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开始于那次晚宴。
S君从深圳飞来,他如今已是深圳一个颇有名气的大公司的业务部经理。在地安门明珠海鲜酒家,他请了原来部里的同事,几个老同学,正好一桌。
结账时,他掏出长城卡,服务员一划单,1500多元。一老先生喃喃自语道:
“我一年的工资差不多也就这些……”
众人似有羞窘之色,仿佛这顿饭是不请自来的。S君似有意打破这种羞窘,又叫服务员送来一条硬盒的“红塔山”,哗哗地撒开,每人丢了一包……
“我不会抽烟。”
我将烟拿回给他。他挽住我的肩:
“走吧,到我那里去坐坐,我保证让你老兄今天吸上烟。”
友谊宾馆,四星级。房间里色调柔和,光线柔和,地毯柔和,令你一进来就置于一个柔和的心境里……
一会儿,我柔和的心境就被破坏了:
“怎么样,家庭生活有改善吗?”
我机械般地笑了一下,笑得有点苦。
“这么说,嫂夫人还是‘三太十部’?”
我又机械般点点头。
所谓“三太干部”,是我两年前去深圳出差时告诉S君的,这是我对我那口子的评价——
太认真。凡事认真,认真到缺乏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生活的必要的弹性。
她是搞商品检验工作的,主要搞的是出口商品的检验。现在国内市场疲软,银根抽紧,谁不想打进国际市场,多嫌取点外汇?有些东西拿出去,实在太丢中国人的脸了,她卡住理所应当。有些东西,还过得去,厂家或者外贸部门通过关系,找了她的部门领导,领导也发了话,她却不同意出口。
有时,弄得对方找到我们家里来,从东北来的,从大西北来的……都是五六十岁的厂长经理,一会儿是一脸喝了黄连水般的苦相,一会儿又挤出公关小姐似的热情笑容,手里拎着几件什么东西,畏畏葸葸,想送又不敢送,你说人家容易呀?她却板着一张大理石的脸,无论你浇多少水上去,都滴水不进。若对方留下了东西,她追不上,就从窗口向下扔出去……
这样,她的人际关系怎么能不紧张?
第二是太好强,好强到事事要与我攀比的地步。
1978年前,可不是这样。十几年里,我拿62元工资,她拿56元,就这100多元钱,她将一对儿子带大,每月发薪的第二天,还给我母亲寄上10元。基本上家里的事,都不要我管我问……
七八年以后就变了,别人上8小时班,她常常膨胀成9小时、10小时。还像朱建华跳高似的,不断给自己提高标杆,读了几年商学院的高级班,又去英语补习学校拾回大学里学过的英语,搞得一星期至多只有三个晚上在家。国家有希望了,想把过去荒废的岁月补回来,这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得有个度。你在国家干部之外,你还有个家,你还是一个丈夫的妻子,一对儿子的母亲,家成什么样子了?
我的胃不好,不能吃冷东西,我却有时只能啃干面包。衣服换下来,没有人洗,直到卫生间里快堆成一座小山了,她有时仍不在意,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自己开起洗衣机……
大儿子要结婚了,我倒成了母亲。拉着她上了一趟街,要给儿子的房里买点什么东西。她却先一头栽进了王府井的外文书店,要我先去买。等我买了回来,她还埋在书里,我说:
“走吧。”
“你先走。”
“东西太多,我一个人拿不了……”
“那你放一些下来,我带回去。”
待她回来,我一看,少了一对不锈钢的热水瓶!
我有时忍不住说她几句:
“都四十六七岁的人了,十不了几年就得退休,何必这样玩命呢?家不管,乱就乱吧。可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
她要不不睬我,全当耳边风,要不,扔过一句砖头般的话来,砸得我一肚子的饭菜都要喷出来:
“你也不靠50岁的人了嘛,副教授拿到手不几年,就又想往教授上奔!”
第三是太天真,像个天外来客,年纪越大,越不知人间烟火了。
我有一个堂妹从云南来北京旅行结婚,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吧,而且我叔叔是我的恩人。我父亲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少校军医,肃反时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病死在狱中。我上中学6年,无论刮风下雨都打赤脚,只有天寒地冻了,我才趿拉一双破胶鞋……是叔叔每月寄我10元钱,再加上国家给的丙等助学金,我才上完了大学。大学毕业没两年,就闹起了“文化大革命”,我一直境遇不顺,未能报答叔叔。这几年有了自在日子,想报答他老人家,1983年他却西去了,堂弟、堂妹们也都有满意的工作。这次堂妹俩口子来,于理于情都该热情招待,也算是对在天之灵的叔叔的一份谢意吧……
我不懂烹调,将她叫来一块儿商量:除了请堂妹两口子去“全聚德”吃烤鸭、“东来顺”吃涮羊肉,“仿膳斋”吃宫廷点心,家里每天总要做几个有特色的菜。她按日排了个菜谱,也表示一定下厨房做。做了两天,第三天,她撂担子不干了,板着个脸说是头痛。她身体不舒服。我想也是事实,可她早不说,晚不说,等堂妹两口子游长城回来才说……
还有一次,我病了,躺在床上看书。我带的一个女研究生C来看我。那天是星期天,她在家,是她去开的门,大冷天的,C手里又拎着一包水果,她不先请人家进来,第一句话是:
“你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你?”
