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舒玄月回到桃源谷,她曾仔细查找过当日屠杀留下的证据,但什么都没找到,尸体全被收拾得很干净,连血迹也被清扫了,房屋里的事物都未被动过,除了人消失了,这里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目睹过这场惨剧的,除了山间清风明月,就只剩下自己了,就连当日屠杀的几大门派凶手们,都已经差不多死光。
舒玄月叹了一声,推开书室的门,一股霉尘味扑面而来,她捂帕轻咳一声,感冒还未全好,但已减轻不少。
她走到一层层书架前,拨开上面盘结的薄薄蜘蛛网,这些可都是师父费尽心思搜罗来古籍奇书,以前让小童日日拂扫书架,不让沾半点尘埃,如今物是人非……她轻抚着这些珍本,拿起拂尘,将书架打扫干净。
书室里还藏有师父自己著书文章,他老人家博古通今,是不世出的博学鸿儒,苏清穹当年跟随他主要学习药理,对星象占卜只学了个皮毛,奇门遁甲之术更是没心思学习,现在想来真是后悔。
她一直隐隐觉得,师父慧识绝世,神鬼难测,万一给自己留下了什么暗示线索,自己当年若更加勤奋刻苦,说不定现在已能辨察出来。可惜自己所学,不及师父的一半。
舒玄月呆在书室里埋头苦读,不知不觉已经日影西斜。
门咯吱响了一声,重华胤玺推门走进,见她独自坐在地板上看书,便道:“你的病尚未痊愈,怎可在此污浊之室久坐,还不快快出来。”
舒玄月从书堆中抬起头,笑道:“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这里就是霉尘味浓了点,熏一下又不会死!”
重华胤玺皱眉道:“别总说‘死活’之类的不吉利话,你这丫头的嘴巴怎没一点禁忌?”
“丹朱,你怎么学得像古人一样忌谈‘生死’,在我看来,‘生死’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何必忌讳?”
重华胤玺看了她一眼,道:“你总有一堆道理,反正,以后不许你说‘死’之类的话。”
“好,不说就不说。”舒玄月口中说着,心里却想,自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于死亡还怕什么,正好解脱了这些责任负担,直奔离黎算账去!“好丹朱,让我再呆一会儿再走吧!”
“你就这么喜欢呆在书堆里?那跟我回京吧,宫中藏书浩如烟海,你一辈子也读不完。”
舒玄月嘻嘻一笑,道:“我就呆在这里守着这些古书,不然全喂了灰尘和老鼠,师父地下有知该多心疼!”
重华胤玺摇头叹了一声:“你呀……”他本欲再说话,却见她已再度埋首书中,他眼神微黯,静步走了出去。
舒玄月见他走了,才抬起头来,眼眸中是掩不住的伤,刚才她假装埋头看书,就是怕在他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情绪,所以拼命压着。他总有一天会离开桃源谷的,也许一周,也许一个月,他身为当朝太子,不可能在这里永远住下去。
舒玄月在书室里呆了几天,翻阅群书,却并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她仔细阅读师父的书稿,里面也没提及有关灭门之灾的占卜。她记起小时候师父曾领她走过的一条密道,奇怪的是,之后的事情她却记不清了。
夜深人静后,她努力回想密道的位置,循着记忆的路线寻去,一直走到山涧的深处。
石洞里很空旷,她举着火把小心翼翼沿着特定符号行走,师父在这里密设机关,一不小心就会触发,她的呼吸声在洞里回响着,在纵横交错迷宫般的洞中穿行,蝙蝠在黑暗中扑棱,水滴沿着石壁流淌。
她凭着记忆打开一扇扇厚重的石门,直至走到石洞的中心位置,环顾这个石室的四周,似曾相识的感觉涌现出来,遗失的回忆在云雾深处若隐若现,她小时候确实来过这里!
她举起火把,看到宽敞的石室深处有一个人影,吓得她惊叫一声:“谁?!”
那人影没有动,只是端坐在原地,舒玄月小心翼翼走过去,渐渐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孔。
“师父!”
她大惊冲过去,刚一靠近那个貌似师父的人,他便如灰尘般渐渐蚀化了。
那白眉长髯、手执拂尘的老者宛如在闭关修行,但转眼间便寸寸成灰,舒玄月手一碰,便散落在了地上。
舒玄月不敢再碰,她泪流满面,一直以来,她还抱着师父还在人间的希望,师父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就死了呢!没想到,师父竟真的过世了,而且是在这无人知晓的山洞里。
她伏在师父的席榻旁失声痛哭,心中种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如今师父已经去世,一切都得靠她自己去解决,而她何德何能,去面对连师父也不能解决的事情呢!
席榻前有一个星盘,显然是师父身前摆放在那里的,那些罗盘星象符号,到底是要给谁看的呢?
