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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开篇之前(4)

关于采采,我是这样想的:论文凭,她已经有硕士学位了;论工作,还顺心,单位对她也重视,去了两年,送她去读了5个月的日语强化班,有什么口译、笔译任务都派给她做。还花了10万元,买了台美国原件、国内组装的色谱仪,交给她负责;论家庭生活,两个孩子,大的10岁,得盯紧她的功课,小的只有两岁半,正是满处疯跑的年龄。我也77了,身体状况不是太好,自然我也希望能有女儿在身边照应……采采并不是非出去不可。但她一直很关注国外与自己相同领域的科研动态;外语又的确不错,今年她站里来了位美国化学家,开办新技术讲座,由她担任翻译,从头至尾都拿了下来。有这样的兴趣,又有这样的条件,出去一趟开开眼界,学习一些新技术、新方法回来,对提高她的研究水准大有裨益。亲友们也都认为她不出去一趟,早晚会后悔。得承认,也有点儿个人打算:再怎么说,我也是风烛残年的人了,能再在经济上支持女儿一家几年?我感到在采采这一代知识分子身上有两个太大的差距:一是他们的贡献与他们的报酬差距太大;二是他们的收入水准与部分体力劳动者的差距太大。前几年报纸上就在喊: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收入抵不了一个保姆,现在还不是照样!看来三年五载还得如此。采采出去一趟,她丈夫也准备出去读博士后,总能攒些钱,将家里的经济状况改善一下……

采采出去时间长了放心不下家,同时对国内的情况又不熟悉了。她不会去个3年、4年,也不会同丈夫一道出去,而是两口子轮流出去。俩人也都说:“我们是第三世界,学了东西就回来。真要去第一世界当个三等公民,那太没意思了!”

说起来也有意思,我是37岁出国留学的,采采则是37岁决定出国留学的。晚都晚了些,而且又都是非个人的原因造成的。但历史毕竟是进步了,国家毕竟是开放了,要不然,一个“特嫌”的女儿,哪敢再去美国?采采学成回国后会有一番成就的。我想,我九泉之下的母亲将会为她的外孙女感到欣慰……

考“托福”,英语需达到相当水平。“托福”考试要求相当严格且程序安排也是相当周密的。试题由美国方面直接拟定,试卷也收拢回美国直接评判。准考证于临考前两周由考试协调处向各考生寄达,进入考场时工作人员要当面查验考生所持准考证和工作证上的照片,必须三者相符;评卷时还要核对考生填写的报名表和卷面上的笔迹。真可谓环环相扣,疏而不漏了。然而,也有英语蹩脚而睡觉都在做着出国梦者,不惜花重金请来高手代考“托福”。论其招数堪称上上也,从报名填表开始即由代考人代笔,义设法弄到改换了姓名、照片上盖了钢印的工作证件。据说也有舞弊成功者。这些天衣无缝的谋略,恐怕美国人是始料所不及的。但不知如许“南郭先生”混入美国之后,再有何高招能一直“滥竽充数”下去?当然,这只是极个别的例子,也不可能众人都去仿效。对于高校里的学生好说,英语课、英语老师,近水楼台先得月。社会上有志于此的人们却没有这番“月色”,于是义一种特殊行业应运而生,名称形形色色——

新概念英语班;许国璋英语班;高级口语班;基础英语班;出国留学人员英语训练班;《美国之音》中级美国英语班……从全国各大都会曲曲折折的大街小巷里,从一所所中、小学里冒了出来。翻开《北京日报》、《北京晚报》、《新民晚报》、《羊城晚报》……时不时能见到此类补习班的招生广告。

在北京,学习期限由两个月至半年不等,收费30元左右。外国人教的有一所,即民办的光华外语学校,期限4个月,收费40元。该校设有8个班,学员达三四百人。各校教学质量有高有低,学员们却绝对的虔诚,竖起双耳生怕漏了一个单词。每个星期两个晚上,不论刮风下雨,三伏寒冬,一下班,多数人空着肚子,径直奔向各个教学点。等拖着条近似死鱼的身子回到家里,远的要过10点,近的也已9点左右,胡乱塞上几口后,书包里、案头上还有那么多作业要做,一盘盘磁带要听。学员们同窗苦读一场,却忙得彼此之间叫不出姓名,更不能深交,只是在匆匆交臂中,彼此投上一个疲倦而又会心的微笑……

从出国留学生身上获了利的,不仅有非法的外币倒爷们,和合法的形形色色的英语补习班。连香港的某些机构也红了眼,急切切地插上一杠子。

对数以万计的自费留学生来说,去美国是第一选择。然而,近年来美国学校挑选海外学生的标准越来越严格,除了一小部分“托福”考试在600分以上(个别院校要求550分以上)、英语成绩特异者,有幸获得奖学金、助学金外,多数人即使被美国高等院校录取,也必须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支付在美国学习期间的一切费用,才能获准签证。于是,不少人开始将目光转移到其他英语国家………

