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楼看这里太清了,我们到里房去坐吧……”
L先进了里房,这间是卧室,窗外很开阔,100米外才见楼屋。两个人明显的尴尬。她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低头端坐着,我也坐下了,似有坐在一颗定时炸弹上的紧张。为了减缓紧张,我站起来,在室内绕着床走来走去,大衣柜上的一面镜子映出了我的面容:一边视若无人,俨然这个家不是她的,而我是主人;一边又神色俩惶,恍如我是闯进这间房的一个窃贼……
一走到她身边,我能听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走到她的身后,我举起左手腕看表,7点钟来的,已经到了9点半了,急嚓嚓转着圈的指针,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拨动我的心弦。空气中也像有两股无形的力量在坚韧地对峙,我终于承受不了这一对峙,结结巴巴地问:
“前面……那幢楼……里的人……看不到这里吧?”
“看不到。”
声音轻而细,宛如颤动的蝉翼。
“还是……关上窗帘吧……”
她去关上了,转身尚未及坐回床头上,腿似乎一阵瘫软,身子就要向下倒去,我双手抱住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我们接吻了……
10点半,我穿起衣服,她倚身半躺在被子里,双眼发出一种新鲜而又慵倦的目光:
“你是我的第二个男人。我是你的第二个女人吗?”
我鸡啄米般地应答:
“当然是,当然是。”
当天晚上,一夜失眠。一种涉人一块新鲜大陆的自负感,使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雀跃不已……
这半年多来,我爱她,苦苦想她,白天只要一离开案子的事,夜晚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她的倩影。而其实,L也是如此喜欢我,一旦揭开帷幕,进展如此之快!我想我真有点傻,也许人们都有傻,中国的男人们,尤其是我们这种年纪的,不管是结婚的,还是未婚的,在街上看到了一位光彩照人的异性,只能像贼觊觎别人钱包一样地偷看她,胆子大的,也不过多看几眼,然后心里想:
“这个女人给我做妻子,或者做情人,有多好……”
在自己的周围有中意的女性,明明想视具体情况与她建立某种情感联系,可很少有人会坦然地走上前去,让两颗心去自由地冲撞。总是要像绕线球一样,在她的周围绕上一串焦灼不安,乃至痛苦的日子;总是要先说上一大堆废话,然后再在这废话堆里稍稍探出一点柳芽般大的真话……
因为办案的关系,我接触过几个所谓的“第三者”,还了解一些性犯罪人的情况,我发现不少人在这方面耗费的精力太多了,难作定量分析,但至少在他们的生活中要占到1/3的精力,有意识的,无意识的,或者通过梦、幻象,乃至看色情书刊、录相,或是手淫……
在巴黎,如果你在街上看见了一个因为漂亮、因为其他什么东西能打动你的女子,你可以大大方方走上前去,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去喝杯咖啡,只需3分钟,你的躁动大约就有了结果。这样也太漫不经心了,但是不少中国人在这个问题上也显得太沉重、处理得太冗长了。人心与人心间可以相通的东西毕竟不少,有时你反复萌生的感觉也正是对方的感觉。而且,人的生命有限,一生中要做的事情又是那么多,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轻松自在些呢?
第二次再去,我与L并肩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一对纤手,她则久久地看着我的脸,颇有几分诡谲,我想起了她说过的那第三只眼睛……
“以后我们的事就算了,这样不太好……”
“不,不能算了,我爱你不是一时的冲动!”
“你真这么喜欢我?你搞的是律师工作,社会上那么多男男女女找你帮助他们打官司,你就不会喜欢上其他什么人?”
“不会的,不会的,此生有你足矣!”
“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事是……要遭社会舆论谴责的……”
“中国在进步,社会舆论也在宽松。关键是我们自己相处的感觉,我觉得幸福,如果你也觉得幸福,那就与社会舆论无关,也与其他人无关。”
“真无关吗?你不觉得这样做,伤害了你的妻子……”
“我没有伤害她的主观动机,但这事她知道了,会有客观伤害的效果。所以,我们之间的事,只能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靠秘密就能解脱一种内心的负疚感?”
“怎么说呢,也许捅破不捅破它,对于负疚还是不感到负疚,犹如真理与谬误之间,有时就是一纸之隔,一步之遥的。再说,天下的秘密是很多的,不但天底下的男男女女,每天都会有人产生自己的情感秘密,就是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官场上、商场上……秘密也很多。可能除了山顶洞人的群居时代没有秘密,此后生活的真相,历史的真相,总是向一部分人隐瞒着的。在某种意义上,没有秘密,就没有世界的均衡,这个世界正是靠形形色色的秘密维持着的……”
“怪不得能打胜那么多官司,你真是个鬼才!我不能说你说得全无道理,可人们如果相爱,为什么不能抛弃秘密,光明正大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呢?”