C赶忙说:
“蒋师母,我到过您家两次,您怎么忘了?我是蒋先生的研究生呀。”
“你有什么事吗?”
“听说蒋先生病了,我来看看他……”
你猜她怎么说的?
“他呀,没什么了不起的病,现在已经睡了,你用不着来看的……”
C差点没晕过去!
就因为她不会待人接物,这几年得罪了我的不少朋友、亲人。
S君燃起一支香烟:
“毓堃兄!你可不可以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呢?”
“怎么改变,跟她打离婚?”
“能离婚,自然也行。可你我都不是能离婚的料。我们是老同学了,而且还曾经同爱上一个姑娘,用《围城》里赵辛楣的话来说,我们是‘老情友’,我想坦率地问:在你的视野范围内,你有没有比较中意的异性呢?”
我一下想起了C——
她的那篇刊发于国内一家颇具权威的文学评论杂志上的论文《嫁给尼禄王就能成为尼禄王——论一种女性文化人格和文化意识》。她姣好的容貌,迷人的身段,略带沙哑却由此更富感染力的声音……
我向她分析当前社会科学界的某些非理性化、神秘化现象,谈着,谈着,不经意间,我触到了她那双变得火辣辣的眼睛。我手上拿着的眼镜掉在了地上,我弯腰要拾,她走过来,几缕飘落下来的发丝轻抚着我的脸,丰满的乳部在我膝盖上一触,我好一阵颤栗……
幸好微醺的酒意还在,否则我的脸上藏不住这阵颤栗。我反问S君:
“你有没有中意的女人呢?”
他望着我,颇有意味地笑了笑:
“好,你不告诉我,我也把自己卖给你。我有一个情人,已经一年多了。她是一家公司拓展部的副经理,今年36岁,她虽不是那种一走到街上去就马上会引来男人注意的女人,可在精神生活上,还有性生活上,她绝对是个好伴侣。这么说吧,如果没有这一年多的日子,我这辈子真等于在世界上白走了一遭!你说怪不怪,远的不提了,就提这20年风风雨雨,‘文化大革命’,揪‘五·一六分子’,下放青海,落实政策,调回北京,进第三梯队,又掼下乌纱帽不干了跑去深圳……我经历了多少事,多少大事都记不得了,可这一年多,每一天,每一天和她是怎么过来的,我几乎能扳着指头算给你听……”
未及说完,S君站了起来,真的比划起手指,很难说是因为一种强烈的兴奋,抑或是一种因为隐私终于能宣泄出来的快感……
命运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它要是偷懒,便让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走着同一条道路;它若是振作精神,叮叮当当地凿下去,又能将一个人雕刻得前后判若两人!
在大学三年级,我爱上了本系二年级的一位女同学。星期天,我特地去市里转了几家商店,买来两打天蓝色的信封。尽管几乎天天能见面,可每封信里都有写不完的情话。对方却始终对我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后来,我发现S君也喜欢上了这个姑娘。思来想去,她的家庭出身是革命干部,本人是系团总支宣传部长,我的家庭属“关、管、杀”一档,而且考验来考验去,思想汇报几乎写了半尺高,我大学二年级才进的团。也许,她若即若离,正缘于此。
咬咬牙,拿出当年赤脚往发烫的沙石路上踩的劲头,我拔掉了自己的初恋,我对S君说:
“今后就看你的了!”
这年暑假,S君和那位姑娘一同去了趟黄山。开学时,我问他:
“黄山对你来说,应该成了一座英雄的山,胜利的山吧?”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告诉我,除了上山、下山牵牵她的手,没有一点亲密行为。而且一触到她的肌肤,他的心里便马队走过般踢腾得不行……
“你没有这个意思,她也没有吗?”
他说很难说。一次爬到鲫鱼背上,也许是面对脚下茫茫无际的万丈深谷,令人头晕目眩,也许是白云怪石、流泉奇松间,唯有天籁,渺无人迹,人在这时猛然会袭上一股孤独感……她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倒在他的怀里,眼睛在秀丽的睫毛下,颤抖得像风中粉茸茸的花萼。约有一、两分钟吧,他不敢伸手去抱住她,又把脸转过去,就那么电线杆似的纹丝不动立在那里……
现在的年轻人对此一定视如天方夜谭。不敢抱她,已经不好理解,怎么还不敢正面瞧她?难道爱不流溢在目光里,辉映在神情中,而是写在后脑勺上?
