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妇联的唐慧春同志告诉我:建国以来,我国存在着两个离婚高峰期。第一个高峰期是在婚姻法颁布后的几年里。第二个高峰期便是在80年代下半叶。这几年,长宁区人民法院每年受理的1000多起民事案件中,离婚案件要占到60%以上。此外,还有大量在民政部门办理协议离婚的,仅1990年,要求协议离婚的,全区便有300多对。
与此同时,她还告诉我一组统计数字,在专门接受已走上犯罪边缘的青少年的区工读学校里,现正就读的75名学生中,来自父母离异的破碎型家庭的有17个,占22.7%。来自父母一方或双方逝世的缺损型家庭的有6个,占8%。来自父母一方或双方有劣迹的不正常家庭的有8个,占14.2%……这组统计数字充分反映了家庭结构、父母状况对于孩子成长影响之大。
这一影响,并不仅表现在犯罪上。犯罪的又毕竟只是少数。父母离异更多的影响到儿女性格的塑造,以及对于世界的态度。罗素虽然并不排除婚姻之外性关系的存在,但他同样认为,如果有了孩子,婚姻的稳定性就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如果想让孩子长成一个快乐、大度、无畏的人,那孩子就需要从他周围的环境里得到温暖,而这种温暖只能来自父母的爱情。
(《婚姻革命》)
我们还能看到,一些父母离异的子女成人后的婚姻状态——
第一种状态是,犹如冰天雪地中的爱斯基摩人,不知道太阳的秾丽、温暖,因为他们长期在一种畸形的生话环境中长大,他们不曾体会一个美满的家庭对于人生有着何等宝贵的意义。父母离异了,他们也去离异,而且由于时代的开明,客观环境的宽容,他们比起父母来,常常更显得轻率。在这里仿佛“继承”下来的,还不只是一种习惯,还有被“继承”下来并加以发展的对异性的某种偏见。
第二种状况是,犹如刚走出江南梅雨天气的人,比起一般的人来,更企盼着太阳的秾丽、温暖。因为他们在童年时代或者是少年时代,正如潘美辰在《我想有个家》里唱的一样——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
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
脸上流着眼泪只能自己轻轻擦。
我好羡慕他,受伤后可以回家,
而我只能孤单的孤单的寻找我的家……
现在他们将是注重家庭的一辈。为了孩子不再经历自己的痛苦,应当尽可能的维持家庭的完整。
我见过这样一位女性,她雍容典雅.善良贤惠,几乎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她都是一位颇为标准的东方女性。6年前,她的先生去了加拿大,据说,他现在已进了白领阶层,银行里有几十万美元的存款。这6年来,在洗净大洋彼岸的灯红酒绿之后,他若大海孤舟,四顾茫然,思亲之情,当难以言传。可迄今为止,她和7岁的儿子仍在大洋此岸……
朋友们若有谈及,便生纳闷:如思亲之情确难以言传,你干吗不回来探亲,或者还做一个中国人?有几十万美金无论是在北京、上海或是广州生活,怎样活法都比普通的中国人强……
不知底细,朋友们仅纳闷而已,只不过觉得她太委屈,太清苦了自己——
她像蚌壳一样将自己封闭起来生活,而儿子便是那壳里精心调养的一颗珍珠。她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尽量不接触任何异性,家门上装了一个“鱼眼”,哪怕你门敲得再响,哪怕你携有台湾已经与大陆统一的消息,只要你是一个男人,她就不会开门。搞得朋友们给她打电话,都得左右掂量,反复斟酌。夜里若魂不守舍,浮想联翩,她就爬起来做气功,力求在夜籁与体内气流的交换中,物我两忘,六根清净……
据她的一位知心女友告诉我,她翘盼去加拿大,这并不意味她真的对她的那位先生的“思亲之情”寄予了多少厚望,她想着的只是家庭的完整,儿子的前途……
