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提,我才想起,这一轮职称刚刚评完,我的职称是讲师,而Z君被破格升为副教授……我说:“哪回评职称,不是狼多肉少,领导能想着往我头上洒上一点甘露,就有观世音菩萨之心了,我哪会再让领导为难。”
他真的不悦了:“谈问题就谈问题,不要贫嘴。我知道Z君被破格升为副教授,你未能升上,心里一定不痛快……”系主任真的误会了,我赶紧说:“我打扰你,真不是为职称,而是为去美国读书的事。该办的手续都办了,现在就卡在与学校签合同这一关上,我实在没辙了。”他哦了一声。
这一年里,下来了106号文件,规定凡硕士研究生,不得再自费出国留学。实在需要出国留学的,只能以自费公派名义。所谓自费,便是国家不会给一文钱,在外的一切全靠你自谋出路。所谓公派,便是指尽管你自己出的钱,你仍是公家的人,你还得回来,为此文件里规定了这样一条,离国前,必需在原单位签下归国保证书,并交上一笔保证金(该款按国家对出国者已付出的培养费计算)。倘若你学成归国了,这钱就退还你,反之,不说你也明白……
“自费公派”,字面上解,虽别别扭扭,但这一招——把人抵押给了钱,或者说把钱抵押给了人,却让我眼看要功亏一篑。按我的学历,至少得付5万元人民币。当时我的工资只有100多元,父母均是中学老师。找遍伯伯、叔叔、七大姑、八大姨来,也找不到一个官商,用手就这么往空气里一捣腾,也能捣出一把钱来。系主任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9点了:“我去扶母亲上床,你稍等一会儿。”
我打量着他的书房兼卧室,空间不大,一切却井然有序,明净有韵,散发出一种古刹远寺里的怡然感,颇像是出自于一位贤明而又典雅的女主人的调理之下。可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单身汉……他又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烟缸:“忘记你吸烟了,你抽吧。”
他在藤椅里坐下,双手宽松地放在两沿上,眼睛里注满了清澄:“你就别瞒我了,人活一辈子总会有沮丧的事。1957年我被打成右派,妻子提出离婚,一子一女也随了她,几乎一夜之间毁了一个家。好像伍子胥,我也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你说我沮丧不?后来守寡的母亲从乡下赶来,从此一直跟着我,我去农场劳改,她也去农场;我获‘改正’回城,她也跟着回城。现在她老人家快活到期颐之年了,我也能吃能睡能干。就此想想,世上的事再风诡云谲,不过就这么两条:总有不公平,不是张三轮着,就是李四挨上;总是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你能不能不走?”
我竭力控制住心头涌起的一股温热,恍若在把一根快化了的冰棍,急匆匆地往嘴里塞:“如果为了我个人,我可以不走,我为的是我的专业……”
他想了一会儿:“那好,我不拦你。我听说外系也有一个硕士毕业的老师要出国留学,交不了钱,结果他的导师给他写了一张担保书,他才走成了。这样吧,我也给你写份担保书……”
我感觉自己真卑鄙得可以,在拿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往他的脖子上套,心一下虚了:“这担保书可不能写,万一……”
他笑了,被圈圈的皱纹包藏的眼睛里,别有一番饱经世事沧桑的锐利:“没有什么万一,到时你回国了,这钱无须交。到时你不想回来,这区区几万元钱,能难倒我,还能难倒你一个海外学人?……”
到了美国,按这所大学的规矩,对文科研究生一律不给奖学金,得靠自己去打工。从第二学年起,如成绩优异者,可以在经济上获得资助。这意思是如果系里有5个助教名额,那你的成绩必须进入前5名。倘若你是第6名,也当上了助教,这只意味着在前5名里,有一个研究生自己交得起学费,不想去挣助教的这份辛苦钱。在美国的大学里,其实并没有助教这个层次,但教授们总有些活儿要人帮着干,雇个专人来工薪不菲,且找个合适的人也不容易。交给研究生干,既大可放心,酬金也比在外面雇个人来要便宜。美国佬也精灵,说起来资助了你,实际上是让你为他打工,看起来给了你钱,实际上你却为他省下了钱。
第一年,我拼死拼活,终于以各门功课全A的成绩,得到了一个助教的名额。其中有一门课是理论数学,我在国内学起来很吃力,可在这里却像牲畜吃了激肥素似的,成绩一下蹭蹭地上去了。数学系的中国学生就更不用提了,成绩分平时作业和考试两部分,前者占总分的30%,他们可以潇洒得不要这30%。该系的助教名额是11个,考试结果出来后,一个也参加竞争的美国学生,鼻子都气歪了:中国人没来之前,我助教年年有份,现在中国人来了,我没戏了,甭说前10名,就是前20名,也全是中国人!
