一代人的命运?

他们这批6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远没有我们活得沉重,似乎也没有我们想的深刻。但我早就发现,任何一种深刻都是危险的,因为有深刻就会有伪深刻,越是深刻得剑拔弩张,咄咄逼人,那里面涌动的伪深刻的水分也就越多。在孙的一番言谈里,我感觉到的正是一种弹性的深刻。他们这一代人,显然注重现实世界的生活,并按照自己的本来意愿去生活。他们很难被规定在某道风景里,要的是自己创造出一道风景。他们已经迈过去了,眼下的难题留给了中国——我的祖国,这十几年来您以一副博大的襟怀放了他们出去,现在您能不能以一种同样深邃的、真正跨世纪也跨国度的目光,去接纳这一道尚觉模糊、却终会清晰起来的风景呢?

餐桌上,多是中式菜肴,佩里吃得津津有味,而3个孩子都叽叽呱呱地要着炸鸡块、汉堡包。雪诗对他们说:“今天这里除了一位美国叔叔外,都是中国伯伯、叔叔和阿姨,你们应该说中国话。”说了几句,孩子们又都变了回去,中国话,宛如他们盘子里刀叉分解不了的鸡骨头。

孙叹了一口气,指指孩子:“他们成了一堆洋种,想想我们大人也不尴不尬,英语写写还可以,却讲不地道;中国话现在讲讲还凑合,可要写个什么东西,那不会写的字便成串的往上冒,我们两边都不踩的,也成边缘人了……”

雪诗瞟了丈夫一眼:“你还向胡先生讲什么种族歧视哩,我看你是在自我歧视。你放心,他们这一代人可不会是边缘人,他们一定能打进美国主流社会,我还指望海通去当美国总统哩!”

蓦然,一股溢自心田的属于母亲的神采,让她的脸焕然如一枝初放的水仙……

四愿你清晰……

6月16日-6月18日于马萨诸塞州AMHERST市。采访对象刘先生,39岁,1988年由陕西来美,1996年入美国籍。

你到中国人简称为安城(AMHERST)的这所大学时,这里只有几十个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你碰到的第一个同胞是X君,他一口纯正的京腔,伴着极为热情的邀请,使得来自黄土高坡的你,恍若昔日与天斗、与人斗的岁月,站在高坡上看见了天安门。你不自禁地跟他去了,住进他一房一厅的公寓,一进门,约有15平米的客厅里,已住着老董和小李。X君说:“你们不是嫌每月300美元的房租贵了吗,那现在起住3个人,每人各出100元。”

一分钱,有时也能憋住一个英雄汉。你注册完,口袋里只有100多元。老董课余在两处地方打工,极需要一辆能开动的破车。小李为来美国,家里举债几万元,得尽量攒钱寄回去。你们沦为了“贫下中农”,不缺钱的X君,却并未成为一个“资产阶级”。他无负债之累,他的父亲长期担任部级领导职务,也许多少靠着这份职务的工作性质,一旦春江水暖了,他便成为了80年代初期最早由彼岸游到此岸来的几拨鸭子之一……他眼下也无衣食之忧,两年前他就拿了会计师专业的硕士,做学生时已经在安城的一家公司里做业余记时工,毕业后正式进了这家公司,负责制表报税,处理生意场上的有关纠纷,有自己的办公室。虽然收入从来如金丹铁券秘不示人,但在美国,会计师的年薪仅次于律师。

你尽可能夜里不上卫生间,只有9平米的里屋,住着X君和他的太太,而卫生间偏偏靠着里屋。你尽可能他烧饭时不呆在屋里,他炒菜从不用食品油,美国最便宜的食物就是鸡了,他老是去买鸡,将鸡皮下最肥的那部分脂肪挖出来炼油,满屋子粘乎乎的油烟味,能熏得你的五腑六脏,几乎似一块块霉了的糊墙纸一样掉下来。你还尽可能的绕开他堆放在车棚里的杂什,校园里每到夏天有大批学生毕业的日子,便成了他的目光最为敏锐、最为雀跃的日子,他搜寻着各幢楼里遗弃的桌椅、沙发,梭巡于垃圾箱边扔掉的彩电、冰箱,他抱回来的席梦思床垫便有十几个,一摞摞到了棚顶。

新学年到来时,他又一脸笑纹粲然的出现在众多新来的同胞面前,如同打动了你一样,一口纯正的京腔总打动了他们,随着他来到车棚:“哦,这床垫弹性还挺好,给我来一个。”他回答得挺痛快:“行,你拿去吧,给20元。”还有抱彩电、搬沙发的,三三两两,络绎不绝,此间俨然成了中国留学生的接待站,你终于明白了他为何毕业了,人却还住在校园……