上海市长宁区妇联的同志们,的确有着跨世纪的眼光。她们更深远地看到了当今父母离异后,孩子的问题若处理不好,将会成为下个世纪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社会问题。
1989年8月,由区妇联发起,在区法院、民政局、青少年保护办公室、社会综合治理办公室等单位的大力支持下,办起了“离婚学校”。迄今已办了五期,在社会上反响颇大,中央和上海市的新闻单位纷纷做了报道。
区妇联的同志们头脑非常清醒,既然新婚姻法保证了每一个人都有离婚的权利,既然在80年代离婚率的逐年增长在全区、全市、乃至在全国都已成为一种客观存在,“离婚学校”就不能办成一个不准离婚的学校。它是一所不管你离婚还是不离婚,它都提醒你不能忘记了孩子们存在的学校,在很大程度上,它是一所“为了孩子”的学校。
学校请区法院的同志以长期从事审判工作的经验和丰富的案例,讲述了父母离婚对子女造成的伤害,既对正彷徨中的父母提出了“为了孩子,请慎重做出你的选择”的告诫,又要求决意离婚的父母“为了孩子,切实履行你们的职责”;请妇联的同志讲有关家庭的伦理道德,以及本区父母离异家庭的孩子的调查情况;请高等院校的社会学、心理学教师讲一般夫妻间经常可能产生的矛盾,双方应该如何在精神上调解这些矛盾,以及实在破镜难网了该如何将孩子的心灵创伤尽量减小到最低限度;学校还采取现身说法,由市犯罪少年劳动教养所的犯罪孩子来讲自己在父母离异后是怎样逐步走上犯罪道路的;请几位原打算离婚的人来讲,原来为什么想离婚,进了学校后思想上受了哪些触动又决定不离了……
为了使学校具有权威性,区人民法院向所有提出离婚、而又有孩子的男人和女人发出了权威性的通知:凡是要求离婚的,必须先到学校来听课,听完课后再来法院谈离还是不离,离了以后孩子将做如何安排。若不来听课,案子就得往后放一放……
这是一条泛滥的河流即将发生逆转前的最后一道沉稳的堤坝,在与坝体的剧烈冲撞中,每一朵浪花都成粉玉碎珠。离异者双方将痛定思痛……
一个犯罪的孩子做了一次题为《爸爸的眼泪》的演讲。讲的是由于父母的离异,他判给了爸爸。童年时代的欢乐也随即荡然无存,家里一直处于一种阴森的气氛中,他出走了。一天晚上回家拿衣服,见爸爸坐在床边,一边喝闷酒,一边掉着眼泪;第二次是因他参与打群架,犯了流氓罪,进了少教所,爸爸带了毛巾、肥皂等日用品来看他,一见面,爸爸的泪水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第三次,是他在少教所努力改造,与坏人坏事作斗争,所里给他记了功,爸爸被请来参加授奖大会时泪光莹莹。
上面的孩子边讲边哭,下面的大人们边哭边听。泪珠,成了晶莹且神奇的催化剂。过去在法院里“积压”了大半年也产生不了反应的双方,一下产生了“化学反应”。一个女人当即对自己的丈夫说:
“为了孩子的前途,我们不能再僵下去了,离也要好好的离。那房子我不要了,都归你和孩子,房子大一点,对孩子的生活、学习有利……”
男人也表示:
“那我得给你5000元钱,作为补贴你让出房子的损失,在上海要一下找到房子,不是那么容易。”
女人连连摇头:
“5000元钱我也不要。你若真有这份心,就将这钱给孩子存着,让他长大了上大学用……”
俨然一场烽烟连三月的战火,顷刻间干戈化为玉帛……
这是半山腰上即将分道扬镳的岔路口上的一个三角凉亭,亭子里有三面镜子:法镜、理镜、情镜,在亮锃锃地对着你。在镜子的映照下,也许你看到了自己有如走过一片片哈哈镜前的奇形怪状;在清凉如水的山风的吹拂下,也许你不久前烧得还能顶破温度计的高热,也渐渐地退了下来,对于自己,也对于孩子,有了银针般的警醒……
在五期共400余人参加听课的人中,法院前后挑选了39起离婚案件,在“离婚学校”进行公开审理。审理的结果是,调解和好的有22对,撤诉的有4对,判决离婚的有6对。尚有7对夫妻双方表示暂搁一段,回去后再作考虑……