这事如果发生在国内,我看十有八九会炒成一件官司:怎么中国人的钱都给了洋人?这不是吃里扒外吗?俨然涉及到了民族感情与民族自尊。但在美国,没有谁会去受理这类“情感官司”,即便是当事者本人,鼻子歪了多少英寸,依然得回来多少英寸。依我看,美国佬更精明在,一旦制定了公平竞争的规则,就从不去触动这个规则。
这里的哲学系,分析哲学占统治地位,不管你学的是哲学的哪个分支,统统离不开数理逻辑和现代符号逻辑。不管是上课,写论文,要确立个什么观点,都得经过这两项逻辑的大量论证。即便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教授,我第一次去听他的课,见黑板上一大堆满天大雪似的数字,形形色色宛如抄自天书的深奥符号,我还以为自己进错了门,闯进了数学系的教室。罗纳德教授更是近年来美国分析哲学领域里的一匹黑马,在他眼里,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由数字和符号组成的,哪怕是一场山呼海啸的海湾战争,大街上走过来的一位美丽如云锦的姑娘,或者校园的夜空里,不时如童话一样漫过的萤火虫……
康德有个被称之为人类认知上的“哥白尼革命”的全新观点,他以为时间、空间,并非物质世界的属性,乃是人类感知的方式,如同水倒进了壶,水的形状将被壶塑造一样,时间、空间也是被人类的心灵之壶给塑造的。我之所以对康德抱有浓厚的兴趣,首先便是被这雄视千古、把玩寰宇的大襟界所震慑!我感到,古往今来,所有诗人的想象力,在这个大瑰丽的想象面前,都显得苍白了……
罗纳德给我在纸上画了两根坐标,一根是笛卡尔和斯宾诺莎的理性主义,一根是洛克·柏克莱和休姆的经验主义。然后,他要我在两根坐标之间,推导出康德的思维历程。光这件活,我干了两个多月,在这之中,我感觉不到康德那份创造的才情与想象的快乐,我像在用数字的锯条拉扯他,用符号的利刃解剖他,我变成了一个长年在水银灯下做手术的大夫,缜密而又枯燥,敏锐而又麻木。
真让我对在美国从事哲学研究的前景,感到了怀疑的,是这样一件事。一天,我在系里碰到了多日未见的罗纳德,一双眼睛红红的,让人想起原子弹爆炸后升起的蘑菇云。平日里总干净、挺刮得连一只小虫也挂不住的衬衫,揉皱不堪,好像在好莱坞的电影里客串了一个酒徒回来……他说:“我已经几个晚上没有睡觉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正要找你哩,你说说什么叫死?”
我松了一口气,说:“一个人死不死,大概医生最有发言权……”
“NO,NO,我要的不是医学定义,而是哲学定义。”
“也许主观世界对客观世界失去了反应,这就叫死?”
“植物人失去了反应,可人还活着,这不能叫死。”
“那就这么讲,主观世界不但对客观世界失去了反应,而且自身也变成了客观世界……”
“N0,NO,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而言,这就是客观世界。而且,一个人死了,那墓地上会长出小草、小花来,这不又成了生?”
