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的时节,京中秀湖畔,落霞映天,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此情此景让人诗意勃发,何况是临湖书院里的那群文人雅士们,他们望着秀湖秋景慨叹一番,饮几口茶,便随心拈来几首小诗。
书院里的人都身穿白色布衣,以示不论背景尊卑贵人平民,来到这里一律平等相处,没有繁文缛节。书院里的规矩向来随意,以文会友,只要有才学就会被邀请入席。
这日,书院里来了名陌生少年,一身旧色素衣,身材瘦削清致,头戴纱笠,站在门口张望了一番,便跟随华公子和安公子径直步入二楼雅阁,看来是他俩邀来的人。
雅阁上人头攒动,人们席地而坐,三五成群,谈诗论道。
一位灰白衣公子格外引人注目,长身玉立,从容优雅,五指白皙修长,他拿起青瓷茶碗欲饮,抬眼看见静静走到近边的素衣少年,便朝他点点头,少年朝他微一行礼,便默默在临水窗边找了个空位子,盘膝坐在秋簟上,自斟自饮,这少年正是应邀而来的舒玄月。
刚跟舒玄月打过招呼的华轩,见她神情倦怠静默,以为她身处陌生环境感到不适,正要走过去相谈,却见安狂涓已急急向那边挪过去,一副激动兴奋的模样,道:“放心吧,我不会把你女扮男装的事说出去的!到了这里不必讲那么多繁文缛节,你也到我们这块来凑凑热闹吧!”
舒玄月刚才在低头想事,闻言抬头感激一笑,道:“没事,我只是今天折腾得有点累了,所以想躲在角落里歇歇。”
安狂涓在她面前坐下来,迫不及待地献宝般笑道:“你知不知道,‘舍予’这名字现在书院里可有名了!你给他们画的肖像在书院里都被展示过,所有人看过都惊叹不已,很想见见能画得如此惟妙惟肖的画师,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其实现在你就坐在我们中间!”
舒玄月抿嘴微微一笑,道:“安兄,你是不是把我吹嘘得太厉害了,我不过一介普通卖画的,担当不起如此盛名。”
安狂涓一听急了,挥舞着手臂解释道:“你可千万别怪罪我吹嘘你,你的画风本来就很特别的,无人能及……”
舒玄月看着他张牙舞爪地不文雅模样,不禁好笑,倒是没注意听他啰啰嗦嗦讲的一大通话,她抬起眼,看见华轩投过来的目光,淡淡一笑,朝他隔空举了下杯子,继续喝茶。
安狂涓见她不答,以为是生气,便更费力地解释起来,此时,忽然听到二楼门口传来吵闹声。
她喝茶的手一顿,怕是那两人追来,朝那边望去,安狂涓也好奇地朝门口看。
只见看门的书童正拦着一名雪白锦衣公子,不让他进来,那公子生得面貌俏美,仿若女子,那两名书童以为是男扮女装的女子想混进来,便拦住不放行。
那美公子美眸瞪了书童一眼,恨声道:“本公子说过是真正的男儿,为什么你们都不信?!”
舒玄月闻言扑哧笑出声,安狂涓也哈哈大笑起来,惹得那美公子怨念的目光狠狠朝他们这边飞过来。
更多人过去围观,朝美公子指指点点,美公子大失形象地吼道:“难道你们还要验明正身不成?”
两名书童对视一眼,嫩脸微红,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抓起两名书童的小手,朝自己的胸口一按,道:“这下你们终于知道我是男是女了吧?!”
两名书童惊吓地缩回手,退到一边,他这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边还摇着折扇装风流倜傥。
那些文士也喜欢以貌取人,见来了名美公子,纷纷与他打招呼,问他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美公子潇洒答道:“在下凤鸣天,来自小津堀。”
“原来是凤公子,小津堀是何地,怎么从未听说过?”
凤鸣天又大说特说一番,不过舒玄月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对于她这种要经常撒谎求生存的人来说,这种谎言再熟悉不过了,他混进临湖书院有何目的?