当夫妻双方终于意识到离异并不等同于结合时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终于自省到孩子因父母人生最恢弘、最刻骨铭心的欢乐而来到这人世间,他们却要强加给孩子人生巨大的痛苦时,他们心灵的天平便顷刻间失衡了。牛羊尚有舐犊之情,虎豹毒残也不伤子,一种人类得以世世代代在这颗星球上繁衍生息的崇高责任感,在他们的胸膛里被唤醒了,并化为一道道强大、白炽的电弧,将那些曾硬似铁板上铆钉的离异理由,给削平得干干净净……
也正是“离婚学校”,让人们少走了那几步践踏在孩子花朵般心灵上的路,从而使即将面临父母离异的孩子们寄最后一线希望于“离婚学校”。
在孩子们众多的来信中,有这样一封信——
区妇联的阿姨们:
听说你们办了一个“离婚学校”,我很高兴,因为我的爸爸、妈妈也在闹离婚。由于他们天天争吵,而且每一个人都在我耳边说对方的坏话,我在家里得不到安宁,心情也很坏,一看书,思想就开小差。所以,我的学习成绩严重下降,现在已留级一年。这样,同学们看不起我,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在班上我很孤独,家里我又不愿回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现在有了这个学校,我请阿姨们劝我的爸爸、妈妈到这个学校来学习。如果他们不肯来,一定要坚持离婚,我谁都不跟,我就去自杀……
长宁区妇联的同志们,感谢你们的,将不仅仅是孩子们。如同你们的目光是跨世纪的,对你们的感谢也将是世纪性的,因为你们是在为正越来越近地走来的、朝霞般的21世纪的中国,而辛勤地充满创造性地工作……
九现实的艰窘与希望的辉煌
80年代的中国人,无非是由四代人组成:建国前的一代,“文化大革命”前的一代,“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代,“文化大革命”后的一代。
老人之外,前两代人,即今天的中年人,大抵是从1957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建立家庭的。
这一阶段,在中国业已建立的并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表现得生机勃勃的社会主义制度,其后却由于指导思想的错误,而经历了越来越严重的挫折。政治生活险象环生,经济生活跌宕起伏,使得中国人以感情为基础的婚姻关系变得日益渺茫起来……
历史没能赋予这两代人以一个全面的幸福的状态。从一开始,就总体而言,他们的情爱生活就是不完美的。那番本该有的思忖,那份本该有的激情,如同冬天来临前已远逝的候鸟;那么,在80年代——一个真诚地希望中国人拥有人的生活的年代,候鸟们便一群群地飞了回来,或在碧空优雅而义矫健地排起大写的“人”字,或在水乡泽国之上,万树锦簇之中,扑扑腾腾地闹春,叽叽喳喳地叫春……
然而,80年代还是一个现实的艰窘与希望的辉煌同样空前的年代!
这是中国社会经济、文化的转型时期。经济由单一的计划经济转为计划经济调节下的商品经济,由温饱型转向小康型。文化上由封闭趋于开放,由传统趋于现代……这一史诗般的伟大使命,决不是一个十年所能完成的。80年代必然表现出一般历史转型期的混乱——
说开放了,可人们的心态仍习惯于挤压得严严密密,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一条在一堵墙里游的鱼;
说现代了,虽然流派迭出,口号纷呈,但在家庭、婚恋这些问题上,即使是那些背离了传统的知识分子,表面上他们潇潇洒洒似流光溢彩的时装模特儿,可在骨子里支撑着他们行为的价值观念和道德原则,也常常是云遮雾绕、捉襟见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