我像是说上了一段拗口的绕口令,被人拖进了一座总也走不出去的迷宫。罗纳德却穷追不舍,他拉我到一块小黑板前,又画了一个垂直的坐标,一根线上写的是生,另一根线上写的是再生,他指指中间的那块空白,颇为神秘地说:“我告诉你,死就在这里面的一点上,我们一定要将这点找出来……”
如果我不曾涉及分析哲学,罗纳德又不是我的导师,此刻,我真会以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可哲学弄到了这个份上,如此繁琐化、细末化、程式化,究竟能对人类思想的积淀与发展,起到多大作用呢?过了几天,一个无论在美国、还是在国内都很知名的数学家、美籍华人王教授,应邀来我校数学系作学术报告。我知道他早年搞哲学,并看过他在这一时期写的有关著作。后来他改行了,由逻辑、数理逻辑,直到现在研究的计算机人工智能。我也去听了这个报告,令我兴奋的是,一场报告听下来,并非一头雾水,不知所云,而是处于一种似懂非懂、欲明未明的状态。趁着这股兴奋劲儿,在几个学生提出了专业问题之后,我不禁问:“王先生,你是学哲学出身的,当年也小有名气,可后来为什么改行了呢?”
王先生四下看了看:“在座的没有学哲学的吧?”
好似台风中心倒是安全的,王先生没有注意到本人已是一脸的尴尬,幸好在场的中国学生里,也没有谁“出卖”我。
“那我就斗胆说了,我以为,凡是在美国学哲学的,大概都是这里有问题——”他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脑门——“总会冒出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我打小也这样,等到要上大学了,好像没有哪个系能解决这些问题,唯一能神聊海侃这些问题的,就是哲学系了。如果我父亲是洛克菲勒,或是杜邦,那我可能会在哲学里泡一辈子,这的确是一块超凡脱俗的好地方。但我是个两袖清风来美国闯荡的中国人,生活逼迫我不得不放弃了这块好地方……”
台下一片哄堂大笑。
王先生讲得不无道理。在未开始写博士毕业论文之前,我一气向社会上发了三十几封求职信,但每一封回信里都是“SORRY”。我终于断定,一个哲学博士想在美国找份工作,概率基本为0。之所以基本,不是绝对,哲学博士们尚有两个去处,一个是类似国内社科院这样的研究机构,但在美国它们寥若晨星;一个是大学的哲学系,可与国内比起来,也远没有后者的臃肿。一次,我告诉罗纳德,我母校哲学系里有97名教职工,他吓得差点由椅子上滚去了地下,这里全系只有15个人,系行政事务这一摊子,全由莎朗太太一个人包揽了……能进这两个地方的机会,几乎等于在美国看到熊猫的机会。即便“熊猫”真出现了,它们怡然地啃着竹子,你也得陶然地咽下全美教授、研究员里最低的年薪。
美国肯定是个大度的国家,只要你无需纳税人的钱,你尽管去苦思冥想,胡说八道;美国肯定又是个吝惜的国家,至少比中国要吝惜,在国内,一个哲学教授和一个法律或者外语教授的基本工资是一样的,可在这里,如果你要花纳税人的钱,你就得为自己形而上的天马行空,付出形而下的某些代价。
毕业论文实在写不下去了,我是用计算机写作的,每个键敲下去,溅在心里的都是一缕苦涩。屏幕上那一排排密密麻麻、排列齐整的数字、符号,刚刚还像一支浩浩荡荡出征的大军,突然眼前一片模糊,它们四下溃散了,犹如一支哗变了的队伍。屏幕又发出令我眼球生痛的道道光刺,好像在冷眼与讥讽这场征战的始作俑者……
我将哲学的希望寄托于美国,可结果呢?也许不但在中国,在美国,也在世界上许多地方,哲学都走到了穷途末路,不会再有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时代了,不会再有康德、黑格尔时代了,那时人类的精神原野无比壮阔,原野上思想的长风无比恢弘,清晨有霞光磅礴,夜晚有星汉灿烂。可在人类征服自然的疆域已经拓展去了月球之时,人类的精神原野,因耸起一片片意识形态的水泥森林而破碎,因扬卷一团团物欲的黄沙而缩减,思想不是被关在铁笼里难产,就是在汉白玉砌成的宫殿里养尊处优。哲学家们也变得卑微起来,他们失去了一对高翔的翅膀,只能像紧贴着地面的公鸡、母鸡,要不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打鸣,要不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下蛋……
在这个哲学博士无异于傻瓜博士的年代里,我还坐下来写什么博士论文呢?
