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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秋天的变奏——八十年代中年男女的情感世界(8)

我顿时想起颓废,乃至玩世不恭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来。我想如果自己能算作达吉雅娜的话,也许他就是我的奥涅金。果不其然,他从某戏剧学院毕业后的第二年,被打成了右派,由首都的一个颇负盛名的剧团下放到了我们G市,被分到一个区文化馆做群众文化工作。

在这以后,有好几位中学、大学的男同学给我写过求爱信,但我都是从这只信封里抽出信,又塞进另一只信封里退回给他们。小男人的经历都太浅,只有那种灾难深厚又具有艺术家气质的男人才能赢得我的心。读大学时,他很少给我来信,我却从此一直关注着他的命运。3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学校里打派仗,我冈为家庭出身不佳,自觉当了“逍遥派”,和他的接触才多了起来。

他被批被斗成了家常便饭,还有一次被剃了个阴阳头,与几百个“牛鬼蛇神”一起,被押上几十辆大卡车,在全市的主要干道上“浩浩荡荡”地游街示众。他胸前吊着的黑牌上,写着“大右派”“流氓坏分子”。他曾告诉我,他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有过一年多的性关系。他先提出和她结婚,她答应考虑一段时间,可“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一来,他再去,那女人便不让他进门……我一次次目睹他被侮辱遭损害,仿佛是我自己在蒙受灾难,我甚至想过要替他去死。女人爱起一个男人来,真是无私忘我地投入!可即使这样,我也从未想过我能得到他的爱情,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年纪比我大上个10岁,我在他的眼里一直是个小妹妹;更因为我把他看得太高大了,太神秘了。

直到一天晚上,他来我房里坐,他久久地看着我,突然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就结婚。不过你得想清楚,跟着我,你是不会有幸福的。”

我一下呆住了,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又说了一遍。我便几乎脱口而出:“我不要考虑……”

他还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我还是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考虑。”

顷刻,莹莹泪光漫上了我的眼睛:“我现在就可以决定嫁给你,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已经等了4年!”

毕业分配时,我被分配到G市的一家出版社当编辑,有人写了封揭发信,说我未打结婚证便和一个右派分子同居,我一脚被踢到了收发室。他也在半年后被送去离G市20公里外的一个“五七农场”劳动改造。这期间,我吃的苦,非一般女性、也许男性也难吃的苦,没有一本长篇小说讲不完。我3年之内怀了两个孩子,可连一张大床都买不起。3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怕孩子们半夜蹬掉被子,又只能3个人盖一条被子。没有一夜我的腰不弯成虾米,我的腿不屈成钩腿。常常早晨起来,腰酸腿麻得下不了地……节假日,一般职工能回城,他则得留守,总是我去农场看他。那地方下了公共汽车后还要走7里路。我胸前抱一个、背上系一个,手臂上还得挽一篮子带给他吃的东西。如牛负重,似鹅蹒跚,路人看见我,少有人不伫立侧目的。天公不作美时就更惨了,风一路,雨一路,泥一路,水一路。有一回,脚一滑,我们3个人一起栽倒在路边的沟里。这一栽,我整个生命的气力几乎都给栽空了,我真想就这么倒在沟里歇一会儿。可是不行,我还得强自挣扎着站起来,我怕后面的儿子会给污水淹了,前面抱着的女儿会给吓着。我还得尽力在绊翻的篮子里救出些东西……

后来凡知道这段经历的人都说:即使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可以离婚,他也不该和你离婚!

S君:这么多年,等于是你们一家4口挤在这么一个破草屋里。草屋虽破,却有一盏如豆的油灯,让人感到在冷雨寒风的长夜里,还有些许人性、人情的光芒。你呕心沥血,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那顶上的每一把草几乎都是你压上去的,那墙上的每一寸泥几乎都是你糊好的。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洞”的呢?男人们常常有一种老鼠式的聪明,明明自己打洞钻空了房屋,却以房屋即将倒塌为由及时地迁徙走了……

F:你错了,他没有老鼠式的聪明,或者说他比老鼠表现得还要无耻。

苦难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调到了电视台,成了一名导演。我也极力把他打扮成一名导演。给他买的衣服,料子上乘,做工也上乘,裤子、衬衣总是给他熨得笔挺。过去,他留着个小平头,脸黑,而且一脸皱纹,像是刚走出田头的老农民。我找好一家理发厅,请师傅给他理一个艺术家的发型。理好发,又给他戴上一顶刚买来的绛红色的贝雷帽。他人年轻了,也有导演的风度了。以后,他自己也总去这家理发厅理发……我在他身上花的很多心血,最后反倒成为他踢掉我的资本,于是我总结出一条“经验”,将自己的丈夫打扮得仪表堂堂,这是女人最大的失策。