莫非就是故意摆给自己看的……毕竟知道这个地方并且能避开机关进来的人,只有自己!
师父到底预测到了什么?!……
舒玄月感到脑袋像炸裂般的疼,她隐隐觉得这件事并非自己想的那般简单,踉踉跄跄从地上站起来,扶着墙欲离去。
忽然,一面石壁震响了一声,豁然开启,舒玄月料想是自己不小心触及了某个不明机关,这个机关竟是自己从未想到过的。
石壁开启后,有隐隐光亮透过来,舒玄月沿着那个方向走去,果然走了没多久,便发现前方有个洞口,月光投射进来。
她走出洞口的一霎,后面便传来轰隆一声,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未及细思,加快步伐走出山洞。
令人意外的是,她出来的地方竟已在桃源谷外,披星戴月地沿着山间小径走了一段时间,自己已到了山脚下。
舒玄月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心中有些发急,万一丹朱发现自己瞒着他一个人跑出去,岂不是要着恼?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上山,等爬到桃源谷都已经天亮了,丹朱肯定已经发觉了。
再回到山洞倒是个捷径,可她实在有点发怵,刚才轰隆一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塌了……
舒玄月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先去镇里,到时候就可以找借口说自己半夜睡不着,就跑镇里来玩的。
舒玄月举步向山下的绿柳镇走去,但没走多远,忽然眼前一黑,被人罩上黑布口袋,背上就走。
舒玄月刚开始还拼命挣扎,但很快被人点了穴,动弹不得。
——
高阁之上,夜风吹起粉纱飞舞,偶尔露出睡在里面榻上美人倾国的面容。
那美人斜倚在精巧绣花榻枕上,薄衾垂落到胸下,丝滑的锦绸长衣下摆散落在雪白地毯上。
美人玉臂露出衣袖,慵懒地放在满头青丝之侧,魅惑迷勾人魂魄。
夜风刮过,轻纱拂动,一素裙女子静静在高阁的栏杆旁,全身仿佛融入夜色般,只有那双手越发的纤白透明。
她转过黑眸,望了眼屋内的情景,轻步走进重重叠叠的纱幔中,在这绮丽温柔的环境里,她这身不相称的打扮倒透出一种诡异空灵的气息来。
眼前花团锦袖闪过,她心中一紧,赶紧避开,退至一薄纱处。
忽然后面又伸出一只手,直直朝她的腰际抓来。
那人速度极快,她急忙又闪避开,因对环境不熟且纱幔重叠如同迷宫,她的速度慢了那人一拍。
等她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那美人榻上。
而那刚才还在熟睡的美人,现在却妖娆地笑着,压在她的身上,那美人看似曼妙,却力大无穷,她半天挣扎不动。
那美人凝视了她半晌,然后突然抓落她遮发的头巾,双指夹起一缕发丝赏玩半天,才忽然道:“是个美人胚子,可惜不打扮!”
那美人正自顾得意笑着,忽然惨叫一声,形象大失地向地毯上跌落。
原来是身下的女子趁他不注意,朝他下身狠狠踢了一脚。
榻上的女子翻身而起,转瞬飘至几米外,声音冷淡道:“你这妖男,再敢碰我一下,我要你好看!”
那美人双手扒着榻,半天才爬起来,道:“你也太狠了,知不知道踢那里会让男人断子绝孙的!”
那女子嘲笑一声,道:“你还要什么子孙,你天天孤芳自赏也就罢了,还娶什么老婆生孩子,这天下哪有女人入得了你这大美人眼的?”
“舒玄月,你……”那美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凤鸣天,你绑架我到这里有何贵干?”
“你不是说过要跟随我卖艺吗?现在大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呢!”
舒玄月看了一眼表情夸张的凤鸣天,不动声色道:“你不是为太子殿下卖命么,明知这是得罪他的事,你还敢做?”
凤鸣天慵懒一笑,竟妖娆异常,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只为财卖命,既然你会为我带来大笔金银,我为何不做?”
舒玄月似笑非笑,道:“真的吗?”
“这么说你都不信,你这女人可真多疑!”
舒玄月笑而不答,徐步绕着他的美人榻走着,不紧不慢道:“凤鸣天,一个极度爱美爱财之人,喜欢享受,信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全国开着连锁的青楼茶坊酒肆,干着正常营生的同时还喜欢收集江湖朝堂各路消息,只要买主出得起价钱什么消息都愿意出售,即使这消息会危害家国安全。”
凤鸣天一双吊梢凤眸微微睁开,道:“你去调查过我了?”
舒玄月抬起头,转眸盯视着他,眸中锐光一闪而过,道:“你靠做买卖消息的生意挣了不少钱,远远超出了你正常营生的收入,你收罗了许多江湖人士为你卖命,凤鸣天,我该叫你凤老板还是流蜚楼楼主,还是媚然堂堂主?”
