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卡在外面练剑,我掀着帐篷帘子看他。老男人懒洋洋地靠在帐篷一侧的阴影里,对我说:“你不会看上路卡了吧?他可不好搞哦。”
1
“你想坐起来吗?”路卡问我。
我点点头。那个路卡虽然看起来瘦,却毫不费力地用毯子把我一裹,抱起来走出帐篷。外面生了一堆火,正在烤吃的东西,有鱼和肉,都是很粗糙的食物,这里条件这么简单,这些肉说不定都不干净,但是闻起来好香。我的肚子一下子咕噜噜地叫出声来。
窘死了,我还从来没这么窘过。
但是路卡小帅哥好像没听到一样,面无表情,把我抱到离火堆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放下,“你坐会儿吧,这些东西很快就能吃了。”
真是有风度啊,聪明的男孩子就是知道该什么时候装聋哑人。
他走到火堆边继续烤肉和鱼,往上面撤作料。虽然他看起来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少年,可是他做这些事时显得很熟练。
他的头发是淡茶色的,十分柔顺且有光泽,是很漂亮的头发。
我问他:“你不是埃及人吧?”他长的不是非洲人的样子嘛。
“不是的。”他回答。
“那是哪里人?”
他说:“我家在海的那边。”
海那边的国家太多了,仅我知道的就有大小几十个,何况还有我不知道的呢。
他不爱说我也不问了,反正现在的我们只是两个等着填饱肚子的人。他是王子也好,乞丐也罢,我是公主也好,病人也罢,都没区别。
肉烤好了,鱼也烤好了,他先用小刀切开一块肉递给我。我说谢谢,然后吃得很香,感觉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肉。
“你的手艺真好,我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那是因为你太饿了。”他温和地说,“你这两天一夜只喝了点儿药,所以吃什么都会觉得香。”
“可能是吧,饿时吃糠甜如蜜。”
“什么?”他问。
我把这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下。他想了想,说:“是啊,的确是这样。”
“你师父呢?他去哪儿了?”
“他大概去那边的部落和那个喜欢他的姑娘告别去了吧。”路卡说,“不用等他。”
老男人还有人喜欢?
我的神色出卖了我心中所想,路卡说:“师父风趣渊博,人又英俊,自然有姑娘倾心。”
“是啊,没人倾心你,所以你不用去告别。”
他不说话了。
“路卡,你跟着你师父多久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久了。”他说,“师父他懂得许多东西,非常了不起。”
“我也懂得很多呀。”我笑嘻嘻地说:“我觉得我懂得说不定比他还多呢。”
“不,”他毫不客气地指出来,“你连自己是中毒还是生病都分不出来,不是遇到师父,你已经没命了。”
我噎住,这人怎么这么说话,他不懂得最起码的礼貌吗?
“喂,你对美女说话这么不客气啊。”
他说:“你从刚才就说自己是美女啊。”
“对啊!”我有点语气不善,我本来就是美女啊!
他微笑,抹了抹手,从帐篷里端出一个小盆子,里面有浅浅一层水。
“照照看。”
我伸过头去照,结果“啊”的一声叫起来:“这,这是谁啊!”
“你啊,”路卡云淡风轻地说,“你以前一定很美,不过现在生病的样子,一点也不美啊。”
我实在受不了,于是掀起盆子来把水泼到他身上。
他轻轻皱起眉,“你太浪费了,这些水是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提回来的,本来想给你洗手用,现在你抓一把沙土搓搓,把手上的油搓掉吧。”
我被气得说不出话,一直瞪他。我从来没有这么吃亏过,这一对厚脸皮尖嘴巴的师徒,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没办法,手上是吃烤肉沾到的油,又不能往身上擦。
他又走了回来,用一块布擦着刚才切肉的那把小刀,其实应该说是一把短剑,剑有些黑沉的颜色,剑身却擦得雪亮。我刚才饿急了没有注意,现在才惊讶地睁大了眼,“铁剑?”
他怔了一下,“你知道这是铁?”
太看不起人了,我还知道铝合金、碳化钨呢,铁剑虽然在这个时代很少,但并不是没有。
“我当然知道。”
他把擦剑的布递给我,“擦擦手吧。”
我很想咬他一口,再给他一脚,拿擦剑的布给我擦手?