不过不关她的事,舒玄月继续喝自己的茶。
喝着喝着,忽然她眼睛一亮,小津堀——小津堀,销金窟?!莫非是美公子是窑子里的鸭,到这里来捞生意?
想着,她投向凤鸣天多了几分好笑,他的确在那些男人中如鱼得水呀!
这时候,安狂涓也跟上来,赞道:“那公子长得真俊美呀!跟他一比,我都成粪土了!”
舒玄月斜了他一眼,道:“别自我菲薄,在我看来,你长得比他好看!”
安狂涓闻言心里美滋滋的,差点没欢呼雀跃,一口白牙笑得全露出来,然后又忙不迭地为舒玄月介绍书院里的那些人。
书院里有些名气的人大多是京城里的名士,书院由某王爷背后出资支持。
皓朝选取官员采用考试与察举制并行,那些德才兼备的名士无需经过考试,便可以被举荐做官,这里的名士将来极有可能出入朝堂,除非他对仕途不感兴趣,执意归隐。
那些与华轩交谈者,举止风度皆不凡,有峨冠博带的端肃青年,有粗布麻衣隐者之风的老者,有洒脱轻狂不羁的须髯公,有手执拂尘面如冠玉的年少公子,而华轩本人也是眉眼清旷,气宇不凡。
他们正围坐谈文风,端肃青年道:“文应以载道为己任,近年来文风过于绮丽累赘,辞藻华丽却言之无物,文士们过于追求字面功夫,写出的文章却毫无功用,只能欣赏而已,这种文风应该改!”
须髯公衣领敞开,斜靠坐垫,点头道:“喏!辞藻华丽却言之无物是真,但若非要文章具备功用未免太过功利,文章应以自然抒发己情为目的,情达意达便是一篇好文章!”
年少公子挥了下拂尘,扬眉叹道:“二公言之有理,但辞藻华丽并非毫无功用,令你我赏心悦目也是妙哉!诚如倾国美人,即使美人不会劳务,但大多数人还是会趋之若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品鉴文字也是一样!”
布衣老者拈拈须,摇头晃脑接言道:“依老朽看,文章应厚积薄发,近年来文章甚多,然精品甚少,胸中稍有点墨便将其付诸纸上,得意传看邻坊,殊不知这也是扰人清静误人耳目,还不如看花锄草嗅嗅泥香,这样更璞真无污!”
周围人听了他的话,连连点头。
华轩却不赞同道:“习文识字者有几个能成大家,大多数不过成了陪衬之人庸碌之辈,难道这些人就不用写文章了?难道他们写出来就是污人耳目?那我也不敢将自己的诗文来出来卖弄了,依我看,写文章只需直抒胸臆即可,不用太过顾及其他,包括功用和用词造句,但若能文以载道当然更好!”
须髯公闻言朝他望去,微笑着点点头。
舒玄月听他们一直在辩来辩去,听得有点烦躁,望向湖面,欲到阳台散心,忽然听到华轩问向众人的声音,道:“你们可否有其他观点?”
安狂涓离开舒玄月对面,兴冲冲跑到那群名士面前,道:“我觉得文章怎样写都好,只要写的人开心,看的人开心,那就万事皆兴!讲究那么多,还怎么写文章?”
周围人都哄堂大笑,安狂涓面红耳赤地羞愧掩面而下,舒玄月为他感到有点不忿,忍不住忽地站起来,朗声道:“我同意他的观点!”
安狂涓闻之脚步停止,回头望向她,眼中充满感激。
屋里无数双眼睛都惊讶地朝她望去,只见不过是个面生的普通书生,一身旧衣打扮,但他并不惧众人目光扫射,昂首负手而立,重复道:“我同意安公子的观点,他以最简单的话语道出了最真实的性情!”
