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犹如“文革”初期各种群众组织风起云涌,在美国的中国学生里,几乎你去厕所里小解一会儿出来,也会听说谁和谁又拉起了一家公司。这形形色色的公司,既有在社会上找不到活干的文科生开的,也有找到活却不理想的理工科学生开的。既有图谋在美国生存、发展的,更多的却一开始便把目光瞄准了大洋彼岸。在生意场上,他们陌生于美国人的游戏规则,难赚美国人的钱,却自以为熟悉中国人的游戏规则,他们要和国内做买卖,去赚同胞的钱。我也一阵心动,毕业论文不写了,推去了一边,案头上摆满《美国公司法》、《国际贸易通则》、《商战谋略》、《犹太人如何做生意》、《中国经济年鉴》……
几个月里,我埋头在纸上撒豆成兵,而那厢的实战已见端倪:一架架奔彼岸的飞机,折戟沉沙,有的是被贪婪的炮弹击中的:你要做这单业务吗,可以,你给了回扣外,还得邀请我去美国。有的是被文牍主义的炮弹击中的:要盖上最后一个章子,你来的时候穿的是T恤,离开时你穿的是皮衣。也有被精明的炮弹给击中的:几个、几十个美国公司的老板,操着一副英语拌有国语的杂语,同胞们还有点敬畏,可成百上千个美国公司的老板,一律长着一副黄脸,同胞们就犯疑了,莫不是一家骗子公司?
当然,也有软着陆成功的。我有一个朋友,来美国就是学英语,再没有学过其他专业。在美国就是在街上牵条狗来,也能懂几句英语,他要找份工作比我还难。他年纪不到30,我劝他先学点理工科的东西,再去找工作,他说他打中学起,一摸到数理化的书,就心里打怵。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久,他被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市场调查部雇佣了。我问他怎样钻进了这家世界第一流的大公司?他告诉我,他写了一篇《中国电子工业的现状及其发展远景》的文章。他在国内电子工业界有不少亲戚、朋友,回国一趟,抱回一大堆《中国电子报》,有关上市公司的宣传介绍,以及在这个行业里搞独资、合资和从事进出口业务的有关政策法规的诸多文本。所谓写,便是浆糊加剪刀,然后稍加连缀而成。他把此文连同自己的一张名片,送去了电话电报公司,名片上他的名字前,冠以“中国通讯系统市场专家”几个字。多年来垂涎于中国这块最庞大的市场、可又担心会在这块陌生的大地上被“黑箱作业”了的该公司,正在物色既了解电子行业、更了解中国国情的白领人才,他的文章和名片经几个专家评估后,送去了公司主管人事的副总裁案头……
一次,他来看我时,抱来了他用的那台电脑,这电脑没几个月就要闹出点毛病。他自己不会修,每一次硬要我给他修。我小时迷过半导体,插队时做过电工,到美国来用电脑写作后,也买了些关于电脑的书,自己看看。因为在这上面有兴趣,又不必实行“三包”,不过死马当成活马医,可回回我居然都能给他修好。
我的心境正不妙,归国不成,留下来工作无着。此生本想圆一个思想者之梦,可到头来,自己的思想一片迷茫。在国内屡屡对青年学子讲萨特的自我设计,结果将自个儿设计成了一列熄火在黑暗隧道里的火车!此时,我的脸上,大概灰得可以去做遗体告别,他像是情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眼里一下热湿湿的,亮着烟酒嗓子大喊,喊出了一个闷雷:
“老杨,你相信我一句话,天生我才必有用!中国的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还会翻船在美利坚的这条小沟里?”
稍顷的沉默,我耳畔又响起一个闷雷:“我看你玩电脑不错的,干嘛不试试去电脑公司求职呢?”
我真的去一家中型电脑公司应征了。考试共3个小时,前一个小时是考上机操作,后两个小时是考理论。在这个部分,我有两道小题做不来,但一个关于系统设计的大题目,这3年多来在罗纳德手下玩熟了的数理逻辑和现代符号逻辑,大大的派上了用场。一周后,我被公司人事部门通知谈话,对方问起我的学历,我的回答是硕士。
三门博士课程的考试早就结束,博士论文也写好了近百页,但我实在没有心思与哲学再敷衍了,罗纳德见我去意已决,满脸挂着发现革命队伍里混入了叛徒的愤怒,对着莎朗太太,狮子般地吼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带研究生了!”当他离开系里,多半回了那小屋去做守节的寡妇时,自觉形秽的我,从隔壁办公室溜出来,去莎朗太太那里领出了我的材料,在学位这一栏里。我发现罗纳德填的是“ADD”,这三个缩写字母的意思是有博士的水平,却因为某种原因未能获得博士学位。
我这样回答,是为录取再加一点保险系数。在美国,往往一个博士的招聘名额,有600人~800人来申请。博士远比硕士找工作困难,看似荒唐,道理却简单,劳工法明确规定了各种学历者的工资幅度,一件活儿,如果有硕士学位的人就能干好,那何必要多花钱去请博士学位的人呢?