他说:“不要算了,你还是用沙子吧。”
“我又不是鸟,为什么要用沙子来清洁?”
他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家伙实在太没风度了,虽然和小曼差不多大,也差不多俊美,但是小曼在我面前可是毕恭毕敬、百依百顺的!
我瞪他一眼,伸出手来。
他唇边似乎有个微笑,弯下腰把布递给我。
我一把抓过他的衣襟,使劲儿地把手上的油全抹在了上面。
他仿佛石化了,表情僵硬,只是目光凶恶地看着我。
我收回手看看,不错,擦得很干净。我仰起头对他说:“谢谢你啦,请抱我回帐篷里面吧。”
我打赌我听见了他磨牙的声音,不过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后,还是弯腰把我抱了起来。
“这就对了,大丈夫要忍人所能不忍,才能成就大事啊。”我笑容可掬地跟他讲道理,“有句话你大概没听过,一位哲人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他皱着眉头停下来,“你说什么?”
我仔细地解释给他听,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露出沉思的表情,使他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忧郁,是那种和他的年纪不大相称的忧郁。这样看起来,他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好几岁。
我舒服地靠在他怀里等他思考,等了半天,直到暮色渐浓。我拍他一下,“喂,你手不酸啊?”
他有些不太自然地转过脸,走进帐篷把我放下。
我看他不着痕迹地揉手臂,就知道他的手肯定麻了。
“我刚才觉得你像我弟弟,现在觉得不大像了。”我说,“我弟弟可比你聪明多了。”
他说:“我刚才倒觉得你像我妹妹,现在觉得一点儿也不像了,她比你乖巧温柔多了。”
我们互相鄙视,然后各自哼了一声一起转开了头。
2
晚上,老男人春风满面地回来了,笑容热力四射耀得人眼花。
“告别还这么高兴?”我最怕告别。
“告别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逢嘛。”他满不在乎地说。
我真的怀疑,他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是穿越来的,但是刚才已经证明过了他不是。
“早些休息吧。”他说,“明天我们再停留一天,你蓄足精神,明晚我们赶路。对了,你会骑骆驼吗?”
我摇头,“没骑过,不过可以试试看。”
“很容易的,”他说,“比骑马要容易多了。”
帐篷很小,中间挂着一块毯子当帘子,我躺在一边,老男人和路卡睡在另一边。我听着帘子那边传来类似脱衣的声音,遐想无限。
老男人其实……应该说是个很标致的美男子了,而且很有成熟男人的风韵,小路卡还只是个清秀少年……
打住,不能再想了。
我闭上眼,的确有点儿累了,但是觉得很轻松。
离开宫廷,离开那权势的中心,在沙漠里睡一个简陋的地铺,我却觉得很轻松很开心。
唉,人哪,真复杂……我自己都不敢说了解自己。在宫中我也过得很得意,但却没有这么轻松。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又回到了船上,在河中央,看不到岸在哪里。
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可我又觉得似乎并不是在叫我,就这么恍恍惚惚地睡了一夜。
早上起来后,我又被强迫喝那个苦药,这次老男人不管我了,让路卡来动手。结果药洒得到处都是,我和他怒目相向,都将对方当成天敌一样仇视。
“唉,浪费了好药。”老男人叹气,“算啦,反正你不喝药也会慢慢好的。”
“不喝药也会好?那为什么还要我喝?”
“已经采来了药,不喝掉不就浪费了吗?”他说,“盘子里的食物就应该吃光才对。”
我有点儿想抓狂,“既然都没必要了,这么苦的药干吗还让我再喝?”