她转过头看了安狂涓一眼,安狂涓也正满眼放光地看着她,她朝他安慰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回到那些名士身上,继续道:“相传仓颉创字之初,不过是为了记数牲口粮食,狩猎交换,服务于农牧生产,直到后来文字才被赋予审美意义,而随着政权机构的产生文字又有了政治功利性,这些都是非常抽象的,这并不是文字产生的初衷,而是发展的结果,无论是写诗赋文用于抒发感情,乐府谱曲用于歌舞的感官享受,还是文以载道来推广上层统治者的道德观,都只是文字功用的一部分。”
她微顿一下,扬眸看向华轩他们,反问道:“在座各位想必从未亲自参加过生产劳动吧,老百姓在劳动过程中写下的文字难道不是文章?难道因为他们没有话语权而活该被鄙视或忽略?工匠对他们技艺的描述,商人对买卖的记载,农民对四季谷物收成的记录,在你们看来,那得多枯燥而没有意义!可是这些文章都将客观存在并且将世代流传下去……”
年少公子打断她的话,道:“这位公子,请问你说的话与我们刚才的论题有联系吗?”
舒玄月弯唇笑了一声,道:“我举这些例子只想说明一点,你们站得过高所以忽略了一些最基础的东西,不过是从各自的狭隘立场出发抒发见解,抱着片面的观点辩来辩去又有何意义?你们谁也不会服谁,结果倒像极了邻妇的琐碎争闹!”
举座哗然,这位陌生少年说话也太过犀利大胆,居然敢如此挖苦在座名士们,他以后还想不想在京城混下去?
不过名士就是名士,都修养甚好,只脸微微红了一下,年少公子拂尘捻转,回头不再看舒玄月,布衣老者胡子撅了撅,那名斜倚的须髯公也坐了起来,华轩依旧眸中含笑,仿佛并不在意她的无礼言辞,而那端肃青年虽端坐不动,此时也认真盯向舒玄月,道:“公子甚是狂傲,依你看本朝文风到底该如何评判?”
舒玄月抬起下巴,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能开创文风盛况,解脱思想桎桍,人才将如雨后春笋遍地涌现!”
她走到名士们坐着的地方,绕着他们缓缓行走,走到年少公子身边,注视着他笑道:“公子刚才说的其实非常有理。”
年少公子雅然回了一笑,拱手道:“多谢谬赏。”
舒玄月接着道:“既然文字本身就有审美价值,那何必要考虑那么多功利目的、作者背景、思想感情,去除这一切外在因素,我们才能真正领略到文章本身的辞藻之美。”
年少公子赞同地点点头,舒玄月逐步走到其余名士身边,一一评论道:
“文以载道的想法很好,可以让读者得到思想道德教育,还可以顺便宣传一下上头的方针政策,一定会受到皇上的欢迎和鼓励。”舒玄月走到端肃青年身边,微微一笑后走过去。
“有情不发岂不郁郁哉!口头怒吼悲嚎有时失礼,也不符士子形象,况且心中深郁也难以对外人道,付诸笔端也算是一种发泄,还可流传下去与后世人共享。”舒玄月走到那须髯公身后说了这一句,那须髯公咧开大嘴哈哈朗笑起来。
“这位老伯的话也说得极在理!过多的文字污染的确会误导我们的视听,让我们不知心中真正所想,而人云亦云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这时我们真会巴不得找一块清静之地,只嗅那清新泥土之香,心灵体会的愉悦一切尽在不言中。”
布衣老者拈须微笑点头,叹道:“你这后生悟性甚高,想不想做老朽的关门弟子?以后将老朽的学说发扬光大!”
舒玄月拱手谢道:“多谢您的盛情,晚辈还有老母在老家需要照顾,今日是偶尔经过秀湖,见书院里有不少文人雅士,便过来瞧瞧热闹。”
“哦,原来如此,真是可惜了!”