干起了电脑这一行,我才真正领略了何为信息革命:
在当今的美国,政府、国防部门主要从计算机渠道获取信息。虽然还印报纸,所有的报纸均在电脑网络上,广播、电视节目亦如此。计算机,把持了工业部门的开发系统和管理系统,在电脑的全过程导引下,在通用、福特、克莱斯勒三大汽车公司的生产线上,平均12秒~14秒即有一辆新车下线。计算机垄断了商业、金融业的财务系统和联络系统,即便是在与墨西哥接壤的圣地亚哥市,每一台收款机或取款机,也与设在纽约的总部相通,即时自动出账进账,不必再做报表……经济学家们已经无须将经济部门划分为农业、工业与金融业,得州的农民用电脑来计算谷物、饲料,福特的蓝领在监视流水线的电脑控制台,华尔街的投资顾问在笔记本电脑上模拟明天的股市跌宕……传统的部门范畴,已经被一种“智能工作”的概念所打破,即便是邮递员、护士和旅馆的侍应生,虽然还得与人打交道,但同时也得花费大量时间,在电脑里获取信息与分发信息。位于职业最底层的纯粹体力劳动正在消失,以处理信息为主的知识蓝领在迅速增长。“无产阶级”一词成了绝响,而一个似能定名为“智能阶级”的词汇,将要进入美国社会的话语辞典……虽然还没有看到克林顿总统在敲击电脑,他依然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里发号施令,但总统决策的数据和资料,均是出自繁复的电脑网络处理的结果。谁能设计网络,并能将这一网络遍及全美、全世界呢?后工业化社会的一个显著事实是,真正有力量者,是能够告诉世界上其他地区的人们,去思考什么,选择什么。自从电视发明以来,各自拥有美国三大电视网之一的纽约、华盛顿和洛杉矶,一直拥有这种力量;现在,正如微软公司董事长盖茨似乎相信的那样,他麾下的国际电脑网络王国所在的西雅图,将很快拥有这种力量。
在人类历史上,技术发展导致社会变化已不是第一回了,蒸汽机与电都是不远的先例。以往的技术发展都是可见的、渐近的,很少直接冲击社会秩序、文化秩序与心理秩序,人们还可以在文山会海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慢条斯理地讨论如何“适应”。然而,这次由计算机技术引发的信息革命,无论从规模、速度和深刻性上都是空前的,它所带来的冲击,让一个个文山会海变得目瞪口呆,一只只造型优美的咖啡壶砰然落地。“适应”,已远不足以表达这一冲击的紧迫性。更准确的字眼,恐怕是“避免淘汰”,它不仅把落伍者从就业市场中淘汰,还直接撼动政治家、经济学家、将军、工程师、作家、教师等诸多职业的人们赖以生存的舞台。
比如,在传统的工业设计里,知识、材料和要求,都应当是常量。而在电脑设计里,有关计算机的知识、材料与设计目标均在高速度化,如果还把它们当常量处理,设计结束时,设计本身已成了昨日黄花。在教育领域里,电脑网络使得事业的成功者,也许不是那些掌握知识越多越好的人,而是那些知道何处寻求所需知识、并有能力抗拒无关知识诱惑的人。因此,将来的教师,会不会从一个全面的知识、价值的传授者,渐渐的变成学生与计算机之间的协调人呢?换句话说,在这场信息革命里,被淘汰不仅是职业、技能和生活方式,它还要淘汰去某些根深蒂固的价值……近一时期,《时代》、《新闻周刊》等美国发行量最大的刊物,都争先恐后的出专版或辟专题,以讨论和估量美国这只水蛭,将要被汹涌的计算机技术之河,冲去哪里,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美国的文化精英们的自危心态……
干起了电脑这一行,我也才真正领略罗纳德教授那番爱国主义的教诲,绝对是高瞻远瞩。我发现了一个悖论——
一方面,在美国的电脑行业里工作或是将要跨进这个行业的中国人,毫不夸张的说,足足可以编成一个军团了。巨大的市场需求,像一张巨轮的拖网,招惹得还在学校里的学子,无须再读博士,便鱼汛似的涌入网里,也吸引得似我这样工作无着、或是无甚兴趣的人,能改行便尽量改行,也朝那银光闪闪的网眼里钻。倘若你去一座不允许有路灯、紧靠着长满参天大树的青山的小城——硅谷里走走,你就会看到在INTEL、IBM等世界一流或是不那么著名的公司里,有着那么多年轻的中国软、硬件工程师。有人开玩笑说,倘若美国人想进IBM工作,先得去学好中文,因为在这个公司里上班的大多是中国人。
他们来美国的经历大体相似,当年只能揣着10美元,去逛绿宝石般镶嵌在太平洋东岸边的西雅图。如今他们事业的成功,使得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去期待,打开卧室的窗子时,不再是乏味的街道和邻人的房子,而是满目苍郁的青山;在院子里夜泳时,不再面对自家令人深感压抑的木栅栏,而是山下的万家灯火。他们还决意要送孩子去收费顶尖、但师资与设施也顶尖的私立学校……在我所在的这家中型公司,中国人占到了1/3。有人打了这样一个比喻,如果说上个世纪,华人和爱尔兰人栉风沐雨、卧薪尝胆,以一条横贯东西部的大铁路,为美国开辟了一个蒸汽机时代的话,那么,在眼下,华人、印度人,在全美铺筑起一个日新月异的电脑时代的宏伟工程里,充当着主要的外国高级劳工……