“唉,你昨天明明都喝下去了,怎么今天倒找起麻烦来了。”他摸摸我的头,“好啦,小姑娘火气不要这么大,乖,火气大的话,眼会凸牙会掉,美女也会变成丑女的。”
路卡抱着肩膀在一边冷笑,我真的很想痛扁这对师徒一顿。
可我现在吃穿还要靠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而且这两个人,明显都是好身手,我是双拳难敌四掌啊。
路卡在外面练剑,我掀着帐篷帘子看他。老男人懒洋洋地靠在帐篷一侧的阴影里,对我说:“你不会看上路卡了吧?他可不好搞哦。”
我瞪他一眼,“我还看上你了呢!你跟我回家,我给你找个又老又丑的母夜叉老婆好了。”
“哈哈哈!”他大笑着说,“你这小姑娘的确有意思啊。来来来,我送你一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他把小金放到我的手腕边,那个小家伙就在我手腕上盘绕起来,一开始我觉得挺别扭,有点儿悚然,过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反倒觉得蛮有意思的。
他站起身走出去,对路卡说:“喂,你该收拾一下动身了。”
路卡停下来,有些迟疑地看着他。他们又说了几句话,路卡点了点头,似乎还是不太舍得。
然后路卡走过来,我说:“咦,你要回家了?”
他说:“是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爱西丝。”
他挑一下眉,“和女神同名啊。”
“是啊。”我点头,“不行吗?”
他笑笑,“算啦,反正不关我的事,我要走了。你要是回家的话,可得小心点儿,不要再被人下了毒。”
我叹气,“希望小金的本事有你师父说得那么好吧。”
“这个是真的。”他说,“我曾经想要小金的,但是它不喜欢我,没有办法。”
我有点得意,“看,你比我差吧。”
他站起来,“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再和你见到面,希望你一切平安。”
他这句话说得很真诚,我不由得也正经起来,“你也一样,一路顺风啊。”
虽然和他相处的时间短,又总在吵架,可是他这么一走,我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毕竟……在这个时代,一旦离别,很难再重逢。也许一别就是永别,以后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个相貌清秀、有些傲气的少年了。
路卡的行李很少,告别之后就牵着骆驼走了。我原以为他是孤身一人上路,还有些担心,但是他没走多远,就从那边稀稀落落的帐篷里跑出来一个人跟在他身旁,看样子年纪也不大,两个人一起走了。
老男人冲两人的背影挥了挥手,然后说:“好啦,别看了。”
我问他:“路卡跟你都学了什么东西?”
“好多呢。”他说,“怎么,小姑娘你也想拜我为师吗?”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起码我得学一学认毒,就算小金不在,我也不能笨得吃第二次亏。”
他点头说:“是哦,这个我可以教你。”
他拍拍我的肩膀,“那我们就一路走一路学吧。你再去睡一会儿,我们要赶夜路,我还可以顺便教教你怎么通过看星星来辨识方向;还有,沙漠里可以吃的东西其实不少,保你不虚此行。对了,我可没什么钱,你身上倒还有两件金首饰,就得充我们的旅费了。”
我点头说:“好,没问题。”
但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首饰上了,路上一连串的意外接踵而来,令人措手不及。
我应该怎么说呢?
我们埃及官方的办事效率很高!我本以为可以和老男人同路,太太平平地一起去底比斯,顺路还能向他学学天文(观星辨方向)、地理(认识沙漠地形和小绿洲的方位)、生物(什么植物能吃和什么植物有毒)……然而事实是,我们到达第一个小城镇想用我的首饰换点儿钱时,就被官兵盯上了。老男人带着我一通猛跑像逃命一样,居然把追兵甩掉了。
“喂,不用跑啊……”我上气不接下气,快被骆驼颠散架了,想不到骆驼一撒开蹄子,跑得一点儿也不慢啊,“反正,反正是我家找我的人啊……”
“我可不想和你家的人打交道。”这怪脾性的老男人又说,“再说,趁这个机会让你练习一下逃命的本事吧。”
于是……我们逃命般的旅途开始了。
3
我琢磨着,也许是亚莉找不着我,觉得不可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出此下策,把我的首饰样式通知了那些铺子,若是有人来卖首饰就要死盯着不放。本来呢,如果这老男人跟人家说明白前因后果,估计也就没事了。可是他偏要拉着我一路狂奔,好像亡命之徒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不逃就会被处死一样。于是后面追的人大概也误会了,以为我们真的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现在出来销赃被逮个正着,所以出动了大批精锐军队来抓捕我们。
不知道法老和小曼知道这事儿了没有?