舒玄月最后走到华轩身边,没有评判,却朝其他屋里的人拱拱手道:“在下的观点发表完毕,各位请自便。”说完,便径直走到雅阁外的阳台,吹风去了。
湖天旷远,一阵秋风吹散了她心中的郁郁之气。
她凝望远处清湛湖面,天朗无云,心中却是乌云压顶,知道自己今日不该锋锐外露,对人讽刺挖苦,想来不过是忍不住趁机发泄,她暗叹了一声。
忽然身边传来华轩的声音:“原来你还有老母要照顾?能把你打成这样的老母,还需要照顾么?”
舒玄月哈哈一笑,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帽帷,道:“我瞎说的。”
华轩紧紧盯着她帽帷中隐隐约约的面容,纱帷被风吹开,只见她嘴唇有点苍白,白皙耳垂旁一缕漆黑胜夜的乱发垂下,随风飞舞,不禁抿嘴一笑道:“你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是呀,我也觉得我有点奇怪。”撒谎撒多了,有时候自己也看不清自己了,舒玄月望着风吹微澜的湖面,笑了一声道。
“即使听你在笑,也感觉得到你的郁郁不乐。”华轩忽然道。
舒玄月闻言一愣,转过头怔怔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仅是奇怪,还有一点神秘,你到底是来自什么样的家境,把你打成这样,却又给你如此好的教育?”
舒玄月结结巴巴道:“我、我爹妈是变态……”
“什么是变态?”华轩好奇问道。
“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对不起。”舒玄月敷衍了下他的问题,又缩回自己的壳里,静默不语,一副不想再说话的模样。
华轩自嘲笑笑,还从未有人拒绝跟他谈话的呢,没想到眼前的女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也不是自找没趣之人,于是静静站立于阑干旁,兀自欣赏风景了。
他的眼角却悄悄瞧着她,明明刚才快活而锐气逼人的女子,现在看起来却落寞渺远,她似乎在看着远方,但他知道,她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处。
华轩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她了,他阅人无数,自认为没有人是他看不懂的。
两人静静地站在雅阁阳台上,眺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
许久,舒玄月转过头来,告辞道:“我该回家了,华轩,多谢你今日邀请我到这里来。”
她直呼他的名字,华轩听了反而内心感到一阵高兴,他雅然笑道:“以后你可以经常到这里来。”
她“嗯”一声,便抱手一拱,离开了阳台。
路上,被凤鸣天拦住,他斜倚在门栏旁,暧昧道:“喂,姑娘,跟华公子聊得怎样,他看起来对你挺有意思的!”
舒玄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回青馆忙自己的事儿去吧,恭喜你在此勾搭了大批青年才俊!”
“你、你、你!……”风鸣天闻言眼珠都快瞪出来,“你把我看作什么了?!”
舒玄月拂开他,继续走自己的路,行至雅阁门口,却又被两书童拦住,说每个进书院的人都要留下一首以“秋”为题的诗,笔墨纸砚已陈列于前,舒玄月不好拂袖而去。
此时,她心中郁结之情正纠缠翻涌,似要找一缺口泻出。
她提笔运腕写下一首:
“秋风萧萧时忽易,野草摇落秋虫寂。
白云孤雁独南翔,寒月前庭照冷霜。
辗转难寐夜漫长,披衣彷徨露沾裳。
逝如微尘无人晓,志念抑沉悲思郁。
人生欢哀葵中露,俯仰岁暮一何速!
长望故乡从此还,此身欲渡河无梁。
乌云压顶命运绊,天地苍茫尔一人。
我自狂妄笑沧海,斗破苍穹凌云霄!”
写完之后,她掷笔而去,安狂涓在后面大喊着她,紧跟着追了过去。
尔后出来的华轩,看见那张墨迹未干的狂草,拿起目光扫过,不禁手一抖,纸张飘落地上,没想到那纤丽的手腕竟写出这等冷峻、苍茫而大气的诗与字!看年岁,她不过是位刚到及笄之年的少女,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心境?而诗中透露的悲郁,还有那豪情万丈的坚毅和凌厉,这种摄人心魄的凌厉让他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