另一方面,在中国国内,还远未有“天下安危系于电脑”的咄咄逼人感。尽管有名闻遐迩的中关村,各地星罗棋布、真真假假的高新技术开发区,它们却未能抱成团,抱出一个蔚成气象的计算机产业。搞硬件的多如牛毛,抓软件的凤毛麟角。捣腾来台湾、南韩的杂牌子,改头换面后往国内倾销的,大浪滔滔;死心塌地、固守寒窗创出自己品牌的,汩汩细水。电脑似乎被界定在办公室和家庭,只是用来处理公文、记个账儿、放放CD、VCD,让孩子玩玩游戏。虽然众多厂长、经理的办公室里,都放有一台昂贵的电脑,但它多半表示一个包装,一种品味,他们多半不能让它手舞足蹈起来,让它成为企业里一个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半是上帝、半是奴仆的幽灵……
去年,我回国转了几个城市,感觉电脑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至少逊于气功和足球。每天早上,大概有几亿国人比昔日政治学习还要严格地练着气功。走在马路上,好似走在绯红的云霞里,一个比一个面孔红润。难怪一到夜晚,在街心公同或宽阔的人行道上,伴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总见六七十岁的老人们披红挂绿,扭起了秧歌舞……说起足球迷,中国总有几千万,那份高血压和心脏病患者决不敢以卵击石的激动,好像打败了外国的球队,我们就打败了外国;那份呼天喊地、摔盆破碗、不思茶饭,乃至老婆也不要的悲壮,俨然我们被外国的球队打败,外国就打败了中国……如同中国人一定纳闷:不过就是肉眼也看不到的区区计算机病毒入侵,美国何止于回回朝野上下昏天黑地,如丧考妣?对此,美国人也一定难理解,足球不就是足球,难道踢好了,中国就冲出了亚洲走向了世界?踢不好足球,中国就要山河变色,人头落地?真是这样的话,不那么稀罕足球,却自得其乐玩了上百年美式橄榄球的美国,早玩到大洋里喂鲨鱼了……
在以往世纪与20世纪的技术发展里,中国已经落在了后面。可见一斑的是,当美国的高速公路,犹如雄视拳坛的泰森,已将铁路打得在地上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中国尚在倾全国之力,风雨兼程地架设横贯南北的第二条大动脉——京九铁路。在即将来临的新世纪的又一轮物竞天择中,面对未来世界的严峻划分:人类只有两种人——懂电脑的与不懂电脑的;国家只有两类国家——主动辐射电脑网络的与被动接受电脑网络的,中国不能再祸起萧墙,同室操戈,也不能掉以轻心,处处莺歌燕舞,夜夜灯红酒绿,恍若十几年的改革开放,已经在环球保险公司里,稳笃笃买好了下个世纪的平安保险……
谈到这里时,不远处,被乳白的灯光照得雪亮的小路上,走来了一家三口,像是从哪里散步回来。老杨喊了一声:“老洪,过来一起坐坐。”
老洪闻声就过来了,老杨给我们作了介绍。老洪大约40岁出头,北京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在中国科学院一个研究所工作了几年后,来美国威斯康辛大学读硕士,现在一家研制人工智能的大公司工作。因同住一个住宅区,两人都是北京人,搞的又是同一行,两家来往密切。点点串串的流萤,刚刚还在树丛里与草地上,抒写着一首无声而又美丽的仲夏小夜曲,可就在老杨进屋后的一会儿工夫,天上电光闪闪,紧接几声雷鸣,没来由地下起了哗哗大雨。我们赶紧由后花园退到了房檐下,老杨要我们进屋,我和老洪一看彼此手里夹的香烟,两人嗵地一声,便在水泥台阶上坐下了。老杨拿来几听冰镇啤酒和可乐,叭叭地撕开盖后,中断了的话题,又似那嗤嗤冲气的泡沫一样冒了上来……
老洪告诉我,在美国的军事工业部门,乃至尖端武器的研制部门,也有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他的一个熟人便在一个研究所里做着博士后,其研究课题是隐形飞机F-117上的那一层抗雷达的涂料。F-117虽在几年前便研制成功,但机身、机翼上的涂料造价极为昂贵,不亚于飞机通体覆盖了一层白金。他领导的一个试验小组的任务,就是在保持此种微波吸波涂料能有效吸收大部分雷达电磁波,从而降低雷达的探测能力的同时,使它的成本大大的降下来。
课题完成后,一批专家来现场鉴定,机器启动后,只有几分钟,有专家拧头就往实验室外跑,剩下的几位无不退在门边,脸上挂着忐忑不安。他不知专家们跑什么,紧张什么,坐在控制台前继续将试验做完。出口里终于吐出了涂料时,一个专家长舒大气,走上前问他:“你就这样弄成功的?”
他一脸坦然:“是呀,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那专家手指了一下控制台高处的一个小红灯:“你没有看见这个警灯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