“你是说离婚?我不是不敢离婚,而是自己的理性不批准。有几个原因:第一,我妻子的情况,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过去她及她的家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对我的关心,帮助,已经融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而现在,无论她面对我身上的这股离心力,是有心理准备,还是爱使她变得盲目,我若提出离婚,必定无异于往她和她的家人心灵上捅刀子,我下不了手。第二,人活在世上,就这么几十年光景,包袱背得太多了,绳索捆得太多了,我们已经人到中年,何必再添上离婚这么一场折腾?第三,我大学毕业,干了几年律师,在省、市司法界还小有名气,如今要与菜场里卖肉的妻子离婚,那还不是典型的‘陈世美’?也许,有的人觉得为了离婚当‘陈世美’也值,不少人也就是这么干的,可我不能。我有我酷爱的职业要干,我常替别人打离婚官司,‘主离派’的名声在外,我要闹起离婚,一定就有人跳出来说,你小子慷慨激昂,为民请命,貌似‘林肯’,原来是等着有一天给自己发‘解放证’!这样不就把我的主张给玷污了,把我这个人给整个的庸俗化了……”
L的眉间,略有几分惆怅,眼睛望着窗帘,似乎它是透明的,可以看见对面那幢楼的灯光,目光也迷迷蒙蒙的,恍如黛色的远山,漫上了一层袅袅的乳雾:
“怎么说你呢,说你是一时感情冲动,你又挺有理性;说你自私,你又挺为妻子着想;说你少责任心,可你对自己的职业看得比感情还要重要……”
像是一阵强烈的歉疚所驱使,也像是因为L的第三只眼睛,快逼近我骨子里所感到的疼痛需要掩饰,我一把拉过她来,拥在自己怀里:
“你真是个小精灵!可生活是复杂的,你无法什么都认真,什么都苛求。就像我妻子,她现在很难吸引我,这并不是她本身的过错;就像你的丈夫,一个自卑的人总想去哪个舞台上登高一喊,表现自己的生存价值,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历史的原因所造成的……何必因为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去改变他们的生活,只要我们实实在在地生活在灵肉交融的情爱内容中,形式便变得无足轻重……”
L秀丽的睫毛蔫蔫地垂下了,我们的嘴唇紧紧压在了一起……
到现在,我和L的情人关系已经保持近两年了,她没有再提起过双方离婚的事,似乎也没有了一种负疚感。每个月,总会打几次电话到事务所来,约我到她家里去。我的生活方式则没有太大的变化,该忙什么案子,还忙什么案子;该到什么地方出差,仍去什么地方jL差。我没有去压抑自己对于L的一份情感骚动,但也没有听凭这股骚动,将岁月业已缔就的一切给全部裹胁了去……
唯一变化大的,是在我的心理上。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所接受的现代观念即使再孔武有力,也无法卸去心头那份沉重的负疚……
除去历史上,妻子将她的全副身心交给了我,而我将自己的全部患难交给了她,我却从未像对L这样的爱过她外,还有一个不便启齿的原因:
在我和L过性生活时,L会全身痉挛,大腿悸动,开始我以为这是出于一种紧张、恐惧心理,次数多了,我发现这便是有关书上常提及的“性高潮”了。而我和妻子过性生活时,她从未出现过这种情爱上的颠狂状态。犹如没有吃过螃蟹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螃蟹的味道,妻子也许以为天下夫妻的性生活都是这般四平八稳,无涛无浪……
可我一旦经历了,我便不能不有恻隐之心。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应该享受生命本身所带来的最大欢乐。自生孩子后,我和妻子的性生活不多,每月只有一两次。和L有了这段关系后,我则尽力和妻子每星期有一次,一般不是出于她的要求,也不是出于我的生理渴望,而是自己想使负疚心理得到某种平衡,另外也想尝试使妻子达到那种颠狂状态……
可这正合了一句名言:“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必须剥去”,情爱上的事情,掺不得半点假。在彼此的心灵间,只要有一方,哪怕存有指甲盖般大的芥蒂,你就无法使对方达到那种颠狂状态。L一次告诉我,她在与其丈夫的性生活中,也从未出现过这种状态……
我的负疚,还源于一种比较,这种比较使我对L称之为“爱”的情感多少打了几分折扣。我很难说这不是卑鄙,但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在你的身围,你又很难不去比较:
妻子可谓是中国典型的贤妻良母了,若要说她自身的缺点,那便是在精神上,犹如母鸡安于孵雏一样她太安于做贤妻良母了。无论我出现了什么情况,我相信她不会有外遇;只要我不提出离婚,往她及她的家人心上捅刀子,哪怕我脏得是沾满烂草碎屑的冰块,她也会像大海一样,默默无闻地以滔滔热浪将我给包容掉,融化掉……
L就恐难称之为贤妻良母了。她对情感生活有很高的要求,她的丈夫没能通过她的第三只眼睛,我自忖,若不是现在我们还处于一种松散的情人关系,我也通不过。我如果和L结婚,成天生活在她的眼皮底下,我们会有幸福的开始,但也难有圆满的结束……
你问我今后怎样,沧海桑田,世事更迭,谁都难预测今后的命运,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么几点:
一、我永远不会去毁掉这个家庭。当然,在灵与肉两方面都和谐美满的家庭,是挺诱惑人的。但现在我想通了,灵与肉的统一是很难的,但对于一个家庭,主要是灵的问题。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一辈子,这一辈子当中春花满树、夏果飘香的岁月,又是那么短暂,多是黄叶飘飘、霜雪覆盖的日子,如果没有灵的恬淡、祥和,人生就没有一个稳固的根基……
二、我会珍惜与L的已有的这段感情。她曾经对我这样说过:
“我们虽然不能像夫妻一样天天在一起生活,但在和你有了这么一段以后,我觉得自己要比天底下的很多夫妻幸福!”
只要她还感觉到幸福,我就会和她保持情人关系,但决不会去损害她的家庭。
三、好像有一本小说,叫《小城无故事》,我相信今后我不会再有什么故事了。在命运安排给我了一个这样的妻子和L这样一个情人之后,我觉得自己该满足了,人不能太贪婪,总觉得到手的只是瓦片,未到手的一定是金子。不满足的结果,许是捡到手的只是瓦片,而丢掉的正是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