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舒玄月挨了管家和少爷两人的打,夏花在她耳边劝得最多的话就是“认命”,辛勤劳作,顺从主子的意思,以后便可以减少挨揍,说不定主子们高兴了还会赏她们块独立田屋,让她们颐养天年,这也是夏花所见的大多数奴隶们的命运了。
舒玄月知道夏花劝她是为她好,不希望她脾气太直倔而老吃亏,可舒玄月不管在前世还是今生,都不是乖乖顺命的人,这跟经历无关,只跟她的本性有关,在前世是个奇葩,这辈子即使变成了翻不了身的奴隶,也依旧是个奇葩奴隶。
“人不与天斗,顺应天命,这些老话说得真好,也句句真理,因为人太渺小了,在自然无常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做随波逐流的浮萍,一辈子专心那点事,过完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世界形形色色,如果我将自己拘于一隅,又怎能看到他处的风景,也许有人将我这种人称作不安份或者野心大,但我只是不想错失世界的精彩而已……”
舒玄月缓缓而谈,夏花似懂非懂,她听懂了一些,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懂,也许她无法理解眼前这淡静悠远的女子吧,眼前的她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心思却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她的嘴角俊秀好看,她的语速很悠缓,像好听的催眠曲,听得自己都快睡着了,不过不管她想做什么,自己一定都会支持她的……
第二天一早,舒玄月睁开眼睛,还是不得不去书房上班,这是她与姬蕴远达成的协议,可是经历昨晚的事情,她真地无法再对姬蕴远笑颜以对。
姬蕴远很早就来到了书房,里面只有几名侍童,胸中气闷不解,便去花园里散散步。
晨露未旰,薄雾缭绕于花园的小径和花草树木,幻化成水墨绘成的天边云彩,花间叶隙的细雾蜿蜒如长蛇,伴随着呼吸,钻入人的心中,却愈发浓稠驱散不去,令人恼恨不已。昨晚一夜,他与一名姬妾颠鸾倒凤,以为烦躁已解,然今日却又如这该死的薄雾升上心头,挥散不去。
清冷乌色的雾气里,一切愈发清冽起来,花、树、草,就如她的眼眸……该死,怎么又想起她了?!
姬蕴远掐灭心中的想法,目无焦距地望着前方溪水淙淙,远处,山黛灰暗,近处的老树根露出土壤,沧桑颓圮,野鼠在树根间钻出又快速消失,猫头鹰从树干间扑棱着飞走,清晨的景物如此黯淡无光,仿佛一切都被笼在淡灰的薄纱中。
姬蕴远叹了口气,目光投向溪流远处,只见溪流尽头,一只白皙纤柔的手拾起水中漂流的一朵野菊,青色的衣袖,手的主人隐在丛丛草树影后。
姬蕴远心中一动,想要走过去看个究竟,那人拾起花后,很快消失在草树丛后不见,姬蕴远只得往回走,经过一片芙蓉花林时,又见那袭青色影子。
她夜色般漆黑的长发披散而下,披着条青色薄纱头巾,正专注地观察着一簇盛放的芙蓉,她的眼眸和唇剔透纯净,幻化进了雾气,又被雾气润泽,宛如林雾中的精灵,她采下一朵快成熟落地的芙蓉,匆匆离去,世界似乎一下空了。
她的背影已消失在他眼前许久了,他才回过神来,不知缘何自己刚才没有出声唤住她。
明明自己已死死握住她,却为何感觉她随时会从手中滑走,每逢面对她时,却为何感觉她随时会从自己世界消失?这种患得患失、没有把握的感觉,可从来不是他姬蕴远的风格!
他要这个女人,就要牢牢把她掌握在手中,完完全全占有她,自从他把她买下,她就完全属于他姬蕴远,自由,她甭想!
想到这里,他拨开心中的迷雾,大踏步走向书房。
在书房里,姬蕴远随意翻着书页,眼神不断瞄向房门,内心的期待躁动愈积愈多,终于,门口响起熟悉的轻步声,他的心似乎一瞬间安静下来。
书房门被吱呀轻缓推开,身着青衣的少女在曙光中走进来,晨露与青草的芬芳伴随着她一起溢入书房,她解下头巾,满头青丝滑落在脸颊,她微一低身施礼,走上前将手中花束插入书桌上的古瓶。
她脚步轻移,越走越近,姬蕴远却听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难以自已,他愤怒地将书掷到一边。
她惊讶地抬头看他,不知他又缘何发怒,她的脸颊上有个明显的手掌印,红肿还未消失,姬蕴远见状,心脏一揪,站起来,伸手抚向她的脸。
她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他的心居然莫名其妙地痛起来。
他咽了咽嗓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才镇定心绪,照例将那本诗集丢给她,却未说半句话,只是负手踱至轩窗侧。
过了许久,他忽然吟道:“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他吟完,转头看向她时,目露缱绻之色。
舒玄月低下头,翻看那本诗集,没有找到应对之诗。
抬头看看姬蕴远,见他仍旧注视着自己,似乎没有转移目光的意思,舒玄月努努嘴,放下诗集,皱眉沉思。
姬蕴远见她默然不语,刚欲出声说话,却见她抬起眼帘,回视着他不紧不慢道:“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她的声音悠缓,有种说不出来的自信从容,姬蕴远不知道她一介女奴哪来的自信,只觉心底怒意暗暗涌起。
他以诗蕴意,劝她从了他,免得“幽独空林色”,她却自有词赋来应对,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便把他打发回去。
姬蕴远捺住心底不甘和火气,摇摇头叹道:“玄月,你真是聪敏过人,可惜你是我的女奴,这辈子都是我的。”
舒玄月闻言已不怒,因为她已从姬蕴远嘴里听到太多这种话,她昂头扬眉道:“是吗,姬少爷?”
语带微微讽刺,姬蕴远也已学会不怒,只是淡淡道:“玄月,以后我不会再打你,我会让你心甘情愿依了我。”
他的眼神温软深邃,似乎带有丝丝真情,舒玄月心中一动,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他。
姬蕴远看着舒玄月,她的眸幽黑如星空,看不出她到底在想着什么,但他捕捉到她的眸光颤动了下,一种无言的惊喜涌上他的心头。
注:第一首诗为陈子昂的“感遇”,第二首为张九龄的“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