你的老家在陕西省渭南地区的一个贫困县,打小起,你便十分熟悉作家柳青在《创业史》里所描述的一个细节:主人公之一的梁生宝去山外买稻种,临出门前将一张张角票和一两元钱的票子,用纸包了两层,又用布和玻璃纸各包了一层,如藏天物似的郑重地放进胸前贴肉的口袋里……你了解自然经济和严峻的生存环境之中的农民,诚如马克思所说是一堆被装在布袋里的马铃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个个孤零零的,有点钱紧贴体温,便是照亮了茅草房的美梦,便是再苦再累、补丁重重的生命之帆也能停靠的精神码头。

X君不是一个农民,却极致地表现了农民的某些特点,又揉杂进城里人的心机与狡黠。你几次想向他说点什么,可在美国,在保持自己生活方式的同时,也得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你缄默着,并劝说屡屡要发动“暴乱”的老董和小李:就当这是他的一些业余爱好,既然是我们住他的房子,我们就得接受他的这些爱好。

一个下午,你从球场回来。一身臭汗想洗个澡。进了卫生间一看,浴池里泡着满满的一层衣物,你以为它们是X君夫妇的,像是抠得此后连洗衣房也不想去了。再一看,不对劲了,浴池边还放着一筐衣服,最上面的是一件带红道道的茄克,这是美国消防队的工作服,任何商店里不会有卖。你掀起茄克,翻了翻筐子,一股浓重的异味扑鼻而来,里面都是各式退色程度不一的男女衣服,还有一条美国邮递员穿的工作裤。那股冲得你步子踉跄了两下的异味,也冲得你脑海里一片发黑,像是黑漆漆的海面上,唯有愤怒似涡流在翻旋!

你抱起筐子,走到门口,门前照例是草地。转身去了车棚,地面铺的是水泥,你把衣物倒在地上,视线落在了X君停在棚外的一辆1日雪佛莱,找来一根皮管,一头插进车上的油箱,往另一头狠吸了几口,汽油出来了,皮管却短了些,尚够不到那堆衣物,你抓过那件带红道道的茄克,让汽油直接撒在衣服上……这时,外面响起了X君炸雷似的喊声:“他妈的,哪个王八蛋在偷老子的油?”他进了棚里,一看是你:“你在干什么?”你不睬他,将那件浸湿了的茄克扔去衣堆上,又擦亮一根火柴丢去,火焰蓬地一下跳起了。X君像似身上有条尾巴也被点着了,他冲过来想揭开茄克,你伸出腿,使了个农民小小的狡黠,他被绊倒在水泥地上,头发险些被火苗舔去一块,火星顿时在棚里四下溅开……

他爬起来,满脸灰屑,好似一个粘满了芝麻的汤团,从角落里抓起一根也是拣来的高尔夫球杆,扑向你,你纹丝不动。球杆砰地落下了,他看见大团的浓烟在那摞床垫上漫开,赶快抓起皮管去接水槽,皮管也短了,他像服了鸦片似的手舞足蹈起来:“你毁了我的衣服,你毁了我的床垫,你毁了我的车棚……”这一刻间,你纹丝不动的胸膛里,心思如余震般簌簌地抖动:你想帮他扑火,你很难估计这把火烧下去,是否真会烧掉车棚,乃至蔓延去棚外。一种恐惧感隐隐地向你袭来,或许你将因此处于此生从未有过的严重局面里;你又被一股愤怒宣泄之后的痛快所包围,你觉得自己不能动,即便是稍稍做一个救火的姿势,也是自己勇气的大面积溃退……

几分钟后,警察和消防队便赶到了,粗壮的水龙头里喷出的急水,顷刻间就平息了你的“暴乱”。X君告你纵火罪,你被带去了警察局,在号子里呆了一夜后,次日法院开庭审理,很多中国留学生来旁听。法官问你:“你为什么要烧X君的衣服?”你答:“这不是他的衣服,还浸在浴池里的那些东西可以作证,这都是他拣来的旧衣服。”X君辩道:“按美国的法律,只要不是偷来的,我拣来的衣服也是我的衣服。”你应道:“按照中国的有关法律,一旦发现了由国外进口的旧衣服,必须立即销毁。X君和我,目前都还是中国国籍,应该共同遵守这条法律。我对美国这方面的法律尚不清楚,但我相信法官先生和风景如画的美利坚合众国,没有理由反对我烧掉这些极有可能传播包括爱滋病菌在内的各种病菌的旧衣服。”

法官又问:“你没有考虑因为这把火而酿成一场火灾吗?”你说:“当时X先生的情绪有点失控,他用高尔夫球杆威胁我,使我未能控制住这火只烧毁衣服,它还烧坏了席梦思床,对此我表示遗憾。但我愿意赔偿他的损失,按他卖给中国同学的价格,每个床垫付给他20元。”

听众席上一片哗地嬉笑声。法官浓眉下的目光,似两条威严的核潜艇一样巡弋着,法庭里一下寂静下来。人们听到了这潜艇里射出了一颗这样的核弹——法官同意你按X君卖给中国同学的价格,对他被烧掉的床垫做出赔偿,在这之后你无罪释放。你付给X君的赔偿金,他必须全额缴付法庭,以警戒他今后不得再去拣回那些可能影响别人健康、也可能影响自己健康的旧衣服。