1986年下半年起,在广州传出一则新闻,宛如彭丽媛的歌喉般动人:只要交纳一笔报名费,不论英语成绩如何,也无须经济担保,便可到澳大利亚各大学、院校学习。这支“歌曲”的华彩部分是:因为澳洲地广人稀,劳动力缺乏,该国政府将在1988年建国200周年大庆之际,大赦违反移民法的人,届时留学生凡有此愿望的,都可变成澳洲的永久性公民。

不知是香港的某些机构从中悟出了什么门道,还是这则新闻本身就是由它们炮制并进口来的。一时间,纷纷开设为大陆同胞联系留学澳洲的业务,从中收取数量可观的手续费,而且这手续费还拒收人民币,只收港币。其中一家名为AcademieAsia的辅导留学中心,曾在《羊城晚报》上刊登了题为《自费留学英国、澳洲的佳音》的广告,内称该机构将邀请英、澳著名教授,于1987年5月间赴北京、上海、广州等地访问座谈,解答自费留学的有关问题,届时将有专人洽商具体出国事宜……

自费留学者的大海上,赴美国的大浪未见衰退,赴澳洲的狂潮又在迭起!美联社驻北京记者一下注意到了;昔日门可罗雀的澳大利亚驻华使馆,今日也蒙受着“倾盆大雨”……

签证处官员霍尔姆斯告诉记者说:“申请签证的留学生人数突然激增,结果迫使大使馆小小的留学生签证处从澳大利亚请来临时工加班。同时,有几个星期申请表格供不应求,不得不赶去香港加印。事情变得一团糟,我们被人潮所淹没。工作人员受到不顾一切的学生们的打扰,他们给我们打电话或尾随到我们家中拜访。有一个人为了给一位亲属办签证而谎称同我约好了见面时间,结果混进了签证处……也许他们习惯了走后门,可澳大利亚使馆没有后门可走。谁打扰使馆工作人员,谁就别想得到签证!”

澳大利亚驻华大使馆发言人爱德华兹则向记者表明:由于有谣传说澳大利亚明年将大赦违反移民法的人,因此情况恶化了。目前大使馆已在设法辟谣。

面对此情此景,头佩国徽、铆钉般日夜守卫在西方国家驻华大使馆门前的武警战士们,心中想必会有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滋味……

星期天的一早,我就要起来上教堂,先读查经班,那里有浸礼教会的老师免费教外国学生读《圣经>,然后去大教堂做礼拜。教会的老太太们对我很好,她们说我是这地方从中国大陆来的第一个学生。教会免费供应早餐,但我不爱吃那些洋玩意,只是喝杯ST了事。我和她们一道虔诚地祷告。我第一次去时,教会的先生和女士们问我最希望为谁祷告,为自己?我回答:为了我在中国的美丽可爱的小女儿、太太以及所有的亲人。他们很感动,他们说他们全体都要为我的女儿和太太祷告,我也很感动。我多么爱我的小女儿,我多么想她,我尽量使自己在作礼拜时想她,因为我平常想她都要想发疯了。在悠扬的唱诗中我眼前那些作礼拜的小孩子好像都是我的曼波,我的心宁静极了。我亲爱的小女儿,爸爸离你而去,并无半点海意,我将为你去创造……

——摘自他给她的第2封信

1984年冬天,自从洛杉矶奥运会报道归来,他就特别忙,回到家里,话没有几句,人也显得有些神情恍惚,像是有什么心事。那些日子她住在母亲家,而他,常说在报社值班,夜不归家。她打去电话,又找不到人。许是即将做母亲的紧张与兴奋,遮住了感情一向细腻的她的眼睛,她没有在意……

满月刚过几天,她突然想回景山的家拿点东西。那是报社分给他的一间平房,16平米,朝北,夏季地下冒水,光线也晦暗。临产前,小两口搬到了劲松她母亲的家。回到景山的家,她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她不幸证实了一种可怕的事实……她的心“咚咚”地跳,撼着胸部,震着耳膜。曼波生下来后,她常头昏脑晕,此刻,她更觉天旋地转,双眼发黑,恍如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自己吞没……

母亲打开门,她脸色苍白得像张纸,瑟瑟抖动的身子成了一片深秋的黄叶。母亲预感到了什么。她不想说,倒在了沙发上。她想她的命运怎么和妈妈的命运一样。曼波的命运怎么又和她的命运一样。不,还不如她。她还过了十几年幸福的家庭生活。曼波一出生,就笼罩上了浓重的阴影。她哭了。为自己的命运而泣,为女儿的命运而泣……

他回来了,见她不对劲,忙问:“你怎么了?”