我真是哭笑不得,不但自己人以为我被杀了,还苦苦追赶捉拿我,幸好他们似乎还有些顾忌,想拿活口,不然,估计我和这个脑子抽了风的老男人一定早被灭了,连点儿骨头渣子都不剩。
不得不说,逃命的确是一条让人快速成长的捷径。老男人简直天生就是个逃之夭夭的好材料,化装易容、偷鸡摸狗、潜踪匿迹甚至下蒙汗药、打闷棍这种招数,他也是无一不精通。最夸张的一次,就是我们进底比斯城的那次,他扮成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而我扮成他体弱多病的儿子,我们顺顺当当地进了城。
“哈哈,我扮女人怎么样?”进了城之后,他得意地冲我挤挤眼,“没破绽吧?”
我点头,“的确没有。你没见进城的时候,那个士兵还盯着你的屁股看吗,八成很想调戏你一把。”
“好啦,我知道你这些日子过得不舒服。”他摸摸我的头,状似一脸慈祥,“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好嘛。这些可都是我保命的本事,别人求我教,我还不教呢。你不要这副表情,人这一生都有顺当和不顺当,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用得上这些本领了。”他指指前方,“底比斯的王宫就在前面,你自己过去行吗?”
听了他这话,我突然意识到,要和这个人分别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连喘口气的闲暇都很少,可是不知不觉间,分离竟然就在眼前了。
“你要好好儿照顾小金,知道吗?将来我还要找你讨回来的。”
我想说的话有很多,不过最后只说了一句:“好吧,我等你来。你要不来,我就把小金做成烤肉串吃掉。”
他哈哈一笑,小金不乐意地在我手臂上缠紧身体以示抗议。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不死心地又问他。
他笑,“我早说过啦,我是师父啊。”
我撇一下嘴,这个人真是的,都要告别了还不肯说出名字来。以后我如果想起他,还是称呼他老男人好了。
“去吧。”他一挥手,转身就走。街上人来人往,他的身影好像一滴水落进了河里,只一瞬间就看不到了。
我有些惆怅地站在街上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半晌后才慢慢地转过身朝王宫走去。因为心情不好,守门的士兵拦我的时候被我直接放倒在地,另外几个冲上来时我用剑背把他们的头挨个儿敲了一遍。
亚莉抱着我哭得很惨,然后长跪不起以头捣地请罪,任凭我再怎么说,她也不肯起来。
“又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小心掉进河里去了啊。”这句话我重复了好多遍,一点儿用也没有。好吧,对亚莉这样的脾气我就该用另一种手段来对付,“这些天孟斐斯有什么动静吗?”
亚莉果然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认真向我汇报情况——对她这样的工作狂就得用这一招。
先说法老和小曼王子已经得到我失踪的消息了,他们焦急难耐,小曼好像打算亲自领人出来寻找,被法老阻止了,但是大批的精锐卫士还是已经派出来了。
“你去通知一下吧,我安然无恙,让他们不必再担心,那些找我的人也可以撤回来了。”
“是。”然后亚莉接着说其他的事,那位准备到埃及做国事访问的努比亚公主已经到了孟斐斯,而且依旧对法老热情痴迷,表现得一往情深。
“安苏娜呢?”这个名字从舌尖上滚过,我感觉好像有刺轻轻扎过去一样,很不舒服。
“她啊,”亚莉不屑地说:“公主一走,她俨然把自己当成后宫的女主人了,和答依俐公主明争暗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亚莉,我坠河之后被人救起……你可知道,我这次卧床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中了毒。”
亚莉惊怒交加,“什么?谁下的毒!是什么毒?”
我转开头,“谁下的,这个你去慢慢查。应该是放在每天点的香料里面的,慢慢地一点点中毒……而且毒发后的症状就是慢慢衰弱、发热,很难再好起来。”我看看脸色铁青的亚莉,她活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狮子,“你不要担心,救我的人已经把我治好了。”
“是!”亚莉重重地磕头,“我一定把这个下毒的人找出来!”
“重要的是,幕后指使是谁。”我仰起头,“不知道现在孟斐斯的情形如何了……你去把底比斯的政务官们都叫来吧,我得好好儿理一理这边的情形。这边料理好了之后,我们才能回孟斐斯去啊。”
亚莉答应着下去了。
小金蛇盘在我的手腕上,看起来与一只金色的手镯无异。
“小金,你原来的主人去哪里了,你知道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它懒洋洋地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
“希望他一路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