貌不出众的你,一下在大学里名声鹊起,走到哪里,都有人在前后指点,中国留学生们,不管你认识的、不认识的,见到你都和你热情地打招呼,渐渐地,每来一个新人,都有老人陪着来见你,仿佛你成了洪门的大爷,扶轮会里的堂主。你给他们参谋如何选择课程,如何打工,而这两者之间又不至于冲突。你给他们指点哪里有比较便宜的公寓出租,路虽然远了些,可附近却有半小时一趟的免费校车经过。你向他们讲解西方人和中国人,在生活习惯上有些什么不同……

从你来后的次年起,几乎每天,你都能见到一个新鲜的黄面孔。同在一州的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世界一流,学费也昂贵,能进去的中国学生是少数,而大量的留学生还只能盯上二三流的学校。你所在的大学,因为和北师大等国内好几所院校有着姐妹学校的关系,实行了鼓励中国留学生来此读书的政策,校方设有中国留学生基金会,每年可全额资助5名,转年间,再到新学年开学时,校园里一下有了近千名中国学生,首次成立了中国学生会,你以极高的票数当选为该会的主席。

次年初夏,在那些站在大洋彼岸也能感觉天安门广场上流布炙烫空气的日子里,你戚然,黯然,默然,骇然,凄然。如同你坚信,中国唯有深化政治、经济体制上的改革才有出路,你也坚信,一部饱经折腾的当代史的中国,再也经受不了一次折腾。你不参加一些中国留学生发起的游行、集会,却无力去阻止另一些中国留学生去参加。你试图说出一些道理,比如自中国共产党执政以来,国内任何问题的解决,都不曾屈服过外部的压力……

可对不少年青人来说,如果狂热无须支付风险的资本,或者自以为无须支付,这时放哨的思想便昏昏睡去了,唯有对英雄人格的向往与青春期的激情,像一对偷情的男女在一起疯狂地造爱。人们轻蔑地打量你,恍若你是出自于那皇天厚土的秦兵马俑,或是一件色泽沉郁的陶器。有人的话里,还飘过了蝎子爬过的气味:“你这样为共产党讲话,怎么不赶快回到祖国怀抱里?”说着,说着,你掀合的嘴唇终于僵止了,眼里漫出悲哀的凉光,使你有了一副几近濒临绝境的鱼类的面孔。许多以种种理由推举过你的人,现在又以种种理由罢免了你。那个夏天,你经常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美丽的校园里,无处不焕发一种夏季的诗意,你的感觉,则是在一个长长的雨夜,满头白发的你坐在阁楼里读史,书页里不时有历史粉尘沙沙地掉下来……

如果说在这之前,你对自己今后的去留,还未做一个明确的决定,那么在这个夏天,你完成了一个决定。一年过后,你获得了法律学的博士学位,打点好行装,你启程回国。来美国时心情急切,想不起去京城游玩,这一次你又未走出首都机场,用美金买到了当天下午的机票,仅仅在机场餐厅里吃了一份快餐,便飞去了西安。母校人事处派出专车来机场接你,安排你住进校内外籍专家住的、星级标准的小楼,当晚为你设宴洗尘。次日上午,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的校长,顾不得回家换件衣服,径直来小楼看你,一起来的还有党委书记。寒暄了几句,一十人去了市区里一家最富盛名的粤菜馆,作为正式宴请。

席间,你正式提出回母校工作,校长很是激动,频频点头,花白的头发一下从耳际横斜而出,让你想起在美国居室的窗前,那暮春的风里,微微摇摆的如雪如雾的刺槐……他说:“我们就等你这句话了!法律系是个弱系,作为一所文理工综合性大学,它的地位还很重要,我们一直在国内物色人才哩,否则申报列入国家教委的‘211工程’都有困难。这下好了,你一回来,法律系便大大的上了一个台阶!”

书记也红光满面,接着说:你是我们学校里第一位学成归来的洋博士,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组织上一定千方百计给予解决。

你出国前没见过这位书记,但从他那蟹壳般饱满的前额所透射出的轩昂气质里,你能感觉他一诺千金。你只提了两个要求,一个是将在老家的妻子、女儿,一起调来西安,由农业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另一个是给妻子安排工作。校长笑了:“看你术木讷讷的口气,我还以为你要当我这个校长哩,你真要当,我一定给你。何况这些小事,天经地义,应该应该……”

学校要你先回老家,去和亲人团聚一些日子,你的要求解决了,当即会给你县里打长途电话。回到阔别5年的家乡,县城还是那样天上扬尘,地上坑坑凹凹,但与过去的那份滞静、悠然不同,整个县城就是一个忙碌的大工地,这里在建农贸市场、饭店,那里在翻造歌舞厅、发廊,一条横贯县城、刚修好不到两年的水泥路,正被大卸八块,将要埋下通讯电缆和自来水管道………切喧嚣而又杂乱,几乎无处不在散发一个热烘烘的、昏睡了多年的欲望:城里人有的,我们也得要有!东南边人有的,西北边人也得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