或许,我可以回国。回国倒不是为着收回系主任写的那份担保书,具有抵押性质的106号文件,只执行了一年,便寿终正寝了。回国为的是实践罗纳德爱国主义的教诲。我感觉罗纳德是这样一位教授,在哲学的小屋里,他时犯迷糊,尽管这是一种自得其乐的迷糊;可一旦走出了小屋,在许多事情上,他比不少自以为清楚的人们更清楚……
一次,我和他在酒吧里碰上了,两人一起喝开了啤酒,不知怎的,聊起了日本人。他告诉我,50年代时,学校里最多的外国学生是日本人,以学理工科为主。二战时,美国的工业几乎都在造坦克、飞机,但大学的科研仍正常运转,开发出一大批民用工业的成果,战后,美国急需大批的工程师,将这些成果应用到工业的各部门中来,那满眼皆是的工作机会,对日本留学生来说,犹如雨后的大森林里可随处采撷的蘑菇。但95%以上的日本人回国了,留下来的多是中国人、印度人。因此在当今美国工业界50岁以上的高技术人才里,要找日本人不容易,可要找中国人、印度人,便如同要在美国的大城市里要找中国城、印度城,你就是走错了路,七绕八绕,也会绕到它的脚下。现在来美国的日本留学生,更是这样了,他们像候鸟一样,来美国栖落一阵,由这个枝头飞到那个枝头,一双滴溜转的小眼睛,笃悠悠地打量一圈后,到时便飞回了那个岛国……
罗纳德动弹不已的绿眼珠,在略显淡蓝的镜片上,打了一个个跳跃不已的光斑:
我在二战的电影里看到,当时日本军队使的三八大盖,又长又重,几乎可以用做镢头刨地了,可50年过去,日本人的丰田、本田、五十铃、三菱……像甲壳虫一样爬满了世界的大街小巷;日本人的索尼、东芝、松下、日立……好像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妖魅,鼓惑得多少美国人掏钱出来,将它们请回家里,并帮着轰然一声推倒了美国的电子工业!战后,日本人不是靠着武器,而是靠着一股团队精神征服这个世界的。我就奇怪,中国、印度的经济现在还大大落后于日本,现在在美国留下来的外国留学生里,却还是中国人、印度人最多,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回去,抓紧建设好自己的国家呢?
可我回去能干嘛呢?还做一头弹琴的牛,一个去编排故事和笑话的小品演员?还去参加那些必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俨然要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评定职称?如果这些也能算是“爱国主义”,那爱国主义便轻薄似酒足饭饱之后嘴里含着的一根牙签。
或许,我应该留下来。我老婆和我同时到的美国,因为那场风波,我们提前拿了绿卡。可留下来干嘛呢?再回过头去打工?在美国,即便打再粗的活,也能赚够吃饭的钱,养一个家也不是难事。可这样混下去,十有八九,最后准混进中国城里,开起一家杂货铺,等别人先称我“阿哥”,后称我“阿伯”,当鸡皮鹤发、齿动牙摇之时,回顾起这一生来,我这个国内名牌大学毕业、飘洋过海拿了硕士又读博士的知识分子,也混得忒惨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