他导演的第一部电视剧,有点类似电影《天云山传奇》里的故事,也是写“右派”生涯的。他的全部生活经验几乎都派上了用场,他的创作激情也似燃烧的乙炔气般呼呼作响。这部戏的分镜头剧本,是多少个晚上我陪他写出来的。他写完一节,我看一节,常常是赞不绝口的“太棒了!”“太有戏了!”……有时我也指出某个细节生硬了点,某场戏干巴了点,讲清理由后,他当即撕掉重写。我睡下了,即使是夜半三更,他也要将我拖起来,将他重写的部分念给我听,非要通过我的认可。

这部电视剧播出后,一炮打响。渐渐地,他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一年至少有9个月在外地拍片子,回到G市,往往也住宾馆。反正他总有戏可接,有戏也就有剧组给他付房费。他若回家一趟,十有八九,便是将脏衣服送回来,将干净衣服拿走……

他难得地一次陪我上街买东西,回来的路上,他说:“这你该满意了吧,你看看我这个大导演陪你上街买东西,浪费了我一下午的时间!”

我顶了他一句:“这怎么能叫浪费时间呢?你是个导演不错,可你还是个妻子的丈夫,儿女的爸爸……”

他更振振有词了:“艺术家从来都是属于社会、属于人类的,他不会属于哪一个人,哪一个家庭!”

我将这些写进了自己心灵的记录。一次,我拿给他看,他一只手接过来,另一只手就丢在了桌子上:“行了,行了,你写的东西不要拿来折磨我了!我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你能当好一个编辑就不错了,难道你还想当个作家?”

此时,实际上,我们已经长期分居了。可在外面,我还是竭力维系一个完整家庭的形象。我还是位导演的夫人,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行与仪表。在出版社内外许多人眼里,我不但是幸福的,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俨然如施特劳斯的夫人。一次,我与中学时代几位女友聚会,大家公推我生活得最好。这次,一位同学将她的丈夫也带来了,怕众人感觉冒昧,她先声夺人道:“他一个人在家可怜兮兮地,一定要跟着我来……”

什么可怜兮兮,感情好呗!我注意到,吃饭时丈夫将手放到了她的腿上,这往往只有在谈恋爱和度蜜月的情侣中才会有的动作,居然出现在中年夫妇的身上。跟着他的这十几年中,我吃了那么多的苦,遭那么大的罪,可我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此时,我的泪水却一下断线珠子似的掉了下来……我在脸上极力保持着的那种戏剧式的微笑,顷刻间在这泪水中瘫倒了。我顾不得眼前狼藉的杯盘,伏在餐桌上恸哭一场!同学们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也不说,我只是在心里说:只要有一天我能有这对中年夫妇的幸福,我死也瞑目了……

为什么说他比老鼠还要无耻呢?1986年,他提出了离婚,他的理由只有一条:我在外面另有女人。随着他拍片的地域越来越大,他像鱼儿在河里漫不经心地撒籽一样,在全国众多的城市里撒播着“爱情”。他是一个非常风流的男人,很会讨女人喜欢,在勾引女人方面,有绝对的天才。他漫不经心,对方并不一定也漫不经心,有认真的便给他写起信来。他却常不在G市,信在电视台一积压就是一包。台里的人常要我去取,我手里掌握了十几封各地女人写给他的信。借着一次出差,一次请假,我去拜会了其中的五个女人,有情窦初开的姑娘,风韵未减的少妇,描着假眉、装着假睫毛、顶着假乳,几乎浑身就是年龄不假的半老徐娘。

他像是一篇通俗小说,真做到了“雅俗共赏”。他还是一支人参蜂皇浆,真能够“老少皆宜”……

胡平(以下简称胡):

在生活现实里,寻找情人多表现为一种“三段论”:遇到一个可能“发展”为情人的对象,先打探对方的家庭关系如何?如察觉对方脸上飘有一缕乌云,接着,便加倍的夸大自己家庭生活的不幸,其“真诚”,宛如京剧《红灯记》里李奶奶在向铁梅痛说革命家史……当对方能凝神倾心地掉进自己的“不幸”里,便开始了“性开放”理论的阐述,直说得对方眼一愣一愣,心一颠一颠,“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自感自己真成了井中之蛙……到此,一篇“文章”终可直奔“主题”。他是一位颇有名气的导演,不知他找情人是否会免俗?

F:

在这点上,他未能免俗。这5个女人没有一个以为我是他的妻子,都以为我是他电视台的人,或是他某个剧组的人,系受他之托来看她们的。我的出现,让他对我的中伤,还有他对每个女人所表现出的“真诚”不攻自破了。有两个女人出于被蒙骗后的气愤告诉我,他说我们的婚姻是“父辈一手操办的旧式婚娴”,我则“裹着小脚,斗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箩,年纪还比我大几岁,现在看起来就是个老太婆”。“那老太婆整日脸阴沉着,盘腿坐在床上家里空气也冰冰凉,我根本没有勇气跨进这个家。不回家,我还可以多活几年,所以我宁愿在外打单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能天天在外面拍片子”——

引得一个个女人咏叹不尽。

当他第二次对我提出离婚时,我对他说:“你能不能先把离婚的事暂搁一边,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次?”