见舒玄月目不转瞬地直视着他,凤鸣天举手投降,道:“你收罗消息的本领真是厉害,要不要来我流蜚楼里办事,我保证不会亏待你!”
舒玄月不理他转移话题,继续道:“你不仅为太子殿下办事,还为大皇子和二皇子办事,你确实是没有任何立场,或者说,你的立场就是钱。”
凤鸣天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渐渐消失,变得严肃起来。
“你甚至还卖消息给朝廷一直很忌讳的反贼轩辕彻,轩辕彻一向认为自己血统高贵,轩辕氏应该是这天下的真正主人,像这样一个妄图谋逆朝廷的人,你居然到现在还与他保持着联系,真是不想活了!”
舒玄月本想在声色俱厉下逼迫凤鸣天自行承认,不过凤鸣天到底是块老姜,很快镇定下来,呵呵一笑道:“无凭无据,话可别乱说。”
舒玄月冷哼一声,道:“无凭无据我说什么,我手中自然有你这些年买卖消息的证据。”
凤鸣天疑惑道:“流蜚楼办事非常谨慎周密,从不走漏半点风声,你是如何寻得证据的?”
舒玄月扬起脸,自信道:“我自有方法,在侦查手段方面,你手下未必有人能胜过我。”
凤鸣天看着她笃定的模样,又结合她所说的话,心中不禁信了几分,于是道:“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有何目的?”
舒玄月皱眉看着他,笑得有点诡异,摇摇头道:“凤楼主难道还没猜出来吗?我两手空空没有银两,如何又能从你那里买消息,就只好用威胁这个手段了。”
凤鸣天也笑了,重又懒洋洋地靠在榻上,道:“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被人威胁,而且还是个女人!”
舒玄月唇角笑意愈深,道:“是女人又如何,请问凤楼主,我的威胁奏效了吗?”
凤鸣天慵懒的眼帘掀起,望向她道:“我若不答应,你肯定会把我弄进天牢里蹲着,对吧?”
舒玄月微微一笑,点点头。
凤鸣天叹了口气,道:“你的笑容真是比刀子还残忍,罢了,将来你若有需要可以来找我,但事不过三,你记住了!”
“那当然,我又不是贪得无厌之人,再说我也不想经常见到你。”舒玄月讽了他一句。
凤鸣天翻了个白眼,不过美人做此不雅动作,依旧是美丽万分,道:“若换成重华胤玺,你肯定巴不得粘在他门上不走吧!你还真够专一的,殊不知情场如战场,兜底你就输了,王孙公子的情场游戏我见多了,你和他,不成不成!”
舒玄月脸色一沉,道:“这是我和他的事情,无需你置喙!”
凤鸣天呵呵一笑,道:“怎么一提他,你就激动?你暗地调查的这些事情,都未跟他说过吧,两个朝夕相处的人,竟有这么多事情相互瞒着,看来这份感情也没那么美好!”
舒玄月黯然不语,许久才道:“有些事情迫不得已才相互隐瞒,并不意味着不在乎对方,等时机来临,我会将一切告诉他的。”
“啊,千万别!”凤鸣天惊慌道,“姑奶奶,我再不说刚才那样的话了!”
“放心。”舒玄月咬唇轻声道。
“唉,早知如此,今夜真不该绑你来!”凤鸣天哀叹着躺在榻上道。
“那你快说为何一直监视我的举动?”舒玄月回神盯视他道。
凤鸣天微愣了一下,道:“是重华轩托我照看你。”
舒玄月也愣住了:“你还替轩办事?”
凤鸣天摇摇头,道:“算是帮朋友办件好事,他不放心你,他希望你尽早离开重华胤玺。”
仿佛触及了心底最柔软的那根神经,舒玄月忍住那股莫名的酸楚,“轩是最好最好的人,连你这样的人也会成为他的朋友……”心中千回百转,此刻却只能说出这么简单一句话。
“我是怎样的人啦?”凤鸣天不满道,“我这人除了爱财,还有什么缺点?”
舒玄月瞪他一眼,道:“懒得跟你说。卖艺的事情我会考虑的,等我走投无路了再来找你。”
“你这女人说得真现实,走投无路了再来……原来你还没被感情完全迷昏头。”
“我清醒得很,”舒玄月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以后也不需你照看,记住了。”
“好吧,算我多管闲事!”
“你还要再管一桩闲事。”
“什么?!”
“你轻功不错吧?麻烦送我上山。”
……
回到桃源谷,舒玄月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间,躺回自己床上,才松了一口气,昏昏沉沉睡去。
穿过庭院的另一个房间里,还是空荡荡的。拂晓时,一名少年缓步走进,更换衣着,梳理头发,又步出房间,如往常一样,独自坐在花厅中烹茶下棋。