可当时,我就认为S君讲的话,每一个字都是诚实的。五六十年代塑造出来的人,在情感上就有这么纯,纯得像一瓶蒸馏水。犹如蒸馏水并不好喝,这份纯净的情感也并不一定能生根开花,结果,S君的初恋也和我的一样,都成了一度绚丽的肥皂泡……
“你选择她……真合适?女人到了三十几岁,正是如虎似狼的年纪……”
尽管小心翼翼试探着问,我还是觉得自己颇有点无耻。也许是为了掩饰,我下意识地拿起了一支香烟,S君拿起桌上的电子打火机,“啪”地一声为我点上了。他自己也接了一支,毫不介意地说:
“在没遇上她之前,我真认为我阳萎了。前几年,与我那口子,每月有那么一两次,后来就愈来愈少。对方没有欲望,我也没有兴致。妻子为此有一番感叹:‘岁月不饶人呀,怪不得人老了,该有个老伴……’即使弄成了,也谈不上什么享受、情趣,只感到是妻子的施舍与怜悯,还有一种眼见四周暮色日愈逼近生命窗口的苍凉。和这一位,我们的确是好伴侣,这不但是指在性生活上能彼此满足,主要是指在心理上,像是走过了一个长长暗暗的隧洞,生命的垂暮之感,还有因为传统与现实的种种矛盾压迫你、纠缠你而产生的困顿感,都统统丢进了这隧洞里。而隧洞外面,每一天都显得那么新鲜,让你觉得在这一天里,你一定能做出什么有意思的事来……我想,这和我能适应深圳的那种快节奏生活,有很大关系……”
快10点了。S君送我下来,一定要叫出租汽车送我回家。我坚持要走回去,学校在海淀,离友谊宾馆不太远。他像是觉察出什么了,不再坚持,挽住我的肩,又陪我走了一段:
“毓堃,本来今天晚上,我想听听你的情况的,结果反而卖弄起我的幸运。你不会觉得我浅薄吧?我一直觉得你是可以换心的朋友,所以才告诉你这些。我只希望你适度地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下次再来北京见到你,你该有一个幸运的故事讲给我听!”
像是头被打伤了的动物,踽踽地回到家,是妻子开的门,她什么也没问,径直去了她的房。我们家是三间一厅,她住一间,大儿子、媳妇住一间,小儿子还在上大学,另一间是我的书房:一边墙是满壁的书,另一边放了一张单人钢丝床……
我觉得今天晚上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我还没有S君的那股洒脱劲儿,听凭几十年形成起来的某些生活信条,说倒就像一堵墙似的哗哗倒下来,虽说它基脚已有了松动,墙灰开始簌簌地掉下来,但是若支撑起几根钢筋,还来得及……
我走进她的房里,她正铺被子,想是要睡觉了。
“宛玉,我们谈一会好吗?”
“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我只想谈谈现在我们的生活现状……”
她转过身,颇为疑惑地盯着我:
“那我问你,我们生活得不至于太好,也不至于太糟糕吧?”
我不能不点点头。
“那不得了,十家有八家都这样。谈什么呢?你也去睡吧。”
她脱了衣服一下上了床。我很长时间没有和她在一起温存了,那张钢丝床,过去只是我写稿熬夜时偶尔睡睡,白天便收起来,这一年多便没有再收过。与S君没碰上情人之前以为自己阳萎了一样,我也感觉自己这方面不行了……此刻,我却有了与她温存的欲望,也许是S的话,在体内唤起了一种越来越骚乱的生理反应;也许是想通过肌肤的亲近,来和妻子取得某种精神的沟通……
我脱了衣服也上了床。
关掉灯,将身子依偎在她身旁,什么都不说,只是抚摸着她,像抚摸一脉沉稳、起伏有致的山峦。我极力去回想妻子年轻时的模样:松松、乌黑的长辫。鹅蛋型的脸,修长的眉隐在疏疏的刘海底下。我总是被她线条玲珑的嘴唇所吸引,若是笑起来,随贝齿的白光一闪一闪,两腮便泛起一圈深深的梨涡。而且,这时她丰润如玉的小手背上,若细细拂过,也像有一串小梨涡在绽开……
我将她的手放在怀里,没有了柔滑,没有了细腻,类似一种摸鼓皮的感觉,尤其是手心沿上面四指的一罔,还有点粗砺,一股温情漫了开来——
不管怎么说,在犹如当今盛行广告一样在盛行给每个人贴政治标签的岁月,是她撕掉了身上的红标签,和我这个贴黑标签的人站到了一起;
在长期拮据得吃素菜也只有常吃那堆在人行道上、几角钱就可买一大堆粗菜的日子里,是她为我生儿育女,并把孩子一口饭、一泡尿地抚养大;
在万家灯火、万幢高楼、万户忧乐的北京城,是她给我操持起了这块大抵可以称得上是家的地方……
坎坎坷坷里,我们相互依傍着,已经走了20多年。有什么理由我们不能再好好地走完人生的这条路呢?
我做了一个动作,妻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我固执地做了第二个动作,这动作过去我也做过,可现在再做时,浑身的血都在汹涌沸腾,连手都有些颤抖……突然,遥远得像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
“我说你要谈什么,你就为这个?!要行,你就来吧。”
她转过来,平躺着,伸开了腿。
一瞬间,热血陡然落到冰点,双手也一下颓然松了。我压在了她的身上,她暂且未动。我也动不了,肉体的分量,肉体的感觉都失去了,剩有的只是一个念头:我被她视为一只叫春的猫儿……
我想哭,为刚才我春风般泛滥开来的温情而哭!为刚才那来自生命的渴望、生命的激情的热血而哭!
她踢了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