“你要谈什么呢?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要和你离婚,是因为我已经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

“你若真是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我可以成全你,可问题是你在外面不止一个女人……”

他脸不变色,心不跳:“你胡说!像你这样多疑的女人,我想凑合下去,也难凑合!”

“那好……”我淡然地报出几个地址。他一听,似一条压到了极限又松开的弹簧,猛地从椅子上窜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衣服,恶狠狠地嚷道:

“你怎么知道?你想害我蹲大牢呀,这里面有军婚,你掌握了什么,你得给我全交出来!”

我把那些信全交给了他。我对他说:“你能不能把我当成你那么多女人中的一个,1/4或是1/8,一样公平地对待我就够了。你在外面干什么,我都不管……”

他一边嚓嚓地撕着那些信,一边撕裂着我血泪斑斑的心:“荒唐,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女人到了你这种程度,就无可救药了!你还来跟我要感情,也不去照照镜子,我现在是大导演,国内影视界一流的导演,你是什么东西?”

他两次说离,都未真离。直到1987年夏天,他才动了真格的。有一个高干的女儿,在北京某文化单位工作,这四五年里拍过两部电视剧。一个在某省电视台播放了,她的父亲曾在这个省担任过领导,另一部是在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她慕名给他寄来了一个本子。他看过本子没几天,就去了北京……

她带着一辆“奔驰”来机场接,又安排他住进了一个招待所的大套间。第一天,两个人谈了谈本子的修改。第二天吃完晚饭,她就带着衣服到他房间里来洗浴。他是什么人,他是“广东花县”人氏,什么“花经”不懂?这样,当晚两个人便睡在了一张床上……

S君:他是太不把这事当回事了,她是太把这事当成一回事了。

F:

没有几天,她公开住进了他的房间。俩人同进同出,挽手揽腰,形同夫妻。一时间,所里上上下下一片沸沸扬扬。所长笃笃定定地敲开他们的门,责问道:“你们这算是什么呢?你们这种搞法,不要说在北京一般的旅店、宾馆不容许,在我们所里也是打建所以来的头一份了……”

她脑袋一扬:“你别把你这破招待所顶在脑门上摆谱了,钓鱼台国宾馆我也进过!我告诉你,我是离了婚的人……”

他也当即“声援”:“我也离过婚了。我问问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上有哪一条、哪一款规定两个离了婚的男女,不能在一起同居?既然是包房,我睡一个人也行,我睡两个人,你也管不着!”

所长一时间给这“混合双打”给打懵了,可他的话也覆水难收了。

那女人陪他回到了G市,陪他去见了省里某位领导,又督促他写好离婚起诉书,径直交到了区人民法院。我是在法庭上才见到他的。

我提的离婚条件是要30000元。是他自己告诉我,他每拍一部电视剧,吃住、乃至抽烟之外,哪部至少都能拿个2000元。而且,他对其他女人出手都颇为慷慨,在我拜访过的5个女人里,就有两个他各自送了一条金项链。再说,离婚后,他的工资不给了。抚养两个孩子的责任全部落在了我的肩上,我要他30000元不算多。结果,他只给了20000元。

分手时,我问他:“你凭良心说说,你这辈子有没有真心爱过一个女人?如果说你爱女人的话,你也是爱总体上的女人,而不会去真爱其中的几分之一。我说得对吗?”

他竟然说:“对,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还是你最了解我。”

胡:他是一个很值得剖析的人物。现在他也有五十好几了吧?因为所剩时间不多,便表现得加倍的贪婪,加倍的掠夺,他的直言不讳更是少见的。同时,这也是一个很值得思索的社会现象:他如此的放纵自己,社会还是接纳了他。他有着令人仰慕的职业,有着体面的地位。他不但在摄像机前指挥着众多男男女女的言行,更在电视机里操纵着千千万万男女的心灵。这倒回到20年前,是不可想象的。仅从这一个角度,也能说明整个80年代,对中国人的精神和肉体的解放,还是有相当幅度的。问题在于,这一导致人们身心获得自由发展的美好的开放政策,却遭到了他这样的人的挑战。在某些圈子里,他这样的人虽不太多,也不会太少。他们扛着“性解放”的牌子,几乎能公开招摇过市……

我想,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不是和资本的原始积累非得经过血腥的掠夺一样,在中国人的人性在日趋完善、丰富的过程中,这类人物的出现也是不可避免的呢?

F:S君电话中告诉我,你正在琢磨这十年中年男女普遍存在的情感危机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有他这类人物的出现,可能是一个阶段性的问题。过了这一个阶段,中国人将会去追求美好的爱情。像我看过的美国影片《爱情的故事》里多好,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彼此非常相爱。如果爱情似加过几遍水的茶,味道越来越淡了,双方就友好地分手,各自再去寻觅一个有爱情的人来生活……

不像我们现在生活里的一些人的婚姻也好,婚外恋也好,都难见真情。为什么会搞成这样?这也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也许我悲观了一点,但是在我所认识的女人中,大抵都这样。我们女人在一起就骂男人。

S君:人们往往由个体的失望导致到群体的失望,但个体其实是很难对群体做出客观的评价的。

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