“我回景山了……”

他坐在沙发上,好几个小时。眼睛直直的,晚饭也没吃。

“这个女人是谁?”

他说了一个名字。他说他和此人去年11月才开始讲话,以后又因为一道采访才熟识的。

“她几次讲起要离婚和我结婚,我从未松过口。你可以相信我,我会将这件事处理好,不会为她而影响自己的前程,更不会因她而毁掉我们这个家!”他嗫嚅地说。

她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个日子——5月31日。

头天凌晨两点,他出的家门。他去郊县考摩托,因为还没有执照,他得趁警察们还在睡觉时开去。她不放心,叮嘱他,要他中午打个电话回家。傍晚,电话来了,他说晚上报社有事,不回家了。后来她才知道,他刚接到一封电报,四五月里都在西南出差的那个女人,次日上午回北京,要他去机场接她。

这天下午3点多钟,他回到家,衣服上里外都有血,半边脸是肿的。她以为是骑摩托摔的,他也说是摔的。过了一个多小时,来电话找他。接了电话回来,他面如死灰,目似泥塑。他这才告诉她:当他在那个女人家时,本想和她谈清楚,为了彼此都不再做个心怀愧疚的人,俩人的关系到此为止。这时,她丈夫和报社的一个人冲了进来,不容分辩,她丈夫早已用手里准备好的东西劈向他的脸,接着又操起了一件家什……

一个男人,说坚强也坚强。丙辰清明,潇潇细雨,天安门广场上那滚烫的诗潮里有他的诗行。人家按图索骥,追到他这里,他锒铛入狱。将近一年里,他似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粽子,从市区批斗到各个郊县,身上至今仍留有那个狂犬般的年代咬出的齿印。诗是正气轩昂的,人也不能蓬头垢面,无论到何处批斗,他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一个男人,说软弱也软弱。此刻,他好像陷于灭顶之灾似的。有一种自己这辈子全完蛋了的感觉。

“我连累了你,对不起你。只要你愿意离婚,我没有理由不同意。一切后果也该由我自己来承担……”

这时,女人往往比男人冷静。

几个月来家庭的完整虽然继续维系着,她心里一道深深的伤口却没有愈合。眼下又出事了,如同扯布,那道还未止住血的伤口哗啦一声又被扯开,她悸痛得心都喘不过气来。而且,她隐约预感到:不管眼前的事态如何发展,到头来损失最重的不是他,也不是那个女人,而是无辜的自己和心爱的女儿曼波!

以世俗的“以牙还牙”的原则,她也可以拿一把“刀”,向他的心上戳去……

她却看护着他,站在自己痛苦的废墟上看护着他。沉默、忧郁,甚至还有几分温柔……

片刻间,她想到很多:哪次在北戴河海滨散步?他给她讲“四·五”,讲自己的诗,讲他手里那根笨笨拙拙的针,还有手铐吃进肉里的滋味……她说:“你是英雄。”他笑了:“我哪是啥英雄,不过爱舞文弄墨,瞎碰上的。”哪次昆明湖上荷风徐来的荡舟?他告诉她“文革”时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家里生活困难,个子高大的他就去各个厂的篮球队当替补队员,打了这队去那队,一天挣个几角钱补贴家用。她听了泪水潸潸地往下掉……俩人新闻班同学时,他的才气就让她佩服。他写过不少较有影响的报告文学、新闻通讯。在报社,亚运会报道是他去,两年后,奥运会报道又是他去……

她知道他是个很重名声的人。她也知道他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这几年坐下水船,扯顺风蓬,在报社里没少与人磕磕碰碰。天下本无事时,几条舌头都能翻起一堆浪来,何况真刮来了这桃红色的风暴?!

她明白他担心鸡飞蛋打。他害怕脊背压上一串串阴湿得有如泥鳅的眼睛……

他向她捅了“刀子”。她给他敷了“药料”。这天夜里,他们谈得很晚。她有那么多话要告诉他,可说起来,她的生活的哲学又如此简单:有什么呢?不就是去不成莫斯科吗?不就是当不成本唾手可得的部主任吗?太阳还在。星星还在。大地还有四季次第。生命还有弃旧扬新。只要生活着,哪怕是痛苦地生活着,只要今后活得诚实,这生活便会有意义……

她先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会轻易地爱上一个人,我也不会轻易地去恨一个人。”

第二天,报社开始派人来,轮着上她母亲家。部主任、保卫科长……口气是严厉的,追问也不含糊。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9年前受审的境地。不,还不如那次,那次,虽受皮肉之苦,心却是坦然的;这次,没有血腥味,心却无法坦然,更无力抗争,好似被打断了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